第6章(1 / 2)

4、阁楼

十点已过。

吃过早餐,我们便把后两餐的食物放到高脚柜的下面,因为那里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凉快的地方。此时仆人们应该已经完成楼上区域的打扫,开始打扫楼下的房间,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有二十四小时不会再上来。

我们在房间里早就待得厌烦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探索有限领土之外的空间。克里斯托弗和我各牵起双胞胎的一只手,朝放着我们行李箱的衣橱走去。行李箱中的衣服都还没拿出来,我们决定暂时不收拾。等到我们有更宽敞更舒适的空间,再让仆人们替我们收拾衣物吧,就跟电影里演的那样,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外面玩耍。是的,我们等不到月末最后一个周五仆人们前来打扫房间,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就将获得自由。

哥哥在前面探路,他紧紧牵着科里的手以免他摔倒,我紧跟科里的步伐,而凯莉则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那黑暗、狭窄又陡峭的楼梯摸去。通道格外狭窄,以至於我们的肩膀都是抆着两边墙壁过去的。

看到了。

我们以前都见过阁楼,但从未见过这样的。

我们全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阁楼。光线昏暗,灰尘满地,但特别特别大,绵延几千米!尽头的墙壁隔得太远以至於都看不清楚,只看得到模糊的一片灰色。纷飞的灰尘让空气也显得浑浊,四周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也许是腐化的老物件,又或者是裸露在外的动物屍体。在飞舞着的灰尘的映衬下,一切似乎都在动,在闪光,光线比较昏暗的角落处尤为明显。

阁楼正前方有四组凹进去很深的老虎窗,后面也有四组一样的窗子,侧面我们没看到窗子——不过这是因为侧面有一大片区域我们看不到,除非我们敢走上前,面对那令人窒息的暑气。

一步一步,我们四个人齐步走出楼梯。

阁楼地板上铺着宽木板条,踩上去软软的,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烂。随着我们小心翼翼的步伐,地板上的一些小家伙四处逃窜。阁楼上堆着的家具足以放满几栋房子。全都是些笨重的深色家具,还有夜壶,以及放在大碗里的水壶,这样的壶至少有二三十套。阁楼上还有一个木头做的圆圆的东西,看着像是铁丝箍成的浴盆。想象一下那样的浴盆该怎么用!

所有貌似值钱的东西都用罩布遮住了,上面落满灰尘,白色的罩布已然变成脏兮兮的灰色。而那些被布遮住的东西让我不寒而栗,因为在我看来那都是些古怪的家具魅影,像是窃窃私语的鬼魂。它们的私语我可不想听见。

挂着大铜锁的皮革箱子堆满一面墙,每个箱子上都贴满了旅行标签。这些箱子估计都环游世界好几圈了。好大好大的木箱,当棺材用都可以。

稍远处的那面墙则被一整排大衣橱占据,打开衣橱,发现里面挂满了古式衣服。在里面我们还同时看到了北方联邦军和南方邦联军的制服,这不禁让克里斯托弗和我浮想联翩,双胞胎则是瞪大眼睛害怕地抓紧我们。

「你觉得我们的先辈在内战时期,是不是真的那样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支持南方还是北方,克里斯托弗?」

「准确地说是州与州之间的战争。」克里斯托弗说。

「说不定是间谍,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秘密,到处都是秘密!说不定是兄弟反目成仇那一类的故事——要是能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该多有意思!但愿能找到日记本之类的东西!

「你看这儿。」克里斯托弗拉出一套淡奶油色的男式羊毛西装,棕色天鹅绒翻领和考究的深棕色丝缎镶边。他拿着西装用力抖了几下,只见令人恶心的小飞虫从里面掉出来往四周逃散,尽管衣服上还散发着樟脑丸的臭味。

我跟凯莉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别这么大惊小怪。」克里斯托弗对我们说,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那些小虫子,「这些不过是长大成形的无害飞蛾而已,真正咬人的其实是那些飞蛾幼虫。」

我才不管这些!虫子就是虫子——不管是幼虫还是成虫。我不明白那套该死的西装为什么让克里斯托弗那么感兴趣。我们为什么要花时间研究那令人恶心的飞虫,就为了知道那个年代男人是用扣子还是拉链吗?「天哪,」克里斯托弗也不禁惊呼起来,「每次要解开扣子可太费力了。」

那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

在我看来,以前的人才是真正的穿衣高手。荷叶边无袖衣下搭马裤,各式美丽衬裙配上腰带,各种褶边、蕾丝、绣花装饰,再配上天鹅绒或丝缎的丝巾和缎面鞋子。除了这些炫目华服,再撑一把花边阳伞来保护我金色的卷发,不让发色受一点伤害。手持扇子优雅地扇风,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格外迷人。 噢,那样的我该多美啊!

凯莉也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巨大阁楼震住了,不由得惊呼一声,将我从甜蜜的幻想中拉回现实,我不想面对的现实。

「这儿好热,卡西!」

「嗯,没错。」

「我不喜欢这里,卡西!」

我看向科里,他正一边惴惴地打量四周,一边紧紧拉着我和凯莉的手,瞬间我所有关於复古衣服的幻想都被抛到了脑后,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索这个阁楼的一切。那可不止一点点东西。几千本码成堆的旧书、黑乎乎的账簿、办公桌椅、两架竖放的钢琴、收音机、照片、一箱箱无人问津的一百多年前的军人服装。各种尺寸和形状的女装人体模型、鸟笼以及放鸟笼的柜子、犁耙、铲子,还有好多相框,照片里的人面容苍白憔悴,我想大概是我们某些已经过世的亲戚吧。他们中有些是金色头发,有些是深色,眼睛里流露出凌厉、残忍、坚毅、痛苦、悲伤、留恋、渴望、绝望或空虚,但我发誓,我没有看到任何一双流露出快乐的眼睛。照片中有些人是微笑着的,但大部分人都面无表情。我被照片中一个约莫十八岁的漂亮女孩吸引,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神秘微笑,让我不禁联想到蒙娜丽莎的微笑,唯一的区别是照片中的女孩更加漂亮。褶饰边的紧身上衣裹着丰满胸部,让人印象尤为深刻,以至於克里斯托弗指着一个人体模型夸张地大喊:「这是她的!」

我看了一眼。「喏,」克里斯托弗满眼倾慕地继续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好身材了。你要是能继承这样的身材,卡西,那就赚了。」

「是吗?」我有些反感地回道,「你不明白,女人的自然身材不可能长成那样。你没看她戴着束腰吗?就是把腰上的肉一寸一寸地挤到胸上和臀上。很多女人就是因为这样常常晕倒,只能靠嗅盐才能醒过来。」

「人都已经晕倒了,还怎么嗅盐呢?」克里斯托弗酸酸地问,「而且,贫乳的人再怎么挤也是挤不出胸的。」说完,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身材火辣的年轻女人,「嘿,我觉得她看着有点像我们的妈妈。假如给她换个发型,再穿上现代的服装——她跟妈妈就一样了。」

哈!我们妈妈才不会穿那样的束身衣让自己受罪。「不过这个女孩漂亮是漂亮,」克里斯托弗最后说道,「而我们的妈妈才是真正的美。」

偌大的阁楼寂静无声,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相信打开那些木箱定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吧,看看每个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将那些腐烂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华服穿到身上,假装自己就是衣服曾经的主人。然而,天实在太热了!闷热,令人窒息,我感觉呼吸都已被飞扬的灰尘和陈腐的空气堵住。不仅如此,每个角落都挂满了蜘蛛网,从木椽上挂下来,各种小虫在地上或墙上蜿蜒爬行。尽管没有亲眼看到,但我知道阁楼上肯定有老鼠。我们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电影,里面讲的是一个男人发疯了,后来就在阁楼的木椽上上吊自杀了。还有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男人将自己妻子推入一个老旧的挂着青铜锁的木箱,就跟阁楼上的这些箱子一样,然后盖上木箱盖子,把妻子活活闷死了。我又看了一眼那些木箱,心里想着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连仆人们都不能知晓。

克里斯托弗正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我,观察我的反应,这让我感到不安。我赶紧转过身以掩饰内心的想法——但他已经有所察觉。只见克里斯托弗走到我身旁牵起我的手,用极像爸爸的口吻说:「卡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任何看似复杂或神秘的事情往往真相都很简单。」

我缓缓转过身面对他,讶异於他竟然会选择安慰我,而不是打趣。「那你说外祖母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为什么外祖父也讨厌我们?我们到底做什么了?」

克里斯托弗耸耸肩,脸上是跟我一样困惑的表情,但他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俩转身再次环视整个阁楼。尽管我们涉世未深,但也可以看出阁楼有一部分是在原先的旧宅子基础上新建的。厚重的方形梁柱将阁楼分成不同区域。我想如果多转悠几下,应该能找到一个比较舒服能让我们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

双胞胎已经被浑浊的空气刺激得咳嗽喷嚏不止了。两个小家伙用怨恨的眼神盯着我和哥哥,怪我们让他们待在不想待的地方。

「你们瞧,」当双胞胎实在忍不住开始抱怨,克里斯托弗对他们说,「我们可以把窗子打开一点,好让新鲜空气进来一些,下面的人肯定注意不到那么小的开口。」说着,克里斯托弗松开我的手往前走去,然后炫耀似的踩过那些箱子、家具,而我还牵着两个被吓坏的小家伙的手呆立在原地。

「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已经跑得没人影的克里斯托弗在那边喊,听声音他似乎很兴奋,「等着,我让你们看看我的发现!」

听克里斯托弗这么说,我们连忙跑过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个可能很好玩的东西——结果,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粉刷墙的房间。房间的墙面没有上油漆,屋顶倒是跟普通房间差不多,不过没有顶梁。房间看着像是学校的教室,里面放着五张课桌,全都对着最前面的一张大讲桌。三面墙均被黑板占据,黑板下面是几个低矮的书架,上面放满了已经褪色的落满灰尘的旧书,而我那个向来嗜书如命的哥哥立刻兴奋地跑过去,大声念着那些书名。克里斯托弗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他知道看书将成为他逃离禁锢的最佳方式。

我则被那几张小课桌吸引了,课桌上还刻着名字和日期,比如乔纳森,十一岁,1864!阿德莱德,九岁,1879!天哪,这房子也太古老了吧。估计这些人的坟头已是草长莺飞了,而他们的名字却还被刻在这儿,让我们知道他们曾经也到这里来过。只是,父母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这样一个阁楼上念书呢?跟被外祖父母百般嫌弃的我们不一样,他们那时候肯定都是家里的宝贝。也许,阁楼上的窗户曾为他们而开,仆人们为他们把煤块和木头搬上来,放在屋子角落的两个火炉里面,供他们取暖。

屋子里还有一个旧的旋转木马, 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半脱落,粗糙的黄尾巴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然而这只黑白斑点的小木马还是让科里高兴地叫出了声。他第一反应就是爬上那已经掉漆的红色马鞍,一边爬还一边喊:「驾,驾!」而那匹已经太久没奔跑的小木马,竟然也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只是每动一下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似在抗议。

「我也想骑!」凯莉大喊道,「我的小马在哪里?」

我赶紧抱着凯莉坐到科里后面,让凯莉扶着双胞胎哥哥的腰。她高兴得哈哈大笑,不时用脚后跟踢着那摇摇欲坠的木马,想让它跑得更快一些。被闲置了那么久,旋转木马竟然还能转起来,真是让我惊讶。

双胞胎玩旋转木马玩得不亦乐乎,我也总算得空去看看让克里斯托弗心醉神迷的那些旧书。我漫不经心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也不在乎书名是什么,只是随意地翻了几页,只见长着蜈蚣腿的扁椿好似被攻陷了城池一样,千军万马疯了似的四散溃逃!我赶紧扔下书,结果书页散了一地。我讨厌虫子,尤其讨厌蜘蛛,其次就是毛毛虫一类的。而从书页中跑出来的虫子军团则是把两者都占齐了。

见我这样大惊小怪的样子,克里斯托弗笑得前俯后仰,等到他终於笑完了,又补一刀说我真是神经太敏感。双胞胎也被我的反应唬得赶紧停下木马,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我只能强作镇定。毕竟,就连向来娇滴滴的妈妈,平时看到几只小虫子也不会这样尖叫。

「卡西,你已经十二岁,该长大了。看到几只书虫,还这样大惊小怪的。谁还碰不到几只虫子呢?我们人类才是主人,是万物的统治者。这个房间倒也没那么糟糕。空间大,到处都是大窗户,还有这么多书,甚至还有几个玩具可供双胞胎玩耍。」

说的没错。屋子里还有一辆锈迹斑斑的红色马车,把手是坏的,轮子也有一个不见了——真是好得不得了!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坏了的绿色滑板车。很好!然而克里斯托弗却颇为满意地打量着四周,他并不认为这其实是一个藏匿孩子的地方——把孩子藏起来,不去看也不去听,甚至都不愿意去想——而认为这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房间。

没错,或许有些人就是有本事能驱除所有隐秘地方的恐怖和黑暗,也可以对满世界乱跑的虫子熟视无睹,把所有曾经的灾难都抛诸身后。然而,外祖母如何避得开?还有外祖父,该如何把这样一个阁楼变成繁花盛开的天堂,而不是跟下面房间一样的牢房?

我朝老虎窗走去,踩着一个箱子去够那高高的窗台。我渴望看到外面的天空,想知道我们离地面究竟有多高,跳下去应该会粉身碎骨吧。我更渴望看到绿树、青草和鲜花,看到阳光,看到自由飞翔的鸟儿,看到真正的生活。然而我站在那上面看到的却只是窗子下面绵延的黑板岩屋顶,地面上的视野完全被挡住。屋顶上方是高大的树梢,再往上看就只有在蓝色薄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峰了。

克里斯托弗也跟着我爬了上来,往外看去。我感觉到他抆着我的肩膀在抖动,说话时的声音也是颤抖的,「我们还能看到天空、阳光,到了晚上能看到月亮和星空,偶尔也能看到凌空飞过的小鸟和飞机。这些都可以是我们的日常娱乐,直到我们离开这里。」

说着,克里斯托弗顿了一下,似乎回想起了我们来的那个晚上——真的只是昨天吗?「我敢说,要是我们打开一个窗户,肯定会有猫头鹰飞进来,我一直都想养只猫头鹰当宠物。」

「不是吧,你怎么会想要那样的东西?」

「猫头鹰的脑袋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你可以吗?」

「我才不想那样。」

「哪怕你想做,也做不了。」

「难道你可以吗?」我不甘示弱地回道,想让他直面现实,就像他一直想让我面对现实一样。猫头鹰那么聪明的鸟肯定不想像我们这样被关起来,估计一小时都挨不了。

「我想要一只小猫咪。」凯莉举着双手说,示意我们将她抱起来看。

「我想要一只小狗。」没等往窗外看,科里也赶紧说道。意识到我们都正往外面看之后,科里马上忘了养宠物的事情,只是忙不迭地喊着:「外面,外面,科里想看外面。 科里想到院子里去玩,科里想荡秋千!」

凯莉学着科里。她也想去外面玩,去院子里,去荡秋千。她的嗓音像雄麋鹿般响亮,而且她比科里固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