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第二章

你知道永远也忘不掉

那是一张十分奇特的脸。

一张教人印象深刻,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使没见过他的人有办法想像得出那张睑的奇特。

后来我觉得这个烦恼很无谓。因为那是一张奇特到没有见过那张脸就绝对无法想像出全貌的脸孔。

即使照相留影也可能会失真。

但如果能用画保存下来的话……光和影在那个人睑上产生的效果倒是很可能被突显出来。

一张适合画画,不适合拍照的脸。

因为他的下巴线条太硬,照片会让他显得凶悍。

他的鼻梁虽然很挺,但似乎曾经断过,相机只会突显受伤鼻粱的缺点。

他的嘴唇略宽,适合笑,却紧抿着,显得有些不协调。

他头发剪的很贴,两鬓延伸到颊上,下巴有淡青色的须根。

他的轮廓很深,显然带有一些异国血统。

他的颧骨比一般东方人高,双颊略略凹陷,却不是因为瘦。

事实上,他不瘦。从他穿着黑色风衣的体型来看,他很强壮。

最最特别的……他的眼神……像是某种鸟类。

我似乎见过的,却又不是非常确定。那是一种掠捕者的眼神,但他的眼角却又透露出疲惫的讯息。

如果可以再近一点看看他,再近一点点的话,我会看的更仔细一些……

啊,他朝这边定过来了!

这两、三个月来,我经常在淡水街头看见这个人,不是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看见,而且大多时候只是匆匆一瞥,只有少数时候是近距离抆身而过。

通常他会从右街走到左街,然后消失在像是背景布幕的建筑物后面。有时候则从左街探出头来,穿越马路往右边的街道走去,再度消失。

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我喜欢观察出现在周遭的人。

有几回当我抬起头时,会很凑巧地刚好就看见他。

他八成是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因为观光客的面孔总是在替换,他却时常出现在这块区域。

他走过来了!

从刚才在街道那头看见他,我就开始不专心。幸好面前的顾客并没有发现。直到我搁下画笔,在他定过我身边时,很无法克制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我就记住了他。

记住他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孔。

那是一张写着矛盾与冲突的脸。我猜他大概时常皱眉,但是也时常眯起眼睛浅浅地笑。

原因?

他额上细细的纹路和眼角的细纹告诉了我。

他并没有停下来,只是刚好从我身边定过。

一股淡淡的新酿酒香从他身上遗落下来,开始在空气里发酵。

我回过神来,替手上的画添了几笔颜彩,然后把画翻过来给客人看。「好了,你看喜不喜欢?」

这回的客人是个年轻帅哥。他抚着下巴,评价道:「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帅。」

我笑了笑。「哪里哪里,别自谦了。」

听说他要把画送给女朋友。

生意成交。

天气很冷,画完这个后,我再也忍不住地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决定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今天我想早些回家,买些好菜回去煮给杰生吃。

我可能是太忽略他了,我想补偿。

收好画架后,我直起腰,往后背捶了捶。

背后一个声音突然介入,令我为之一愣。

「这么早要收摊啊?」

我转过身去,一时间还无法将声音和人连结在一起。

那个有着一张适合拿来作画的脸出现在我身后,眼神不住地打量着我。

猜不透。

我猜不透他的意图。

我很缓慢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发出一个询问的鼻音:「嗯……嗯?」

然后他目光突然往下看去:「我带我小侄子来给你画画。」

「啊,」我顺着他目光往下一看,这才注意到那个非常矮、非常容易教人忽略的小小孩。

一个男孩子。

手指头有三根放在嘴巴里,一双黑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小小头颅拚命地仰高。「阿姨,画画。」

啊,对陌生人的防备完全被击溃了。

这么小的娃娃、这么可爱、这么想让人抱起来轻轻地摇。

想都不用想,我已经七手八脚地拆起刚捆绑好的绳索。

一双黝黑的手按住我,我抬头一看。

「你都打包好了,只拿画板好不好,弟弟我可以抱着,你用站的能不能画?」

我点点头,「可以。」反正只要十五分钟。

但是想想又不妥。

我看着小男孩红通通的脸颊,感觉到寒风刺骨。考虑了会儿,我的视线停在一旁的咖啡馆。「介不介意进咖啡馆去,在外面吹风,我怕小孩会生病。」

他点头。「嗯,这样比较好,我想你平常就应该在有墙壁和屋顶的地方画画,冬天很冷。」

我笑了笑。「我付不起租金。」

这样跟一个陌生人提起金钱上的窘境似乎有些失礼。

然而他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彷佛他很了解。

但他怎么可能会了解呢。

我提起画架推开咖啡馆的门。

这是我头一次进到这家咖啡馆里头,室内的温暖和浓郁的咖啡香不管是在触觉还是味觉上,都带给我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陌生男人带着小孩跟在我身后进来了。

我们挑了一个靠窗,较亮、较宽敞的位置。

男人在我面前站着。我告诉他说:「你可以坐下来,让小孩坐在你膝盖上。」

他点头照做。

当服务生带着menu来的时候,我点了一杯日晒摩卡好作为占用人家桌位的费用。

他也点了一杯。

爱尔兰咖啡。

然后我们都安静下来。

小弟一直扭来扭去,一会儿还转过头,把后脑勺对着我,自顾地玩着他叔叔的外套扣子。

男人一双大手轻轻施压,似乎想把小男孩的脸转正过来。

我连忙阻止:「不用了,没关系,我已经记住他大概特征了。」

「这么快?」他话中的问号是好奇而非怀疑。

我微微一笑。「这是吃这行饭的必要能力之一。」

「原来如此。」他又说。

於是我猜这或许是他的口头禅。

接下来我专心画画,没察觉到咖啡是何时送到的,但不时察觉到一股投射到我身上的视线。

那视线太过赤裸,终於我停下笔,挑起眉看着视线来源。

他的目光仍锁定在我脸上,但是渐渐栘开了——没有栘得很远,就停在我画画的那只手上。

他在看什么?

我的戒指?很普通的一只白金戒,有意义的是戒圈里的英文缩写。

他的声音跟他的长相一般奇特,也是很难以形容。略沙哑,偏低沉,此时似又更低了些。

「你结婚了?」

我定睛看着他。「是的,我结婚了。」

好一会儿我不再理会他,只是一心三思地想要把画完成。

没有花太久时间,画完了,依照惯例,我会先把完成的画给客人看。

所幸摆摊到现在,还没有人要求退货。

他也是。但他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怎么没有在画上签个名?」

签名?我没有这习惯。以前没有客人提出这要求,我也想可能大家都会比较喜欢画面上干干净净的。

显然这个客人不一样。我很好奇:「为什么想要签名?」

他那张显然不常笑的嘴微微地向上扯动,看起来竟然显得很温柔。

「我是想,签上了名,如果以后你成名了,这张画就可以增值了。」

「啊,」我惊喜地说:「真是个好答案!」不过这大概不可能,似颜绘是商品,不是一般艺文界所认可的「艺术」。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未来充满希望。「谢了。」

我捉起笔,在签上名之前再一次询问:「确定要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