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2)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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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半以后,4月中旬。这一年春天来得比往年早。就在这个时候在布登勃鲁克家中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使得老约翰·布登勃鲁克高兴得不时吟唱,也使他的儿子听得心花怒放。

一个星期日早晨,九点钟左右,参议坐在早餐室的一张棕色大写字台前边。这张写字台在窗户前边摆着,圆拱形的桌盖借助一个小巧的机关已经推进桌心去。他面前摆着一个厚厚的皮包,鼓腾腾地装满了文件。然而他拿出来的却不是什么文件,而是一本封面烫着花纹的、金边的记事簿。只见他专心致志地俯在上面,正用他那秀丽、窍细的字体振笔疾书。除了偶尔把他的鹅翎笔向沉重的墨水瓶里浸一浸外,他一刻也不停歇。

两扇窗户都敞开着,春风从花园里挟裹着一股新鲜温柔的香气吹进屋里,不时把窗帘轻轻地没有声息地吹拂起一点来。花园里,初绽的蓓蕾正浴在温煦的阳光里,两只小鸟正无所忌惮地一问一答地啁啁叫着。日光也照进屋子里来,炫人眼目地照射在早餐桌上的雪白的桌布上,也照射在古老的瓷器的金边上……

通向卧室的两扇门敞开着,可以听到约翰·布登勃鲁克的声音,他正在低声哼唱一支滑稽的老调子:

这个人老实又能干,

殷勤和蔼,非常讨人喜欢;

他会煮汤也会摇摇篮,

只是一身橘子味,又苦又酸!

他正坐在一张小摇篮旁边用一只手均匀地摇动着。小摇篮挂着绿缎子床帷,摆在参议夫人挂着帐幕的大床前边。她和她的丈夫为了使仆人少跑一些路,暂时搬到下面这儿来住,让老夫妇俩睡在中屋楼的第三间屋子里。安冬内特太太在她那有条纹的上衣上系了一条围裙,浓密卷曲的白发上戴着一顶绸帽。她正在后边桌子上忙碌着,桌子上堆着各种法兰绒和麻布衣料。

布登勃鲁克参议全神贯注在工作上,几乎不向隔壁的屋子望一眼。他的脸上带着一副严肃的,由於虔诚而近乎痛苦的神情。他的嘴微微地张着,下巴略微下垂,眼睛不时为泪水迷蒙起来。他写到:

「今天,1838年4月14日,清晨六时,我的爱妻伊丽莎白夫人(母姓克罗格),蒙天恩佑,平安地生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在举行洗礼后将命名为克拉拉,是的,主这样仁慈地保佑了她,因为根据格拉包夫医生的诊断,婴儿的产期有些过早,主妇临产以前的种种征象都不很好,痛苦也比较大。啊,诸神的主宰啊,除了你以外,有谁能这样在一切苦难危险中帮助我们,教给我正确认识你的旨意,好使我们敬畏你,遵从你的意旨和诫条?啊,主啊,引导我们。指点我们大家吧,只要我们一天活在世上……」——他的一支笔继续熟练顺畅地写下去,他不时按照商人的习惯写了一个花体字。他一行又一行和上帝交谈。在两页以后他这样写道:

「我给我的幼女写了一份一百五十泰勒的保险书。主啊,你领导着她走上你的正路吧,请你赐给她一颗纯洁的心,让她将来有一天也能进入那极乐的天堂里。我们知道,使一个人从灵魂里相信亲爱的耶稣的全部爱都是为她而发出来的,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因为我们那世俗的、脆弱的心灵……」三页以后,参议写了「阿门」两个字,然而他的笔并没有就此搁下,它带着轻轻的沙沙声继续写下去,又写了许多页。它写到那能使疲惫的旅人恢复辛劳的甘美的泉水,写到救世主的血殷殷的伤口,写到崎岖的小路和康庄大道以及上帝的光荣。我们不想隐瞒,有时参议写到一个段落的时候,确实也感到已经写得差不多了,这时他很想搁下笔走进他妻子的卧室去,或者到办公室去。可是这怎么成呢!他是在跟他的创世主、他的救主在谈话啊,怎么能这么快就厌倦了呢?如果现在就停笔,这不等於窃夺了献给主的祭品吗?……不成,单单为了惩戒这种不虔诚的慾念,他就又从《圣经》中引了更长的篇章,他为他的双亲祈福,为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和自己祈祷,也为他的哥哥高特霍尔德祈祷——最后,他临结尾又摘引了一句《圣经》里的格言,写了三个「阿门」,这才把沙子撒在本子上,叹出了一口气,倒靠在椅背上。

他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慢慢地往回翻着这本子,不时停下来读一段纪事,或者一段沉思的纪录,这些记载都是他亲手写下来的。每读完一段,他心中就再一次为了充满对上帝的感激而喜悦起来,因为无论他处在什么危险中,上帝总是使他化险为夷。一次他出天花,危在旦夕,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生命已经无望,然而他还是活过来了。又有一次,还是在他的童年时期,有一家人筹备婚礼他去看热闹。这家人正在酿啤酒(当时还有在自己家里酿酒的老习惯),一只酿酒的大木桶摆在大门前边。不知怎样,这只大桶翻了过来,哐啷一声巨响扣在这孩子头上。那声音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都跑过来,六个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桶竖起来。他的头被磕碰得稀烂,鲜血顺着胳臂腿一个劲地往地下淌。人家把他抬进一家铺子里,因为他胸口还有一口气,所以还是派人去请来医生。可是大家都劝他父亲听天由命,看来这孩子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万能的上帝在医治的时候显示了神通,又使他痊愈了!——当参议让这件儿时的惨剧在脑子中重演了一遍以后,他又拿起笔来,在他的最后一个「阿门」后边添了一句话:「啊,主啊,我要永世地赞美你!」

另外一次,当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在前往贝尔根的途中,上帝拯救了他,使他免遭灭顶之祸。关於这件事簿子里这样记载着:「每次碰到涨潮的时候,驶行北海的货船进港以后,都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从堵塞的小艇中间穿过,靠拢我们的码头。那一次我正站在一只平底船的船边上,脚踏着桨架,脊背靠着一只小救生艇,努力往码头那边驾弄这条平底船。突然我蹬着的那个橡木桨架断了,我一个倒栽葱猛地跌进水里。我第一次冒上水来,近处却没有人够得着我,能够把我拉上来;等我第二次浮到水面上来的时候,平底船正从我头上面驶过去。船上面虽然有很多人想救我,但是他们必须首先把小艇和平底船支开,不使这两条船压到我的头上。如果这时不是这条航线上的另一只小艇的缆绳自己绷断了,即使他们把船支开也是徒劳。只因为那条小艇的缆绳断了,小艇飘荡开去,我这才蒙天之佑露到空处来。虽然我第三次没能浮出水面,但是人们看到了我的头发,船上的人东一个西一个都俯在甲板上,探着身子打捞我。一个俯在船首的人揪住了我的头发,我也趁势抓住他的胳臂。不过他,不过他自己也站不稳,就扯直了喉咙大吼起来,直到别人听见,急忙跑过来按住他的腰,把他抓稳了为止。我拚命拉住他不放,急得他直咬我的胳臂。这样我终於被拖出水来……」下面是一段很长的表示感谢的祈祷文,参议眼睛潮润地把它读完了。

在另一处他写到:「如果我有意抒发我的感情,我还有无数事例可以援引,只是……」参议越过了这一段,翻到他新婚燕尔和初作父亲的一段日子,开始随处摘念一段。坦白地说,他的婚姻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恋爱的结合。他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注意这位豪富的克罗格家的女儿,她会给公司带来一笔可观的陪嫁费。他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从那时起,便一直尊敬他的夫人,认为她是上帝给安排好的终身伴侣……

他父亲第二次结婚毕竟也是这种情形。

这个人老实又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