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2 / 2)

问到他在这儿停留的期限,他并没有说出准确的日子,然而当参议夫人说:「我的儿子马上就要回来吃早饭,佩尔曼内德先生,请您赏光跟我们一起吃吧?」老参议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立刻欣然接受,好像他正在等待着这个邀请似的。

参议回来了。他发现早餐室里没有人,连办公服也顾不得脱,便连忙走上来,准备先吃一点点心,他显得很疲乏,心事重重。然而他一看到这位带着大表链、穿粗呢夹克的生客和风琴上面的带羚羊须帽子,便立刻精神抖擞地昂起头来。客人的名字刚一介绍——他早已不止一次听格仑利希太太说起过这个名字——他立刻瞥了他的妹妹一眼,接着使用非常殷勤的态度向佩尔曼内德先生打招呼……他并没有坐下。他们立刻走到下面中层楼去,永格曼小姐已经在那边摆好了桌子,茶壶也嘶嘶地响起来——这是一个地道茶壶,是蒂布修斯夫妻俩的礼品。

「你们这里丰富极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冷盘,禁不住称赞说……在谈话中,他常常说出一句非常不合文法的话,但是他自己却从不为之动容。

「这可不是慕尼黑的皇家啤酒,佩尔曼内德先生,然而比起我们本地酿的酒来,总还可以入口。」参议给他倒了一杯泛着泡沫的黑啤酒,参议本人最近也很喜欢喝这种酒。

「多谢,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嘴里咀嚼着东西说,一点也没有注意永格曼小姐向他投来的讶异的目光。然而他对於黑啤酒表现得非常拘泥,老参议夫人不得不又叫人拿上一瓶红酒来。这次看得出来他变得活泼起来,开始和格仑利希太太聊天。因为肚子的缘故,他坐得离桌子相当远,叉着两条腿,一只短胳臂连同肥胖的小白手顺着椅子背垂下来,生着海豹似的胡须的圆脑袋微微向一边歪着,脸上带着又厌烦又惬意的神情,细眯眯的眼睛和善地一映一映地听着冬妮的谈话。

因为他从来没有吃鰮鱼的经验,冬妮便一边用优美的动作替他切鰮鱼,一边畅快地跟他谈论自己对於生活的这个、那个看法……

「噢,老天,生活里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样迅速地消逝,多么令人伤心啊,佩尔曼内德先生!」她这句话指的是慕尼黑的那一段日子,她把刀叉放下一会儿,表情严肃地仰望着天花板。此外她又不时地吐出两句巴伐利亚的方言,虽然她对这种尝试缺乏天才,听起来非常可笑……

正在吃饭的时候有人敲门,办公室的一个练习生拿进来一封电报。参议一边读电报,一边用手指捋着长须尖。虽然旁人看得很清楚,他的脑子完全被这封急电占据住,他却仍旧能够从容不迫地发问:「生意怎么样啊,佩尔曼内德先生?」

「好吧。」接着他立刻对练习生说,这个年轻人退了出去。

「唉呀,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回答说,把脸向参议这边转来,因为他的脖颈肥短僵直,因此动作也非常笨拙。他把另一只手臂顺着椅背搭下来。「有什么话说啊,简直糟糕透顶!慕尼黑,您知道,」——他每次说他故乡的名字,发音都含混不清,别人只能顺着他的言语去猜——「慕尼黑不是做生意的城市……那地方每人要的是安静的生活和两升啤酒……吃饭的时候谁也不看电报,没有这种习惯。你们这里又是一种风气,天老爷!……谢谢,我再喝一杯……这酒真不赖!我的伙友诺普整天想把生意搬到纽伦堡去,因为他们那里有一处证券交易所,商业风气也活跃……可是我不愿意离开慕尼黑……说什么也不离开!——真是见他的鬼!……您知道,我们那儿竞争很凶,凶极了……出口生意也可怜得很……甚至有人打俄罗斯的主意,想在那边设个分店,把生意搞起来。」

突然间他又急速地瞟了参议一眼,说道:「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我邻座的先生!生意还算过得去!我们合伙经营的酿酒厂很赚钱,尼德包尔就是那儿的经理,您知道。本来是个小生意,可是我们弄到了一笔贷款,拿到一笔现钱……按四分利计算的抵押贷款……把旧厂房扩充了……现在生意已经做起来,销路不错,每年都有红利,很不赖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结束了他的这一段话,辞谢了纸烟和雪茄,请求主人允许他抽烟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长牛角烟嘴的烟斗来,在烟雾弥漫中跟参议谈起生意经来,接着话头一转,又谈到政治,谈起巴伐利亚跟普鲁士的关系,马克西米连国王与拿破仑皇帝……在这场谈话中从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嘴里不断地跳出一些别人完全听不懂的词句,每逢话势一停,他便毫无缘由地用感叹把空隙填起来,像什么:「天老爷!」、「真没听说过」、「真不赖」之类的话……

永格曼小姐常常惊奇得嘴里含着一口食物忘了咀嚼,只顾圆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来客。每次这样做的时候,她都要把刀和叉笔直地竖在桌上,轻轻地来回摇摆着。这所房子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语调,从来没有闻见过这种刺鼻的烟草味;这种让人觉得刺眼的不拘形迹的举止,对於这所宅子说来也是陌生的……老参议夫人非常关心地打听了一下人少力微的福音教会在声势浩大的天主教徒中所受的迫害,因为听不懂对方的答话,只好茫然莫解地赔着笑脸。冬妮吃着饭渐渐显得有些沉思不安的样子。但是参议的兴致却非常高,甚至请他母亲再拿出一瓶红酒来,并且邀请佩尔曼内德先生到布来登街他的家中去作客——他的妻子会非常高兴的……这位忽布商人整整坐了三个钟头才准备告辞。他把烟斗磕干净,酒杯喝干,又嘟囔了一句什么「真不赖」,这才站起身来。

「打扰您了,太太……上帝赐福给您,格仑利希太太……上帝赐福给您,布登勃鲁克先生……」听了这种粗俗的告辞话,伊达·永格曼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脸色也变了……「您好,小姐……」他临走的时候竟说了一句「您好」。

老参议夫人和他的儿子交换了个眼色……佩尔曼内德先生表示他要回到特拉夫河岸的一个小旅馆去,他一下车就在那里落了脚……

「我女儿的慕尼黑的朋友,夫妻俩离这里都很远,」老太太走到佩尔曼内德先生前边对他说,「我们一时找不到机会回报他们的热情招待。但是您现在既然已经光临到我们这个地方,而且要住一段日子,如果您肯赏光住在舍下的话……我们衷心地欢迎您……」

她把手伸了过去,看啊!佩尔曼内德先生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正像刚才他答应在这里吃早饭一样,这一次又立刻欣然接受了这一邀请。他吻过两位太太的手——那接吻的姿势颇为可笑——,从风景厅里取来帽子和手杖,再一次表示他马上叫人把箱子送过来,他本人在四点钟办完了事以后便回到这里来。然后参议把他送下楼去。走到门口他又回了一次头,充满感情地摇着头说:「我说这句话,请不要见怪,我邻座的先生!令妹真是一个惹人爱的妞儿!上帝赐福给您!」直到他走到很远的地方,仍然看到他在摇头。

参议觉得无论如何必须再到楼上去看看母亲和妹妹。伊达·永格曼已经抱着被单跑来跑去,忙着布置走廊上的一间屋子了。

老参议夫人仍然坐在早餐桌旁,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斑点,白嫩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布。冬妮坐在窗户旁边,交叠着手臂,眼睛既不向右看,又不向左看,而是神色端庄,甚至可以说是严肃地向前凝望着。沉默笼罩着屋子。

「怎么样?」托马斯问道,他在门边站住,从一个画着马车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纸烟来……他的肩膀笑得上下抖动。

「这个人倒还讨人喜欢。」老参议夫人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我也是这样的意见!」接着参议迅速转到冬妮面前,作了个滑稽但极有礼貌的姿势,好像他也在恭恭敬敬地征询她的意见。然而冬妮却默不作声,她只是神色凛然地向前凝视着。

「可是我觉得他嘴里应该去掉那些咒骂的话,汤姆,」老参议夫人有一些不赞同地说,「如果我听得不错的话,他似乎没有断过‘见他的鬼’。」

「噢,这没有什么,母亲,他这样说并没有什么恶意……」

「也许他的举止还有些过於不拘形式,汤姆,你说呢?」

「是的,正是这样。这是德国南部人的特色。」参议说,把口中的一口烟慢慢地吐在屋子里,向母亲笑了笑,又偷偷地望了一眼冬妮。老参议夫人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你今天和盖尔达来这里吃饭,是不是,汤姆,答应我来吧。」

「当然了,母亲,我们很高兴来。说实话,我还希望这位客人的访问会给我很多快乐呢。你不也是这样吗?这次总算有一位不同於你那些神父牧师的客人了……」

「各人有各人的兴趣,汤姆。」

「自然罗!我要走了……顺便说一句,」他一手握着门柄说,「他对你的印象可真不错,冬妮!不,我不是开玩笑!你知道,他刚才在楼下叫你什么?惹人爱的妞儿——他就是这么说来着……」

格仑利希太太听到这儿转过身来,高声说:「谢谢你把这句话告诉我,汤姆……他当然没有拦阻你,不叫你把这话传过来。虽然如此,我还是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否合适。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而且我也愿意把它说出来,在生活里重要的不是一件事是怎么说的,怎么表达出来的,而是这件事在心里是怎样想的,怎样感觉的。如果你在讥讽佩尔曼内德先生的谈吐……你觉得他可笑……」

「你说谁?冬妮,我心中可一点也没有这个意思!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好了!」老参议夫人说,向他的儿子投去一个严肃的、乞求的目光,意思是说:不要跟她过不去了!

「喏,不要生气,冬妮!」他说,「我没有想惹你生气。好了,我现在就去吩咐粮栈的一个人把箱子弄过来……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