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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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8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十点钟左右,佩尔曼内德太太出现在渔夫巷新房子的二楼上。布登勃鲁克议员正一个人坐在起居室里。这间屋子摆着用橄榄绿色格子布蒙住的家具,屋子中央天花板上挂着大煤气灯,下面是一张圆桌,议员就坐在这张桌子旁边。他面前摊开一份《柏林交易所消息报》,他正微微俯着身子读这份报纸。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中间夹着一根纸烟,一副金夹鼻眼镜夹在鼻子上;最近一段时期他在工作的时候已经不得不戴眼镜了。听见他妹妹的脚步声从餐厅那边走过来,他把眼镜摘下来,定睛望着暗处,直到冬妮的身影在帷幔中间、灯影里显现出来。

「噢,是你啊。晚安。已经从珀彭腊德回来了吗?你的朋友们都好么?」

「晚安,汤姆!谢谢你,阿姆嘉德很好……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对了,你来得正好。今天晚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吃晚饭,活像罗马教皇;永格曼小姐不算数,她每隔一会就要跳起来一次,跑到楼上去看汉诺……盖尔达到俱乐部去了。克利斯蒂安接她去听塔玛佑演奏提琴……」

「怪事!我也说一句母亲的口头语。——不错,汤姆,最近我发现盖尔达和克利斯蒂安相处得很好。」

「我也是。自从他这次回来以后,她开始对他发生了兴趣。甚至当他描绘那些毛病的时候,她也不厌其烦地听着……天哪,我想他很能叫她开心。前两天盖尔达还对我说:‘他不像个市民,托马斯!比你更不像!’……」

「市民……市民,汤姆!哈,依我看来,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市民啦……」

「也许是;可是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宽宽衣服吧,孩子。你的脸色好极了。乡间的空气一定对你很有好处吧?」

「对我太好了!」她一面说,一面把面纱和钉着淡紫色飘带的风帽搁在一边,带着俨然的神气坐在桌子旁边的一张靠背椅上……「胃病也好,失眠也好,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都好多了。新鲜的牛奶、肠子、火腿……一个人就像头小牛似的上膘,像庄稼一样地茁壮。还有那新鲜蜂蜜,汤姆,我一向认为蜂蜜是最好的补品,它是纯粹的自然产物!这才真是值得一吃的东西呢!阿姆嘉德居然还记得求学时代的老朋友,把我请去,真是个好人。封·梅布姆先生也同样殷勤有礼……他们夫妻非常诚恳地请我再多住几个礼拜,可是你知道,我不在家伊瑞卡真弄不好那点家事,尤其是现在,小伊利沙白又出世了……」

「对了,我还忘了问,娃娃怎么样啊?」

「谢谢你,汤姆,很不错;刚满四个月的孩子,从她的月数看起来,长得满好,虽然佛丽德莉科、亨莉叶特和菲菲都说她活不了……」

「威恩申克呢?他当了爸爸怎么样?我只在星期四才见得到他……」

「噢,他还跟从前一样!你知道,他是个守本分的勤奋人,从某些方面说,甚至称得起是个模范丈夫,因为他厌恶酒馆,下了班就直接从办公室回家来,把他闲暇的时间都消磨在我们身边。但是也有一件事,汤姆——我私下可以坦白告诉你:他永远要求伊瑞卡欢蹦欢跳,跟他聊天,开玩笑。他说,当他做完了一天事,精疲力尽情绪抑郁地回到家里以后,他愿意要自己的妻子快快活活地陪他玩一玩,叫他开开心,使他的心情畅快一下;他说,女人生在世界上就是做这个用的。」

「蠢人!」议员喃喃地说。

「什么?……糟糕的是,伊瑞卡常常闷闷不乐。这一定是我传给她的,汤姆。她有时候很严肃,沉默不语,闷头思索着什么,这时候他就骂她,大发脾气,他用的字眼,说实话,真不能说文雅。他常常让人家看到,自己不是出身於高贵的门第,也没有受过一般人所谓的良好教育。是的,我不想跟你隐瞒,就是在我动身到珀彭腊德前不几天,他还因为汤做咸了把汤盘的盖子摔碎了……」

「多么有趣的事!」

「不,正相反。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说他不好。说实话,我们谁没有一些缺点?像他这样一个勤俭、能干的老实人……可不应该说他的坏话……不,汤姆,外表粗鲁、心地良善,这种人在世界上并不能算是最坏的人。我刚从那儿回来的那家人的境遇,我要告诉你,可悲惨得多呢。有一次,阿姆嘉德趁没有人的时候曾经跟我痛哭过……」

「你是说——封·梅布姆先生?……」

「是的,汤姆,我正要说这件事。你看,我们坐在这儿好像说闲话,实际我今天晚上是为了一件正经事,一件要紧事才来的。」

「是么?封·梅布姆先生出了什么事了?」

「拉尔夫·封·梅布姆是一位蔼然可亲的人,托马斯。可是他是一个浪荡子弟,是个赌鬼。他在罗斯托克也赌,在瓦尔纳门德也赌,他欠下的债像海滩上的叶子一样多。如果一个人只在珀彭腊德住两个星期,他是不会相信这件事的。住房非常华丽,一片兴隆景象,牛奶啊、肠子啊、火腿啊,什么也不缺。住在这样一个庄园上,一个人对真实的经济情况常常是无法衡量的……一句话!汤姆,他们的实际景况已经衰败到家,这是阿姆嘉德一边令人心碎地啜泣着,一边亲口对我说的。」

「惨啊,惨啊!」

「这还用说?可是问题还不在这里。后来我才发现,他们把我请了去原来并不是一点没有自己的打算。」

「这话怎么说?」

「我这就要告诉你,汤姆。封·梅布姆先生需要钱,他马上需要相当大的一笔款子,因为他知道他的妻子和我是老相知,而我又是你的姐妹,所以他这次急得没有办法就求他的妻子出面,而他的妻子又求我出面……你懂不懂?」

议员用右手的指尖来回梳理了两次头发,做了个愁苦的脸相。

「我想我是懂的,」他说,「你所说的正经事或者要紧事似乎是想以珀彭腊德的收成为抵押支借一笔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可是我想这次你们,你和你的两位朋友,找错了人了。第一,我还从没有跟封·梅布姆先生做过生意,再说这种建立关系的方式又颇为特别。其次,我们这家人,不论是曾祖父、祖父、父亲还是我,虽然偶然也向乡间贷过款,但是那需要借钱的人牢实可靠,要么他的人品好,要么他有别的条件……可是根据你在两分钟以前所形容的封·桅布姆先生的人格和经济条件,是很难谈到牢实可靠的……」

「你猜错了,汤姆。我让你把话说完,可是你猜错了。这笔款封·梅布姆不是预支,他需要三万五千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