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 / 2)

8

最近一个时期,每逢星期四一家人在那些绘制在壁毯上的脸含恬静笑容的神像下聚餐的时候,增添了一个非常严肃的新话题。这个话题在布来登街三位小姐的脸上引起的只是一副冷淡拘谨的表情,但是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谈起这件事却总是激动得无法自制,这无论从她面容或者举止上都看得出来。她把头向后一仰,两只胳臂不是向前伸就是向上举起来,现出满腔的恼怒、愤慨,从心坎里感受到愤激不平。她从这一件具体的事情谈到一般的情形,谈到所有的坏人,除了因为胃病而引起的干咳偶尔把她的话语打断以外,她一直用喉音(每逢怒气上冲的时候,她的嗓音就变粗起来)像喇叭似的吐出一串惹她厌恶的名字:「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格仑利希——!」「佩尔曼内德——!」奇怪的是在这些名字后竟又添上一个新的,这个名字她总是带着难以形容的轻蔑、厌恨喊出来。那就是「检察官——!」

过了一会,当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走进大厅来(他因为事务繁忙,每次都要冲到),平摆着两只拳头,特别活泼地摇摆着那里在大礼服里的身躯,坐上自己的位子,下嘴唇在窄窄的一条上须下垂着,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时谈话就沉默下来,饭桌马上被一种沉闷得令人痛苦的沉默笼罩住,每次都需要议员出头来打破这个僵局。议员随随便便地、像谈一件生意似的跟威恩申克经理打听那件事情现在怎么样。胡果·威恩申克回答说,事情很好,要多好有多好,顺利极了……接着他就高高兴兴地谈起别的事情来。他的情绪比往日任何时候都高,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虽然一次也没得到回答,他却不厌其烦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问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提琴拉得怎么样。他的话滔滔不绝,使人不愉快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由於意兴飞扬很少斟酌自己的词句,因此常常讲出一些与这种场面不合的故事来。譬如说,他讲的一个故事是一个保姆因为害肠胃充气症而把人家托她看管的孩子的健康损害了。他模仿医生的口气,做出一副自认为滑稽的样子,喊道:「谁在这儿放屁?是谁在这儿放屁?」听了这个故事,他妻子的脸涨得通红,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像木头雕像似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互相交换了个能刺进对方肉中去的眼色,连李克新·塞维琳坐在桌子下端也现出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最多只有克罗格老参议噗地笑了一声——,可惜这些情形他从来注意不到,或者即使注意到,话也早已说出去了……

威恩申克经理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原来这位勤劳、严肃、体格健壮的人,这个虽举止粗俗、不善交际,却恪尽职守、埋头工作的人竟然犯了重罪,而且据说不止一次,而是连续犯罪。不错,人家已经控告他了,已经在法院起了诉,告他多次进行不清楚的、触犯法律的商业活动。目前这件案子正在审理,结果如何,还不得而知!他犯的罪行究竟是什么呢?事情是这样的:在不同的地区都发生过损失相当严重的火灾,和这些受灾户订有契约的保险公司本来应该赔出一笔巨额的款项。但是据说威恩申克经理从他的代理人那里很快地接到有关受灾的密报以后,就有意识地进行欺骗,把这些受灾户转保到其他保险公司,嫁祸於人。现在这个案件已经转到检察官手中,转到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手中……

「托马斯,」老参议夫人利用一次单独和她的儿子在一起的机会问他说,「你说说看……我根本不明白。咱们对这件事该采取什么态度?」

他回答说:「是的,亲爱的母亲……该怎么对你说呢?当然,最好是说一切全没问题,可惜我还不能这样以为。然而如果说威恩申克真像某些人想的那样,犯了那样厉害的罪行,我也认为不可能。在新式商业活动里有一种东西人们叫做商业‘惯例’……援用惯例,就是玩弄一种不是完全无可指摘的手腕,和并不完全合乎成文的法律,在商业界以外的人看来已经可以算作是一种不诚实的举动,但是在商业界内部根据默契是可以的。惯例和真正的诈骗之间的分界线非常不清楚……这且不去管它……如果威恩申克真的做了什么事,他干的事也绝不会比他的许多同行干的更恶劣,只不过是那些人漏了网而已。但是……我也不因为这一点就认为这件案子有什么好结局。要是在一个大城市里,也许他会被宣判无罪;可是咱们这儿什么事都靠派系关系和个人好恶决定……这种情形他在寻找律师的时候应该慎重地考虑一下。咱们城里简直没有出色的律师,没有口才又好、阅历又多、会办疑难大事的高明人士。然而咱们这儿的律师老爷也有他们的特点,他们勾结成一伙,由於共同利益,由於沾亲带故,再不就是彼此请吃饭,大家已经沆瀣一气,相互包庇了。按照我的看法,威恩申克如果是个聪明人,就应该找一个本地的律师,可是他偏偏不。他认为必须——我说必须,就是说不管怎样他还是心里有鬼——得从柏林请一位辩护律师来,一位布列斯劳尔博士。这个人是个大无赖,口若悬河,有名的讼棍,据说他曾经帮助多少个诈骗人的破产者度过了牢狱之灾。这次这个人看在丰厚谢礼的份上一定也会和过去一样大施狡计……可是这样有没有用?我预料到,我们那些可敬的律师们一定会把看家的本领使出来,打掉这个外地人的气焰,而且法官们凭着先入之见对於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辩词一定也特别听得入耳……此外,还得谈谈见证人。见证人怎么样呢?我看,威恩申克自己公司里的职员不见得会特别热心地替他卖力气。他那副粗暴的外表——这一点不但我们这些好心肠的人这么说,我想就是他自己也得承认——不会替他维持多少朋友……总而言之,妈妈,我觉得事情不怎么妙。如果出了不幸的事,对伊瑞卡来说自然是件不幸,可是我更感到痛心的是冬妮。她曾经说,哈根施特罗姆把这件案子拿到手里很得意,这句话说很有道理。这件事关系着我们所有的人,如果出了丑,我们大家都有份,因为威恩申克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一员,跟我们同桌吃饭。说到我自己,我是可以想办法脱身事外的。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当着别人的面,我要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事,连审讯的时候我也不去旁听——虽然我倒很想去见识见识布列斯劳尔——,此外,为了不使别人产生流言,说我想运用自己的势力,我还要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冬妮呢?我简直不愿去想,威恩申克如果被判了刑对她将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她极力辩驳,说这是别人恶意中伤,是因为嫉妒而施的阴谋,可是只要听她在她说这些话时流露出什么样的恐惧就够了……她怕的是在她受了这么多次不幸以后,最后这一次光荣的位置,替她女儿操持家务的美差也将烟消云散。唉,您就注意看吧,以后事实越叫她对威恩申克的清白发生怀疑,她越要替威恩申克叫屈……当然,他很可能是清白的,完全清白无罪的……我们一定得等着看,母亲,此外我们对待他、对待冬妮和伊瑞卡也要考虑得特别周详一些。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妙……」

这一年的圣诞节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天地临近。伊达替小约翰做了一个月份牌,在最后一张上画了一棵枞树,怀着激动的心情的小约翰就靠着这个月份牌,一天又一天地算计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到来。

节日就要到来的征兆越来越多了……从降临节的第一个星期起在祖母的餐厅的墙上就挂起一张和真人一般大的五彩的圣诞老人像。又有一天早晨汉诺发现他的被子、毯子和衣服上都撒满了金粉。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父亲躺在起居室的卧椅上看报,汉诺在读格罗克④的《棕叶集》中一首题作《恩朵尔的巫婆》的诗,正在这个时候,圣诞老人到这里「打听这里的小孩」来了。「老人」虽然每年那照例出现一次,但是每次来都免不了给人一种意外之感。「老人」穿着一件毛朝外的长皮袍子,袍子上撒着金屑和雪花,戴着同样装饰的一顶皮帽子,脸上涂着灰,在他的一大捧雪白的胡须上和富人所没有的浓密的眉毛上,缀着灿烂的金银线。老人被请进来了。他拖着两条腿走进来,像每年一样,用沙哑的嗓子宣布说,这个口袋——在他左肩上的——是为会祈祷词的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装的是苹果和金核桃。另外一边的藤条——在他右眉上的——是为坏孩子预备的……这就是圣诞老人。自然,这不是那个地地道道的圣诞老人,说不定他只是理发师傅温采尔反穿着爸爸的皮衣服。但是既然圣诞老人并非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很可能这个人就是了。於是汉诺像往年一样,小小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背起祈祷词来。他一口气背完,只是因为紧张过度在中间换了几口气而中断一两回。接着他就得到允许,把手伸进那只给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抓了一把,可是老人走的时候,总是忘记带走这只口袋。

节日就这样开始了。在圣诞节前学校还必须填发一张成绩单,这一年爸爸看成绩单这件事也顺顺利利地度过了……大客厅已经神秘地关起来,饭桌上已经摆出杏仁泥作的糖人和咖啡色的蛋糕,城中一片节日景象。下过雪,天气变得非常寒冷,在那澄彻的、砭人肌肤的空气里从街头传来意大利手摇风琴的流畅的或者是忧郁的调子,这些意大利人穿着丝绒的上衣,蓄着黑胡子,是到这里来赶节的。商店的橱窗里陈列出争奇斗艳的圣诞礼品。围着市场中心的歌特式喷泉已经搭起圣诞市场五颜六色的游戏棚来。不论到什么地方去,都闻得出和陈列出售的枞树的清香交融在一起的节日的香气。

12月23日的夜晚终於来了。这天晚上,在渔夫巷家中的客厅分送了礼物。这次赠礼参加的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这只是一个开始,一场序幕,一个开幕礼,因为隆重的圣诞夜照例是在老参议夫人那里庆祝。那时候全族人都要参加。所以在24日的傍晚,所有参加星期四团聚的人都聚集在孟街的风景大厅,而且除了这些人外又邀请了从威斯玛尔赶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以及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和凯泰尔逊太太。

老太太这一天穿着灰黑条子的厚缎衣服,红扑扑的脸颊,兴奋的目光,全身散发着刺蕊草香水的柔香,一批又一批地迎接走进屋子来的客人。当她默默地和来客拥抱的时候,手臂上的金镯子就轻轻地发出一阵敲击。这一天晚上她说话不多,却非常兴奋,全身微微地抖动着。「我的上帝,您有点发抖吧,母亲!」议员带着盖尔达和汉诺走进来的时候,这样对她说,……「我想一切都会顺利度过的。」可是她吻了三个人以后,又轻轻地说:「愿耶稣基督保佑,愿我在天国里的约翰保佑!」

的确如此,当年故世的老参议建立起的一套庄严的庆祝规程现在也要毫厘不差地执行;一定要使这一个夜晚的各项活动充满深沉的、肃静的、由衷的欢愉的气氛,老参议夫人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她一分钟也休息不下来,到处探看。圆柱大厅里圣玛利教堂唱诗班的孩子已经聚集起来;餐厅中,李克新·塞维琳正给圣诞树和礼物盘进行最后的装修和安排;从餐厅出来,走到游廊,这儿站着几个老人,个个带着一副羞涩、困窘的样子,他们是等着接受馈赠的穷人;再走回风景厅来,屋子里有些嘈杂,人们随便地谈着话,但是只要老参议夫人无言地把目光向四周一扫,一切嘈杂和谈话的声音便会立刻安静下来,变得这样静,连远处一个手摇风琴的声音都会听得到。那琴声从不知何处的一条白雪皑皑的街头传来,柔细而清晰,听来就和八音钟的声音一样。这时屋子里或坐或站,一共将近二十个人,但却比教堂还安静。正像议员小声在他舅父尤斯图斯耳边说的一样,屋中的气氛使人感到有点像举行葬礼。

此外,这种气氛也决不会被那种年轻人的突然一阵笑语声所打破,这一点大家一点也不用担心。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所有聚在这儿的人,都已达到一种喜怒哀乐的表露都早已经定型的年龄。这儿有: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议员,他的脸色苍白,相形之下,他面部的那种警觉有力的、甚至是幽默的表情都显得是一味的做作;他的妻子盖尔达,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靠背椅上,她那美丽而苍白的脸向上仰望着,一双生得比较近、罩着一层青圈的眼睛奇异地泛着光辉,出神地凝视着枝形烛架的晶莹闪烁的玻璃柱;他的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他的表兄弟,那个沉默寡言、衣着朴实的尤尔根·克罗格;他的三位堂姐妹,佛丽德莉科,亨莉叶特和菲菲,在这三个人中,前两个好像比过去变得更瘦、更高,后者却更矮更胖了,然而这三个人却有一个共同点,脸部的表情永远也不变:永远是一副冷冷的尖刻的笑脸。她们对一切人、一切事都怀疑,都不以为然,似乎在不停地问:「真的吗?我们可不信这个。」……最后,还有那可怜的、面色黑灰的克罗蒂尔德,她全部思绪也许都放在马上要来的一顿晚餐上了。所有这些人都已经年过40了,女主人、女主人的兄嫂以及瘦小枯干的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则早已60出头,而高特霍尔德的未亡人,另一位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和耳朵全聋了的凯泰尔逊太太则已经是70多岁的人了。

正当青春年华的,只有伊瑞卡·威恩申克一个人。但是每当她那双酷肖格仑利希先生的淡蓝色眼睛向她的丈夫那方面瞟过去的时候——她丈夫的那头发剪得短短的、鬓角已经灰白的头,在画着田园景色的壁毯前边、沙发旁边不断地映入她的眼帘里——人们就可以看到,她饱满的胸脯呼吸急促,但却没有声息地膨胀起来……商业惯例啊,帐簿啊,证人啊,检察官啊,辩护律师啊,法官啊,这些混乱而可怕的思想一定在折磨着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屋子里哪个人又不为这种和节日气氛不相调和的思绪所苦恼呢?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女婿已经被人控告了,大家眼前就坐着这个触犯法律、破坏社会秩序、违反商业道德的人,说不定这个人还要更丢脸,要去坐牢。大家朦胧中都意识到这一点,这就使整个集会笼罩着一层奇异可怕的暗影。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庆祝圣诞夜,中间却坐着一个罪犯!佩尔曼内德太太仰靠在自己的靠背椅上,神色变得更为庄重、森严。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的笑容也比以前更增加了一分尖刻……

孩子们怎么办呢?那个一脉单传的传宗接代的人呢?他是不是也感觉到这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有些森冷可怕呢?小伊莉莎白的心情我们是无从知道的。这个小女孩穿着一种镶着大缎子边的小衣裳(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是佩尔曼内德太太的格调),坐在保姆怀里,大拇指攥在拳头里,咂着舌头,两个略微外凸的眼睛愣愣地向前望着。有时候她尖声尖气地喊一声,保姆就立刻轻轻地把她摇一摇。另一个孩子——汉诺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母亲脚下的一张矮凳上,像他母亲一样,也在仰望着枝形烛架的玻璃柱……

只有克利斯蒂安不在场!克利斯蒂安到哪去了?直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屋子里少了这个人。老参议夫人一而再地把手从嘴角往鬓角上掠过去——这是她惯常爱做的一个手势——,好像在把一绺散乱的头发整归原位,而且这动作一次比一次做得更慌乱……她急急忙忙地吩咐了塞维琳小姐几句话,於是塞维琳从圣诗班的孩子们身边走过去,穿过圆柱大厅,穿过那些等待接受赠礼的穷人,走过游廊,在克利斯蒂安的房门上敲了敲。

克利斯蒂安马上就出来了。他拐着两条细瘦的罗圈腿(从害过风湿性关节炎后这双腿就有一点跛),一边用手抆着额头,不慌不忙地走进风景大厅来。

「老天,」他喊着说,「我差点忘了!」

「你差点忘了……」他的母亲学他的话说,僵在那儿……

「可不是,差点忘了今天是圣诞节了……我坐在屋里看书……看一本南美洲旅行的书……哎呀,圣诞节我可不知道过了多少次了……」他补充说。正当他想给大家长篇大套地说一段他在伦敦一家第五等的歌舞场过圣诞节的故事的时候,忽然屋中的严穆气氛在他身上发生作用了,於是他皱着鼻子,踮着脚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欢乐吧,你郇山的女儿!」唱诗班的孩子唱起来了。前一刻钟,这些孩子还在外边乱笑乱闹,以致议员不得不在门边站了一会,才把他们镇服住。如今他们唱得这么美妙。那响亮的童音,在比较低沉的管风琴的伴奏下,清脆、欢腾地飘扬起来,带着所有人的心升腾,使三位老处女的笑容也变得温和多了。歌声使老年人想到自己,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也使中年人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烦恼。

汉诺本来一直抱着双膝,这时他把手放开。他的脸变得惨白,手上抚弄着矮凳边的穗子,舌头舔着一颗牙,嘴半张着,脸上的表情宛如呆痴了似的。每隔一些时候,他才想到要深吸一口气。因为空气中荡漾着的是这样美妙的歌声,像银铃一样的赞美歌,他的心不觉在一阵几乎使他痛苦的幸福中紧缩在一起。圣诞夜啊……从现在还紧闭着的高大的白漆双扇门门缝里飘出一阵阵的枞树香,引起他对里头的东西产生无限美妙的想像,但是每年一次他总是把它们当作拿不到手的、人世少有的瑰宝似的等待着,小小的心脏兴奋得噗通噗通地跳着……里头为他准备的是什么呢?没有错,一定是他一心盼望的东西,除非这件东西根本不可能得到而大人也事先就劝他打断这个念头以外,他拿到手的都是他希望着的东西。是一座戏院!一座木偶戏院。这座戏院马上就要冲入他的眼帘,马上就要把他召唤到自己的跟前去。在他给奶奶一张渴望得到的礼物单中,这件玩具列在最前头,而且下头特别用粗线条画得清清楚楚。自从看过一场《费德丽奥》以后,一座木偶戏院几乎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了。

不久以前,家人为了犒劳他到布瑞希特先生那儿去治牙,第一次带他到市剧院去看了一次戏。他紧靠着母亲,坐在包厢里。屏息凝神地全神贯注在《费德丽奥》的音乐和表演上。从这一次起他连睡梦中梦到的也全部是歌剧的场面,他对戏剧的深情笃爱,几乎弄得他废寝忘食。有时他在街上看见那些和他的克利斯蒂安叔父一样的人,戏院的常年看客,像多尔曼参议啊,经纪人高什啊……他说不出有多么羡慕,像他们那样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戏院消磨掉,这种幸福怎能消受得了呢?如果他每星期能有一次在开演以前望一眼剧场,听一听乐器调弦的声音,看一看那紧闭着的布幕,这该是多大的幸福啊!不论是煤气灯的煤气也好,座位也好,布幕也好……戏院里没有一件东西他不喜欢。

他的木偶剧场大不大?宽不宽?幕是什么样的?一拿到手马上要在那上头剪一个小洞,市剧院的幕上头不是也有一个窥视孔吗?奶奶或者塞维琳小姐——因为奶奶管不了这么多的事——能不能找到上演「费德丽奥」用的所有的布景啊?明天早晨他就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演一次……在幻想里,他的角色好像已经唱起来了,因为在他脑子里音乐和剧院是紧紧联在一起的。

「尽情欢笑吧,耶路撒冷!」赞美诗已经唱到了尾声,按照赋格曲形式此起彼落的不同的声音,唱到最后一个音节时平静而愉快地叠合为一。清脆的和弦沉静下来,深沉的宁静笼罩住圆柱大厅和风景。似乎是受到这种寂静的抑压,在座的人都把眼光垂下来;只有威恩申克经理和佩尔曼内德太太不在此例:前者的一对眼睛仍然是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后者不时发出一两声干咳,这种干咳什么东西也压抑不住。老参议夫人慢慢地走到桌子前边,坐在沙发上一家人的中间(顺便说一下,这张沙发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孤零零地摆着,现在已经移到桌子前头了)。她把桌子的灯移近了一些,把那本金边已经褪色的其大无比的《圣经》一拿过来,戴上眼镜,解开绑住书的两个皮扣子,翻到一处标着记号的地方。这时在她面前摊开了一面粗厚、发黄、印着特号字体的书页。她又喝了一口糖水以后,就开始念起这章记载圣诞的书来。

她故意把这些非常熟悉的词句读得很慢,读得简单有力、深入人心。她的声音在屋中的肃穆虔诚的气氛烘托下,显得既清晰又动人。「给世人以福音!」她读到。她刚刚停住,从圆柱大厅那头就传来了《平安夜,圣诞夜》的三重唱,於是风景大厅的人也都跟着唱起来。他们唱得很小心,因为这里大多数人都没有音乐修养,时不时会听到有谁把音唱低了,完全唱走了调子……然而这并没有破坏这首歌的感人力量……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边唱,嘴唇一边抖动,因为在所有这些人中只有她的过去充满辛酸,只有她想在这神圣节日的一刻、短促的平静中回忆一下过去,而这首歌恰恰最能使这种人产生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触……凯泰尔逊太太低声饮泣着,虽然她的耳朵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这首歌唱完以后,老参议夫人站起来,一手拉着她的孙子约翰,一手拉住重孙女伊莉莎白,向屋子外边走去。年长的人都跟在她后边,年轻一些的人走在最后。经过圆柱大厅的时候,仆人们和等待领受馈赠的穷人也加入了这支队伍。这时大家齐声唱起《噢,枞树》这支歌来。克利斯蒂安叔叔走路时故意像个木偶人似的把腿甩得老高,又怪声怪气把「噢,枞树」唱成「噢,松鼠」,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就这样大家穿过完全敞开的高大的双扇折门,好像走进天国里去,人人眼花缭乱,脸上浮着笑容。

整个大厅里飘散着烧焦了的枞树枝的香味,无数闪烁耀目的小火光把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绘着白色诸神鵰像的天蓝色壁毯更增加了这间屋子的光亮。在挂着紫色窗帷的两扇窗户中间摆着一株高大的枞树,树尖几乎碰到天花板。树上点缀着银线和一朵朵的大百合,树梢上一个全身发光的天使,树底下有耶稣诞生的全副模型。这株枞树从上到下缀满小蜡烛,在屋里一片光海中好像是点点繁星。一张铺桌布的长桌,一头靠着窗户,另一头差不多快要抵住房门。桌上除了各种礼物以外,也摆着一串挂着糖果的小树,树枝上同样缀着许多小蜡烛。此外墙上还挂着煤气灯,房屋四角摆着几只镀金烛架,也都点着粗大的蜡烛。一些长桌上摆不下的大件礼物都并排摆在地上。两张小一点的桌子同样铺着白桌布,陈列着礼物和小枞树,摆在屋门的两边:这是给下人和穷人准备的赠品。

这些灯光和这间面貌一新的老屋弄得大家眼花缭乱。他们首先唱着歌围着屋子走了一圈,看一看躺着蜡制的耶稣童身像的马槽,接着,在大家把屋中的东西看了个大概以后,就各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静默下来。

汉诺迷迷糊糊地好像失了神一样。他一进门,一双如饥似渴的眼睛早已发现了那座戏台……戏台摆在桌上其他礼物中间,显得这么大,这么阔气,他在睡梦里也没敢想要这样漂亮的一个。可是他的位置换了,他站的地方正和去年的方向相反。这件事使得汉诺有些愕然,他甚至怀疑起来,这座美妙的戏台究竟是不是给他预备的。此外,戏台底下,地板上,还摆着另一件庞大的奇怪东西,一件形状好像是五斗橱似的家具,这本来不在他的愿望单上……难道这是给他的礼物吗?

「来这边,孩子,看看这个,」老参议夫人说,掀开这件东西的盖子,「我知道,你很喜欢弹赞美诗……费尔先生会教你怎样弹……弹的时候踩得踏板……有时候轻,有时候重……手不要抬起来,只要这样一点点地换着手指就成了……」

原来这是一架风琴,一架小巧漂亮的风琴。琴身漆成棕色,两边各有一个金属柄,踏板是花的,还附有一张精巧的转椅。汉诺按了一个和弦……立刻响起一声轻美的琴声,旁边的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向这边望过来。……汉诺抱住他的祖母。老太太也充满爱抚地把他抱了一下,然后把他放开。她还要接受别人的感谢呢!

他向那座玩具戏院走去。风琴简直是一个令人目眩神摇的幻景,他现在还没有时间观赏它。当人们的胸怀洋溢着过多的幸福时,他对个别的事物简直无暇顾及,他需要把每件东西很快地浏览一遍以后,才能回过头来对事物的整体加以考察……噢,这儿是提台词人的小箱,一个贝壳形的小箱,这个小箱后面就是那华丽壮观的金红两色的布幕。布幕已升了起来,舞台上正演出《费德丽奥》的最后一幕。可怜的罪犯合着手掌,唐·庇夹罗气势汹汹地站在一边,穿着一件鼓蓬蓬的大袖口的衣服。大臣全身穿着黑绒衣,匆忙地从后赶来,为了把一切转化为欢乐的结局。这一切跟市剧院演的一模一样,甚至还要笑一些。在汉诺的耳朵旁边又响起歌剧的终曲,欢乐大合唱的声音,他坐在风琴旁边,把他还记得的一段曲子弹了出来……但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去取那本他渴望已久的书,一本讲希腊神话的书。书是红颜色的,封面上印着一个金色的帕拉斯·雅典娜像。他从自己那盛着杏糖和姜汁饼的盘子里捡了几块糖吃,就开始玩弄起一些小东西来,什么文具啊,本子啊等等。最后,他拿起一支钢笔杆来,这支钢笔杆上嵌着一个小玻璃泡,只要往眼睛上一放,就好像有谁施展魔法似的看到一片瑞士的田园风景,这时他把别的什么都忘在脑后了。

不久,塞维琳小姐和使女到处走动,为大家送来了茶和饼干,当汉诺一边用茶浸着饼干吃的时候,他抽空向四周望了望,人们有的站在长桌前边,有的沿着长桌走来走去,大家指点着礼物。互相品评,有说有笑。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磁的、镍的、银的、金的、木头的、丝的、布的,无所不有,对称地嵌着杏仁和糖渍果皮的大姜汁蛋糕和刚出炉的、还松软的其大无比的杏仁泥面包,交叉着摆了一大长串。佩尔曼内德太太手制的和经她装饰的几件礼品:一个手提包、一个花盆垫、一个脚垫,都镶着大缎子飘带。

不时地有人走到小约翰的跟前,一边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一边带着一副过分的、含有几分嘲弄的惊叹神情瞧一瞧他的礼物,这种神情在大人们欣赏孩子们的宝贝时常常会流露出来。只有克利斯蒂安叔父不懂得这种装腔作势,当他戴着一个钻石戒指(这是他从他母亲那儿得来的礼物)悠悠荡荡地走到他侄儿身边,看见这座傀儡戏院的时候,他的喜悦和他侄儿的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哎呀,太有趣了!」他说,让布幕升降了几次,又退后一步打量着舞台上的一幕戏。他的眼睛惶惑不安地在屋子里张望了一会儿,突然说:「这是你要的吗?——啊,原来是你自己要的。为什么要这个?你怎么会想起来这么个主意?你到戏院里去过了吗?……看过《费德丽奥》?不错,这戏演得很好……你也要学一学,是不是?也要自己演一演?……喜欢到这种程度吗?……听我说,孩子,让我劝你一句话,对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要太入迷……对看戏之类的事……没有好处,你的叔叔不会骗你的。我一向也是对这种事太感兴趣,因此至今一事无成。我的一生走了不少歧路,你要知道……」

他教训他的侄儿这一番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而又恳切,可是汉诺只是带着好奇的神情呆呆地望着他。接着,他又默默地把这座舞台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突然他那一张大骨骼、瘦腮帮的脸泛出光彩,他把舞台上的一个小木偶向前一移,就用嘶哑、颤抖的声音唱起那段题名《啊,多么可怕的犯罪》的唱词来。接着他把风琴前的小椅子推在戏台前面,坐在上面,表演起这出歌剧来。他一面唱一面做手势、身段,一下子模仿乐队指挥,一下子又扮演剧中的角色。家人渐渐聚拢在他身后边。虽然也有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大多数人都笑嘻嘻地欣赏着他的表演。汉诺更是心花怒放地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叔父。可是演了一会以后,克利斯蒂安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脸上罩上一层不安的暗影。他用一只手摸了摸头顶,又从左半身摸下来,接着就皱着鼻子,愁眉苦脸地把身子向大家转过来。

「唉,你们看,又来了,」他说,「惩罚又来了。每次我刚寻一点开心,它马上就治我一下。这简直不是病,你们知道,这是活活折磨人……叫你不能急不能恼,因为这边的神经都太短了。」

可是家人并不太把他的这番诉苦当作一回事,正像他们也并不太看重他的表演一样。大家都漠不关心地散开了,几乎没有一个人理他。克利斯蒂安又独自在戏台前边默默地坐了半天,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这座舞台,露出一副满腔心事的样子。最后他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