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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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尔曼内德太太从楼梯走上来,一只手在前面撩着衣襟,另一只手在面颊上按着一个棕色的大皮手笼。与其说她在走路,不如说她在踉跄颠踬,好几次险些跌倒。她头上的风帽向一边歪着,面颊热烘烘的,略微噘起一点的上唇上还有几颗小汗珠,虽然她谁也没看到,一路上却一直唠叨个不停。在她这样喃喃自语中,不时比较清晰地迸出一两个字,这是她因为害怕而不知不觉地大声说出来的——「没什么要紧……」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上帝不允许这样……上帝知道该发生什么事;我坚信这一点……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啊,主啊,我要每天每天向您祈祷……」她因为害怕而唠叨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跌跌绊绊地爬上三楼,穿过了回廊……

通向前厅的屋门开着,她的嫂子迎了出来。

盖尔达·布登勃鲁克的美丽、白皙的面孔因为害怕、厌恶完全走了样,她那一双生得比较近的、罩着一圈青影的棕色眼睛眨动着,流露出惊恐、气恼和憎嫌的目光。当她看到来的人是佩尔曼内德太太后,立刻向她招了招手,抱住了她,把头俯在她的肩膀上。

「盖尔达,盖尔达,怎么啦?」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啦?……摔倒了,他们说?昏过去了?……现在他怎么样?……上帝不会让什么不幸的事发生的……可怜可怜我,快告诉我吧……」

但是她并没有立刻就得到回答,她只感觉到盖尔达全身嗦嗦地抖个不停。接着,她听到从肩膀上传来的耳语。

「他们把他弄回来的时候,」她听到的是这样的话,「他简直不像样子了!他一辈子不让人看见自己身上有一点点……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这简直是个讽刺,是件卑鄙的事!」……

她们听到谁在压低了嗓音的谈话声。通到更衣室的门开了,伊达·永格曼穿着白围裙,拿着一个脸盆站在门槛上。她的眼睛红润润的。她看见佩尔曼内德太太,就低着头向后退下一步,把路让出来。她的下巴颤抖着。

冬妮走进卧室,她的嫂子在后面跟着,室内高大的花窗帘随着空气的动荡而飘摆了一下。走进屋子,扑面就传来一股石炭酸二、乙醚和别的药品气味。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仰面躺在一张桃花木大床上,盖着大红的鸭绒被,他的衣服已经脱掉,只穿着件绣花睡衣。他的眼皮半闭着,眼珠向上翻着,嘴唇在蓬乱的胡须下抽动着,不时从嗓子里传来咯咯的声音。年轻的朗哈尔斯医生正伏在他身上,从他的脸上取下一条血污的绷带,把另外一条浸在床头桌上的水盆里。接着他听了病人的心脏,量了量他的脉……在床前头一个软垫上坐着小约翰,一边摆弄着衣服上的水手结,一边沉思地听着身后边父亲嘴里吐出来的声音,泥污的衣服乱搭在一张椅子上。

佩尔曼内德太太在床边蹲下,握住她哥哥冰冷、沉重的手,凝视着病人的脸……她这时开始看出来,不管上帝知道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他已经允许那最不幸的事发生了。

「汤姆!」她呜咽着叫了一声,「你不认识我了吗?你觉得怎么样?你不会撇开我们吧?哎,不能那样啊!」

她没有听见可以当作是回答的任何声响。她用一双求助的眼睛仰望着朗哈尔斯大夫。朗哈尔斯大夫站在那里,秀丽的眼睛低垂着,他的脸上表现的也正是咱们的亲爱的上帝的意志,但又不无某种怡然自得的神情……

伊达·永格曼又走进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她做的事。格拉包夫医生也来了。他摆着一副和和气气的长面孔跟所有的人握过手,摇着头检查了一下病人,做的也正是朗哈尔斯医生做过的事……这件消息已经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全城。下边街门不断传来门铃声,仆人接二连三地进来报告有人探问议员的病况。病况没有什么改变,一点改变也没有……每人得到的都是同一个回答。

两个医生都认为至少这一天夜间需要请一位护士来。於是派人去把李安德拉修女请来了。她走进来的时候,脸上一点也没有惊惶害怕的神色,这一次她仍然是把皮包、头巾、罩衫静悄悄地放在一边,马上就以轻巧安闲的动作干起事来。

小约翰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软垫上,看着周围的一切,听着那咯咯的声音。本来他该去补习算术了,但是他知道这次家里发生的事会使那位哔叽外衣先生哑口无言。就是家庭作业也只是从他心头一掠即过,甚至引起他一些嘲笑的感觉……有的时候,当佩尔曼内德太太走过来把他搂住的时候,他的眼泪也淌下来了;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带着一副冷淡、沉思的神色,眼睛干巴巴地眨动着。他的呼吸又小心又不规律,好像他正在等待着那奇怪而又异常亲切的香气。

将近四点钟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打定了主意。她把朗哈尔斯医生领到旁边一间屋子里,自己叉着胳臂,头向后仰着,同时又尽量使下巴靠着胸脯。

「大夫,」她说,「有一件事只有您有力量做,所以我来求您!请您对我说实话!我是个从生活中磨练过来的妇人……我已经学会了忍受残酷的事实,请您相信我的话!……我哥哥能不能活到明天?请您坦白告诉我吧!」

朗哈尔斯医生把他那一双美丽的眼睛转向一边,望着自己的手指甲,谈起人类的无能,也谈到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哥哥会不会活过今夜,抑或下一分钟就被召唤去,这是个无法解答的问题。

「那么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她说完就走了出去,派人去请普灵斯亥姆牧师。

普灵斯亥姆牧师的法衣没有穿齐就来了。虽然穿的是一件长袍子,却没有戴皱领。他冷冷地看了李安德拉修女一眼,就在床边人家给他推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让病人认一认他,听他说几句话。由於他的请求没有任何反响,於是他只好直接转向上帝那儿去,用典雅的佛朗克话跟上帝攀谈起来。他的声调抑扬顿挫,有时故意说得声音很浑浊,有时又很尖锐,他脸上的表情也有时显出阴郁而狂热,有时又表现得温和清澈……当他用一种他特有的油滑的声音发出「r」这个音的时候,小约翰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到这里以前一定刚刚吃过咖啡和奶油小面包。

他说,他和当时在场的人已经不再为这位亲爱的人的生命祈求了,因为他们看到,把他召回去是上帝的意旨。他们现在只祷告,希望上帝降恩,让他宁静地离开尘世……接着他又以动人的声调念了两段适合这种场合的祈祷文,然后他就站起身来。他和盖尔达·布登勃鲁克以及佩尔曼内德太大握了握手,又用双手捧着小约翰的头,凝视了一会他的低垂的睫毛,因为爱怜和痛苦,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他和永格曼小姐打过招呼,最后又冷冷地扫了李安德拉修女一眼,就走了。

朗哈尔斯回家去了一道,当他再回来的时候,他发现这里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他只和看护简单地谈了两句话,就又告辞了,格拉包夫医生也来了一次,一团和气地察看了一下便离开了。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还是翻着眼睛,嘴唇抽搐着,从喉咙底发出咯咯的声音。天色昏暗下来。外面空中出现了一小块冬日的晚霞,夕辉透过窗户射进来,正照着挂在椅上那一堆泥污的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