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 / 2)

小塔宫左侧,耸立一簇黑乎乎的巨大炮楼,彼此嵌合,彷佛被环带沟堑勒得太紧;主堡上的枪眼数量远远超过窗口,吊桥常年吊起,大铁门永远关闭,那就是巴士底城堡(巴士底:原是拱护圣波耳宫的要塞,后来改为囚禁要犯的地方,而称巴士底狱堡。)。一只只黑喙从城垛之间探出来,远远望去彷佛檐槽,其实那是一口口大炮。

在这庞然大物的脚下就是圣安东莞门,夹在两座炮台之间,处於石弹的威胁之下。

过了小塔宫,直到查理五世城垣,眼前展现柔软光滑的地毯,那是色彩绚丽的一片片绿茵、一片片花木、一片片庄稼、一片片王家禁苑。那中间有林木路径迷错失踪的地带,一看便知那是路易十一世赐与库瓦蒂埃的着名迷宫花园;迷宫之上矗立着观象台,彷佛一根孤零零的大圆柱顶着一间小屋,库瓦蒂埃博士就在那间观象室里,观测可怕的星相。

如今那里是王宫广场。

如上所述,宫殿区占满了查理五世城垣与东边塞纳河的整个夹角地带,我们只介绍了最突出的几处建筑,想给读者一个大概印象。新城中心是一大片居民区;而老城右岸的三座桥梁,实际上就是通向这里的:有了桥梁,总是先建民宅后起王宫的。这片民宅十分拥挤,好似蜂房的一个个小蜂窝,自有其美的一面。一国京城连成一片的屋顶,宛如汪洋大海的波浪,蔚为壮观!看那街道纵横交错,於整体中呈现出千姿百态。菜市场好似一颗明星,射出千道华光。圣德尼和圣玛律丹两条长街,分出许多枝枝杈杈,就像并排生长的两棵大树,连理枝桠交织起来。有几条弯弯曲曲的线路,蜿蜒通过居民区,那便是石膏厂街、玻璃厂街、纺织厂街,等等。也有一些美丽的建筑,从房舍墙壁所汇成的石海里冲出来。首先是大堡,屹立在货币兑换所桥的桥头,而靠下一点,塞纳河水在水磨桥的水轮下,浪花滚滚,赫然可见。大堡已经不是叛教者尤里安统治时期那种罗马风格了,而建成一座13世纪封建时代的炮楼,所用的石头异常坚硬,拿尖镐刨三小时,也啃不下拳头大的一块来。其次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华美的方形钟楼,那精雕细刻的边角都长满了青苔,15世纪尚未完工,就已经令人赞叹不已。尤其那四只怪兽,今天仍然蹲在房顶四角,当时却还没有;那样子真像斯芬克斯,彷佛看着新巴黎,要猜出旧巴黎的谜。直到1526年,雕塑家罗耳才把怪兽安放上去,一番心血才挣得二十法郎。再如大柱楼,正对着河滩广场,那情景上文已向读者略微介绍过。还有圣热维教堂,可惜被后来添设的「式样高雅」的大门给糟踏了;圣梅里教堂,那古老的尖拱还近乎呈半圆状;圣约翰教堂,那美轮美奂的尖顶也是有口皆碑。还有二十来座建筑物不甘於埋没,冲出黝暗、狭窄而深邃的街道那一片混沌,展现奇绝的身姿。除此之外,还应算上那些挺立在十字街头、比绞刑架数量还多的石雕十字架,以及越过重重屋顶远远望见围墙的无辜婴儿墓、从科索纳里街的两个烟囱之间望得见顶端的菜市场耻辱柱、终日黑压压一片行人的十字街头上特拉瓦十字教堂的「梯子」、小麦市场那环形大棚、在民宅的掩蔽中还能分辨出菲利浦·奥古斯都古城垣的残段:为青藤吞没的城楼、倾覆的城门、不辨形状的残垣断壁;当然还有河滨大街,那数以千计的店铺和鲜血淋漓的屠宰场、从草料港到主教港船舶往来如梭的塞纳河。看到了这一切,对於巴黎新城不等边四边形中心区在1482年的情景,就会有个模糊的印象。

除了宫殿区和居民区,新城面貌还有第三种类型,那就是由寺院连成的长带,从东到西几乎围住整个新城;这条长带位於护卫巴黎的城墙里侧,可以说是由修道院和小教堂构成的第二道城垣。例如,紧挨着小塔林园的圣卡特琳教堂及其宽阔的田园,它坐落在圣安东莞街和圣殿老街之间,背靠着的就是巴黎城墙。在圣殿老街和新街之间有圣殿教堂(圣殿老街因圣殿教堂命名。圣殿骑士会创建於1128年,是天主教一种军事组织,在十字军东征中起重要作用。),那孤零零而又阴森森的一束高耸的塔楼,围着一道有雉堞的大院墙。在圣殿新街和圣玛律丹街之间,则是圣玛律丹教堂,四周有花园,设防森严,其建筑出类拔萃,那环带似的塔楼群、三重法冠似的钟楼,只稍逊於牧场圣日尔曼教堂。三圣教堂的围墙从圣玛律丹街延至圣德尼街。最后,在圣德尼街和蒙多戈伊街之间,还有一所修女院。那旁边正是奇蹟宫廷朽烂的屋顶和破败的院墙:那是由寺院构成的虔诚链条上搀杂的惟一世俗的环节。

右岸民居密集的房顶中间,还有第四个区域自行标出,位於古城墙西角和城岛下游的河边,那便是簇拥在卢浮宫脚下新的一环宫殿和公馆。菲利浦·奥古斯都的老卢浮宫,建筑庞大无比,大塔楼周围有二十三座配塔,外加许多小塔,远远望去,就好像镶嵌在阿朗松府和小波旁宫哥德式尖顶上。这条塔身巨龙,堪称巴黎城的守护大神,那二十四颗脑袋日夜翘立守望,怪异的身躯鳞光闪闪,显然那是有金属般流光溢彩的铅皮和石板。以这一造型标示新城西端的界线,实在出乎人的意料。

综上所述,15世纪巴黎新城的情景就是这样:古罗马人所谓的「岛」,即那一大片民宅,左右各有一大群宫殿,西边以卢浮宫为首,东边以小塔宫为冠,北面那一条长带,则是寺院和田园。俯瞰整个新城,只见一片混杂交融,难以计数的建筑,屋顶或铺瓦,或盖青石板,层层叠叠,相割交切,构成许多特异怪诞的序列:首先高耸突出的是右岸四十四座教堂的钟楼,一座座刺花纹身,密纹精雕细镂;还有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街道,一端截止到方塔楼城垣(大学城垣上则为圆塔),另一端通到塞纳河畔,而塞纳河又被桥梁切断,河面上行驶着无数货船。

城墙周边,紧靠着城门有几个城关小镇,但比较分散,数量也不如大学城那边多。巴士底城堡背后有二十来间简陋的民房;环绕着有奇特雕刻装饰的福班十字架教堂,以及建有拱扶壁的田园圣安东莞教堂;还有波潘库尔镇,那周围全是麦田;库尔提伊,那是开设不少家小酒店的快活的村庄;圣洛朗镇,镇上教堂的钟楼远远望去,彷佛加入圣玛律丹门尖塔之列;圣德尼镇,拥有大片围起来的圣德尔田园;蒙马特尔城门外有一圈白墙,里面是河运谷仓;谷仓背后则是石灰岩的蒙马特尔山,当年山上教堂和磨坊的数量大致相当,后来只剩磨坊,因为现今社会只有肉体需要食粮。最后,在卢浮宫以远,可以看见在牧场中展现的已有相当规模的圣奥诺雷镇、郁郁葱葱的小布列塔尼园林,以及猪仔市场,市场中心支着骇人的大锅,是用来处死伪币制造犯的。你已经注意到,在库尔提伊和圣洛朗之间的荒凉平原上,有一个小土丘,丘顶好像有个什么建筑物,远远望去,彷佛倾颓的一排柱廊,还立在裸露的地基上。那既不是巴特农神庙,也不是奥林匹斯山朱庇特神殿,而是鹰山。

我们历数这么多建筑物,不管多么力求简洁扼要,但是在我们构筑过程中,如果还没有从读者头脑里消除对老巴黎的通常印象,那么现在,我们就再用几句话概括一下。中心是城岛,形状酷似一只乌龟,带着覆瓦鳞片的几座桥梁,犹如从灰色屋顶龟壳里探出来的足爪。左岸大学城是个不等边四边形,结结实实地结为板块,既密集又拥塞,而且长满了皮刺。右岸那广阔的半圆形是新城,城中搀杂多得多的花园和高大建筑。总共三大块:老城、大学城和新城,街道无数,纵横交错。塞纳河流经全城,按照杜勃勒耳神父的说法,就是「塞纳河乳母」。河中一块块沙洲、一道道桥梁、一只只船舶,显得十分拥挤繁忙。巴黎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补缀着上千种庄稼的一块块田地,镶嵌着一座座秀丽的村庄。左岸有伊西、旺夫尔、蒙特鲁日、兼有圆塔和方塔的冉提伊等等;右岸另有二十来座村庄,从孔弗朗直到主教城。从巴黎向四周远眺,天际绣了一圈丘峦的花边,好似一个大盆的边缘。总之,如果远眺,东方是万森城堡及其七座四角塔,南方是比塞特及其小尖塔,西方是圣克卢及其主堡,北方则是圣德尼及其尖顶。这就是1482年栖止在圣母院钟楼顶端的乌鸦所见的巴黎。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城市,伏尔泰却说:「在路易十四世之前,只有四座美丽的建筑」,即索邦神学院的大教堂、圣恩谷教堂、现代风格的卢浮宫,我已忘记第四个是什么,也许是卢森堡宫吧。所幸的是,尽管如此,伏尔泰还是创作出了《老实人》,仍然成为世世代代人类中,最善於发出魔鬼般笑声的人。这也恰好证明,一个人即使是旷世奇才,对不懂的一门艺术还是一窍不通。莫里哀说拉斐尔和米盖朗琪罗是「他们时代的米尼亚尔(米尼亚尔(1610-1695):法国古典巴罗克画家,以宫廷肖像闻名。起初他模仿拉斐尔的作品。这里雨果讽刺莫里哀本末倒置。)」,不是以为非常抬举他们吗?

言归正传,还是回到15世纪的巴黎。

当年的巴黎,不仅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而且风格统一,是中世纪历史和建筑艺术的产物,是一部用石头撰写的编年史。这座城仅由两层构成:罗曼层和哥德层;须知罗马层早已绝迹,只有在尤里安时代的公共浴室那里,它才穿透厚厚的中世纪外壳冒了出来。至於凯尔特层(凯尔特人最早居住在现在德国的西南部。西元前三世纪之前,他们强盛起来,侵入高卢、西班牙,直到巴尔干地区。西元前三世纪至一世纪,他们受到日尔曼人和罗马人的打击,才逐渐衰落。),即使到处挖井也难再找出样品了。

五十年后,文艺复兴运动一起,巴黎那种十分严谨,但又多彩多姿的统一性中,就搀进光彩夺目的豪华装饰,即文艺复兴的奇思异想和种种体系,开始出现罗马式半圆拱腹、希腊式圆柱、哥德式低矮圆拱,开始出现感情细腻而富於理想的雕塑、藤蔓花纹和莨菪叶饰的特殊情趣,以及富於异教情调的路德时代的建筑艺术。这样一来,巴黎也许更美了,但是在感观上没有那么和谐了。可惜,这种辉煌的时期持续不久。文艺复兴并非不偏不倚,它绝不满足於建设,还要破坏,它的确需要发展的地盘。因此,哥德式巴黎只是在一瞬间完整齐备。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刚刚落成,就开始拆毁老卢浮宫了。

此后,这座大都市日益改观。罗曼式巴黎磨灭,哥德式巴黎取而代之;哥德式巴黎也同样磨灭了,可是谁又能说得准,取而代之是什么巴黎呢?

在土伊勒里宫(我们又沉痛又愤慨地看到,有人打算扩建、翻修、改建,也就是说,摧毁这座卓绝的宫殿。当今的建筑师重手重脚,不宜触碰文艺复兴的这些精品。我们始终希望他们不敢任性妄为。况且现在,要拆毁土伊勒里宫,不仅是连旺达尔醉汉都要脸红的一件缺德事,而且是一种背叛的行为。土伊勒里宫不只是16世纪的艺术珍品,也是19世纪历史的一页。这座宫殿不再属於国王,而是人民的了。就让它保持现在这种模样吧。我们的革命两次在它的额头打上烙印。它那两重门脸,有一重挨了8月10日的炮弹,另一重则挨了7月29日的炮弹。这座宫殿是神圣的。

1831年4月7日於巴黎(第五版雨果原注)

译注:两次炮击,一次是1792年8月10日,一次是1830年7月29日。)中,有卡特琳·德·梅迪契的巴黎;在市政厅,则有亨利二世的巴黎,这两座建筑至今仍然超凡入圣;在王宫广场有亨利四世的巴黎:那是三色的楼房,门脸由砖砌成,墙角为石头结构,屋顶则铺着青石瓦;在圣恩谷教堂见到的是路易十三的巴黎:一种矮墩墩的建筑式样,穹窿好似带提手的篮子,圆柱莫名其妙地鼓起肚子,圆顶又莫名其妙地驼着背;荣军院则是路易十四的巴黎:那建筑宏伟华丽,金光闪闪,却又冷冰冰的;路易十五的巴黎在圣绪尔皮斯修道院:有涡旋、飘带系结、云霞、细纹、菊莴苣叶饰,全是石刻的装饰图案;路易十六的巴黎在先贤祠:那是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的拙劣翻版,整个建筑很笨拙,再紧凑也难以补救线条的缺点;共和的巴黎在医学院:格调贫乏,摹仿罗马古竞技场和希腊的巴特农神庙,如同共和三年宪法摹仿米诺斯法典,建筑艺术上称为「获月(获月:或穑月,法兰西共和历法第十月,相当於西历6月19-20日至7月19-20日。)风格」;拿破仑的巴黎在旺多姆广场:显得很有气派,那根高耸的铜柱,是熔大炮铸成的;波旁王朝复辟的巴黎则在交易所广场:那一排洁白的廊柱支撑着平滑的中楣,总体上看方方正正,耗资两千多万。

上述典型建筑的每一座,都有不少格调和构造相似的民宅,分散在各个区里,行家一眼就能分辨出风格和时代来。只要有鉴赏的眼光,哪怕见到一个敲门槌,也能从中洞察一个时代的精神、一位帝王的相貌。

因此,现在巴黎面貌丝毫也不统一,只是许多世纪样品的蓄集,而最美的式样已然消失了。这座京城扩大,仅仅增建房舍,可那是什么房屋啊!照这样下去,巴黎每五十年都要更新一次,它那建筑艺术的历史标志,也就一天天泯灭。历史文物越来越稀少,彷佛眼看着渐渐沉入房屋的汪洋中。我们的祖先拥有一个石头的巴黎,到了我们的子孙,将是一个灰泥的巴黎了。

至於新巴黎的现代建筑,我们还是免谈为好,这倒不是我们不能欣赏,给予恰当的评价。例如,苏弗洛(日尔曼·苏弗洛(1703-1780):法国建筑设计师,他所设计建造的圣日维埃芙教堂,即现今的先贤祠(1790年由隆德莱完成),石料是从法国东部萨瓦山区搬运来的,故称「萨瓦石头点心」。)先生建造的圣日内维埃芙教堂,无疑是前所未有的一块最美的萨瓦石头点心。荣誉军团宫也是一块很高级的蛋糕。小麦市场的圆顶,恰似一架高大的梯子上扣了一顶英国骑士盔。圣绪尔皮斯修道院的钟楼,分明是两大根单簧管,造型毫无特色,顶盖上的信号台手臂,歪歪扭扭的怪相煞是好看。(空中传递信号台,是1793年由克洛德·夏普发明,建在各处塔楼上,通过信号杆手臂的伸屈传递信号。)圣罗希教堂大拱门的宏伟程度,只有圣托马斯·阿奎那(汤玛斯·阿奎那(1224/1225-1274):义大利神学家和诗人。他所发展的哲学和神学体系,称为「汤玛斯主义」。)教堂可与之媲美;一间地下室里还有一尊圆雕的耶稣受难像、一轮镀金的木雕太阳。这些都是非常美妙的东西。植物园中迷宫的灯笼也极为巧妙。至於交易所大厦,柱廊是希腊式的,半圆拱腹的门窗又是罗马式的,低矮宽阔的拱顶又是文艺复兴式的,这样一座建筑,当然极合规矩,极为纯粹。有事实为证:大厦上边的那个雅典式小顶楼,就是在雅典也见不到,那种直线条真够美的,不时被烟囱随意切断。还应指出,一座建筑物必须符合其用途,如果这成为通例,只要看见建筑物,其用途便一目了然,那么再见到任何建筑物,就不会特别惊奇了,无论见到王宫、议院、市政厅、学校、驯马场、科学院、仓库、法庭、博物馆、兵营、陵墓、庙宇,还是剧院,都不会赞叹不已了。而眼下见到的,就是一个交易所。这还不算,一个建筑物必须适应於气候。显而易见,这个交易所就是特意为此地寒冷多雨的天气建造的。房顶几乎像东方建筑一样板平,冬天下雪就要打扫。毫无疑问,房顶就是为了方便扫雪而设计建造的。它在法国是交易所,在希腊就是一座庙宇了。设计时要把大时钟隐蔽起来还着实花了一番心思,否则就会破坏正面美丽线条的纯净;当然也有补偿,周围造了一道柱廊,每逢宗教的盛大节日,证券经纪人和商业掮客,就可以在那里高谈阔论。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出类拔萃的建筑,再加上许多美丽的街道,像里伏利街那样又有趣又丰富多彩。我相信有朝一日从气球上观赏,巴黎会呈现出线条的丰采、细部的繁富、面貌的多样;呈现出难以描摹的景象;如同棋盘那样,简单中见宏伟,娇美中出意外。

然而,不管你觉得今天的巴黎多么值得赞赏,还要请你复制出15世纪的巴黎,你要在想像中把它重新造出来,要透过由尖塔、塔楼和钟楼编成的这道奇妙的篱笆观望天光,要让宽宽的塞纳河黄绿两色,比蛇皮还要变幻不定的水流,穿越这座一望无际的城市,碰上岛岬就劈裂,遇见桥拱就折弯;要让蔚蓝的天际清晰地衬出老巴黎的哥德式侧影;要让老巴黎的轮廓,飘浮在缭绕无数烟囱的冬日雾霭中;要把它浸入幽深的夜里,再观看在这座黑沉沉的建筑物的迷宫中,黑暗和光明是怎样嬉戏的;要把一束月光投上去,显出它朦胧的身影,让塔楼从雾霭中探出硕大的头颅,或者仍然利用这一片暗影,让尖顶和房脊的无数锐角弄影搔姿,让巴黎映现在落日橙黄的天幕上,显示那比鲨鱼下颏还多的利齿。然后,你再加以比较。

如果你再难从现代巴黎得出古城的印象,那就请你在一个重大的节日,复活节或者圣灵降临节的早晨,迎着日出,登上能俯瞰全京城的制高点,去领略钟乐齐鸣的美景。你看,朝日发出的信号冲天而起,成千上万的教堂同时悸动起来。首先零星地响起叮当声,从一座教堂传到另一座教堂,彷佛乐师们彼此提醒就要开始演奏了;继而,你会突然看见,要知道在某种时刻,耳朵似乎也有视觉,你会看见同时从每座钟楼升起一根声波的圆柱、一缕和声的孤烟。起初,每一口钟的震颤,都直线升上朝霞灿烂的天空,可以说彼此孤鸣,十分纯净。继而,鸣声逐渐扩展,彼此交融,相互杂混,彼此消长,终於汇成一支气势磅礴的协奏曲。现在,钟鸣已经浑然一体,不断从无数的钟楼飘逸出来,在城市上空浮荡流转,跳跃飞旋,而那最强的地震动波圈,一直蔓延到九霄云外。然而,这是一片和谐的大海,绝非一团混沌。这海洋再怎么雄浑,再怎么深邃,却毫不失其清澈与透明。你看见齐鸣中逸出每组音符单独蜿蜒前行,你可以聆听木铃和管风琴时而低沉、时而尖厉的对话,你可以看见各种八度音,从一座钟楼跳到另一座钟楼:有的是银钟发出来的,轻灵而带呼啸,振翅冲上云霄,有的是木钟发出来的,破碎而又跛行,爬不多高便跌落下来;你还可以欣赏其中的圣欧斯塔什教堂,那七口钟的丰富音阶不断起伏升降;你能看见光亮而快速的音符疾驰穿过和声,划出三、四个折弯的光迹,然后像闪电一般消失了。那边,是圣玛律丹寺院的歌喉,听来尖厉而嘶哑;这边,是巴士底城堡的喊叫,听来瘮人而粗犷;另一端则是卢浮宫粗大钟楼的男低音。故宫的王家钟乐响亮悠扬,不断传向四面八方,而圣母院一下下沉重的钟声,有节奏地落到王家钟乐上,就像大锤击打铁砧迸出一束束火花。牧场圣日尔曼修道院飞扬的三重钟乐,那各种形状的音色,一阵阵从你的眼前掠过。还有,那响彻云霄的协奏和鸣,时而中间开启一条缝,让迸发而灿烂如星光的圣母颂穿过。在下面,在这支协奏曲的最深处,你能隐约辨识从每座教堂拱顶所有颤动的毛孔透出的肺腑之歌。自不待言,这是一出值得聆听的歌剧。通常,巴黎白天一片喧闹,那是市井的话语;夜晚,城市在轻轻呼吸,现在,城市则在唱歌。要倾耳细听钟楼乐队的全套乐曲,联想那五十万人的窃窃私语、塞纳河水的永恒哀怨、清风的无限叹息,以及天边丘峦上,那四片森林的巨型管风琴遥远低沉的四重奏,从而按照中等响度,消除钟乐主调中过於嘶哑、过於尖利的音质。然后你再说一说,世间能否还有什么更加丰富,更加欢快,更加闪光,更加眩目,胜过这钟声的和鸣,胜过这音乐的熔炉,胜过这高达三百尺的石笛同时吹出的万缕乐音,胜过这已然化为一支乐队的城市,胜过这首狂风暴雨般的交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