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2 / 2)

「您指的是,」杰森.拉帝说,「在这儿举行派对那天,希瑟.贝德克被毒死的那天。」

「是的,」玛波小姐说,「而且我得说,如果人们用适当的方式去看的话,整个事件非常简单。你们明白,一切都起因於希瑟.贝德克的个性问题。那种事情发生在希瑟身上是不可避免的。」

「我不懂您的意思,」杰森.拉帝说,「我完全不懂。」

「是的,这得做一点解释。您知道,当时我的朋友班崔太太在这儿,她向我描述那个场面的时候,引用了一个我年轻时期非常喜爱的一首诗,但尼生勳爵的诗:〈夏绿蒂小姐〉。」她稍稍提高了嗓音。

镜子崩裂,

夏绿蒂小姐发出惊叫:

「诅咒降临到了我头上!」

「那是班崔太太看见的,或是她认为她看见的,尽管实际上她引错了,把『诅咒』说成了『厄运』,可能在这个场合是这个字眼更适合。她看见您的夫人跟希瑟.贝德克说话,听见希瑟.贝德克对您夫人说话,并在您夫人脸上看见厄运降临的表情。」

「这个我们不是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吗?」杰森.拉帝说。

「是的,可是我们必须再回溯一次。」玛波小姐说,「您的夫人脸上是那种表情,而且她没看向希瑟.贝德克,而是望着那幅画,望着那幅微笑、满足的母亲抱着一个快乐小孩的画面。误失在於,虽然是玛力娜.葛雷的脸上有死亡厄运的预示,但是厄运不是将降临在她身上,而是降临在希瑟身上。从希瑟开始滔滔不绝吹嘘过去那一件往事起,她死亡的厄运就已经注定了。」

「你能说得更明白一些吗?」戴蒙.盖达克说。

玛波小姐转过去面对着他。

「当然我会解释清楚的。这是你一点都不了解的事,你不可能了解的,因为没人告诉你希瑟.贝德克实际上说了什么。」

「但是,他们告诉过我,」戴蒙.盖达克说,「他们已经跟我说过不只一遍了,好几个人都跟我说过。」

「是的,」玛波小姐说,「但是你其实不知道。因为,你了解,希瑟.贝德克未曾亲口跟你说过。」

「她根本不可能告诉我,因为我到这儿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戴蒙说。

「是这样,」玛波小姐说,「你知道的就是她病了,但还是从床上起来去参加一个庆祝会,见到了玛力娜.葛雷并跟她说话,并跟她要了一个亲笔签名。」

「我知道,」盖达克有点不耐烦地说,「这些我都听过了。」

「但是,你没听到一个最重要的字眼,因为没人认为这很重要,」玛波小姐说,

「希瑟.贝德克当时生病躺在床上,是因为患了德国麻疹。」

「德国麻疹?那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辟系?」

「其实,这是种非常轻微的疾病,」玛波小姐说,「几乎不让人觉得不舒服。你生了一片疹子,但是用妆粉很容易就盖住,你有一点发烧,但是不会很厉害。你感觉很好,如果你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出门见人。当然,在重覆这些事实的时候,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到这是德国麻疹。例如,班崔太太只是说希瑟病了躺在床上,并且提到了水痘和荨麻疹;拉帝先生说是流行性感冒,但是他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我个人认为希瑟.贝德克跟玛力娜.葛雷说的是她得了德国麻疹,还从床上起来,出去见玛力娜。而事实上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答案。因为,你知道,德国麻疹的传染性很强,非常容易感染别人。而且,有一件事你们得记住。如果一个女人在前四个月的──」玛波小姐用有点维多利亚时代的谨慎口吻说出下一个词语,「呃,怀孕期间染上了的话,就可能产生极为严重的后果。可能会导致尚未出生的孩子天生眼盲或是精神受到影响。」

她转身面向杰森.拉帝。

「我想我这么说没错,拉帝先生,您的夫人生了一个天生有精神疾病的孩子,而她确实再也没有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她一直想有个孩子,而当孩子终於到来之时,悲剧却发生了。这是一个她永远忘不了的悲剧,她永远不允许自己忘记的悲剧。并且成为一种痛楚,一种永远缠绕在心头的伤痛。」

「这是真的,」杰森.拉帝说,「玛力娜在她怀孕的初期得了德国麻疹,医生告诉她,孩子的精神疾病源出於此。这不是遗传的疯颠或是其他疾病。他试图想帮助她,但是我认为对她没什么用。她从来不知道,她是怎么或者什么时候,从谁那儿感染上这个病的。」

「没错,」玛波小姐说,「她从来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下午,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上楼来告诉她这个事实;更重要的是,她是满怀欣喜地告诉她!带着非常自豪的口气!她以为她很聪明,勇敢,表现了很大的勇气从床上起来,往脸上抹粉盖住疹子,去见她迷恋的女演员,并且得到了她的亲笔签名。这是她夸耀了一生的事情。希瑟.贝德克没有一点恶意,她的确没有恶意,但是毫无疑问,像希瑟.贝德克(以及我的老朋友艾莉森.维德)这样的人,常会给别人造成很多伤害,因为她们缺乏──她们不是不善良,他们很善良,但是缺乏一种思及他人的谨慎考虑与体谅。她总是想到某个行为对她自己的意义,却从不分一点精神来考虑它对别人意味着什么。」

玛波小姐轻轻地点点头:

「所以她死了,你们知道,因为过去一件简单的事件所引起。你们必须想像那个时刻对玛力娜.葛雷意味着什么。我想拉帝先生十分明白。我想,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对那个导致她悲剧的陌生人怀着一种怨恨,而现在她突然跟那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而且是个开心、欢乐、怡然自得的人,这对她来说是绝对无法承受的。要是她有时间想一想,冷静下来,接受劝解,放松一下就好了。但是她没给自己时间。就是这个女人破坏了她的幸福,破坏了她孩子的心智健全和身体健康。她想惩罚她,她想杀了她,而且不幸的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她随身带着那种众所周知的特效药,卡默。这是一种危险的药,因为你必须注意确切的剂量。做这件事非常容易,她把药放到她自己的酒杯里,即使有人偶然注意到,也因为他们早已习惯她用手头的药来振奋精神或镇静自己,所以也就视若无睹。可能有一个人确实看见了,但是我很怀疑这点。我猜想齐琳思小姐只不过是用猜的。玛力娜.葛富把她的酒杯放在桌上,设法轻轻去撞希瑟.贝德克的手肘,因此希瑟.贝德克就把自己的酒都打翻到了新洋装上。而这就是令人迷惑的地方,因为人们不记得要恰当地使用代名词。」

「那让我想起我跟你说过那个客厅女佣的事,」她跟戴蒙补充道,「我只是说,戈蕾蒂.狄克逊跟雀莉说的仅仅是她担心希瑟.贝德克的洋装洒上了鸡尾酒之后会被弄坏。奇怪的是,她说,她是故意这么做的。但是戈蕾蒂指的『她』不是希瑟.贝德克,而是玛力娜.葛雷。戈蕾蒂是这么说的:『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她碰了希瑟的手肘,不是意外而是存心这么做的。我们知道,她一定离希瑟很近,因为我们听说她在把她的酒杯塞给希瑟之前,就已经把希瑟和她自己的洋装抆干净了。这确实是,」玛波小姐沉吟道,「一个非常高明的凶手。因为,你们知道,这是她凭一时冲动而为。她想要希瑟.贝德克死,而几分钟之后希瑟.贝德克就死了。可能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当然更没有意识到它的危险性,但是,后来她意识到了,她害怕了,非常害怕。害怕有人看见她往自己的酒杯里下药,害怕有人看见她故意去碰希瑟的手肘,害怕有人会控告她毒死了希瑟。她发现只有一条路可以脱罪。那就是坚持说谋杀的目标是她,她是预定的受害者。她首先在她的医生身上尝试了这个可能性,她拒绝让他告诉她丈夫,因为我认为她知道她丈夫不会上当。她做了一些荒谬的事情,她写恐吓信给自己,安排在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发现它们。有一天,在电影公司,她在自己的咖啡里下药。要是人们稍微深思一下,她做的事情实在很容易看穿──而且,是有一个人看穿了它们。」

她看着杰森.拉帝。

「这只是您的推论。」杰森.拉帝说。

「您可以这么说,这随便您。」玛波小姐说,「但是您心里很清楚,不是吗?拉帝先生,我说的是事实。您知道,因为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您知道,因为您听见她提到德国麻疹。您知道而且您疯狂地急欲保护她。但是,您不知道该保护到什么程度。您没有意识到那不仅仅是隐瞒一起命案的问题,那个女人的死,您还可以相当持平地说是她自找的,但是还有其他命案,朱塞佩的死,没错,他是个敲诈者,但他也是一个人。还有艾拉.齐琳思的死,我想您喜欢她。您疯狂地保护玛力娜,而且也防止她危害更多人。您只想把她安全地带到另一个地方去。您努力看着她,以保证不会再发生什么悲剧。」

她顿了一下,跟杰森.拉帝更靠近了一点,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臂上。

「我非常抱歉,」她说,「非常抱歉。我真的明白您所承受的痛苦。您是那么地喜欢她,不是吗?」

杰森.拉帝稍微扭开身子。

「这点,」他说,「我相信,是众所周知的。」

「她是那么美丽,」玛波小姐柔声说,「她有那么出色的天赋。她有巨大的爱、恨爆发力,但是缺乏安定。天生不安定,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非常悲哀的事。她不能忘怀过去,也永远看不见未来,只能想像未来。她是位伟大的演员,一个美丽但极为不快乐的女人。在〈苏格兰女王玛丽〉中,她演得多么精采!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提德勒警佐突然出现在楼梯上。

「先生,」他说,「我能跟您说几句话吗?」

盖达克转过身。

「我会回来的。」他对杰森.拉帝说,然后向楼梯走去。

「记住,」玛波小姐在他后面叫道,「可怜的亚瑟.贝德克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他来参加派对是因为他想看看多年前曾经是他太太的女孩。我认为她甚至认不出他了,是吗?」她问杰森.拉帝。

杰森.拉帝摇摇头。

「我认为她认不出来了。当然她从来没对我说过什么。我认为,」他沉思道,「她不会认出他。」

「可能是这样,」玛波小姐说。「无论如何,」她补充道,「他根本就没动过要杀她的念头。记住喔。」在戴蒙.盖达克下楼时,她又说道。

「他现在没有嫌疑了,我向你保证。」盖达克说,「但是当然,当我们发现他实际上是玛力娜.葛雷小姐的第一任丈夫时,我们自然必须就这一点问问他。别为他担心,珍阿姨。」

他低声补充道,随即立刻下楼去了。

玛波小姐转身面对着杰森.拉帝。他发呆似地站在那儿,目光飘向远方。

「您能允许我去看看她吗?」玛波小姐说。

他考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可以,您可以看她。您似乎,非常了解她。」

他转过身去,玛波小姐跟在他后面。他带她走进那个大卧室,把窗帘往旁边拉开一点。

玛力娜.葛雷躺在那张偌大的白床上面,她的眼睛闭着,手交叠着。

所以,玛波小姐想,夏绿蒂小姐也许已经躺在带她前往卡米洛的小船上了。而那儿,站着一个强健坚忍,相貌丑陋,沉思着的男人,日后,他或许会像兰斯洛那般经过(Lancelot,英国亚瑟王传奇中以最勇武着称的圆桌骑士,是王后格温娜维尔的情人,加勒哈德爵士的生父。后人也常用他来象征忠诚的爱情。诗中的夏绿蒂小姐居住在卡米洛附近,是个与世隔绝而非常向往人间生活的织女。她日以继夜地织着颜色鲜艳的魔网,有一天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说,倘若她继续俯瞰卡米洛,便会遭到诅咒。夏绿蒂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诅咒,因而不以为意,继续安稳地织网子。其房间内有一面镜子,镜中出现了人间生活的情景,村民、骑士、恋人们的身影历历在目,夏绿蒂将这些神奇的景致织进魔网中。一天,镜中出现了兰斯洛的身影,她放下了手中的网子,离开了织布机,在房内走了三步,俯瞰卡米洛,这时网子突然飞了出去,四处飘荡,镜子崩裂,夏绿蒂惊叫道:「诅咒降临到了我头上!」。在一个狂风暴雨肆虐的夜晚,夏绿蒂离开住处,来到河岸,发现岸边柳树下有一艘小船,她在船头写上「夏绿蒂小姐」后,松开系着小船的系绳,一身雪白地躺在船上随波漂流,漂呀漂地漂到了卡米洛,夏绿蒂双眼盯着卡米洛的高塔,唱着生命中最后一首歌,直到她的血液渐渐凝结……河水将她带到了河边的第一栋屋子,夏绿蒂在歌声中香消玉殒。卡米洛人民发现了这艘小船,看见船首上的名字,骑士、贵族、平民纷纷围观,不明白夏绿蒂究竟是何许人、出了什么事,皇宫内骑士们也因此引起一阵恐慌,只有兰斯洛说:「她的脸庞美丽动人,仁慈的上帝恩宠她,夏绿蒂小姐。」)。

玛波小姐柔声说:

「对她来说,用药过量实在是幸运至极。死亡的确是她逃避的唯一途径。是的,非常万幸地用药过量,或者──是别人给她的药?」

他与她四目交会,但是他没说话。

他绝望地说:

「她是──那么地甜美,受了那么多伤害。」

玛波小姐又回头望向躺着静止不动的玛力娜。

她轻声引用了诗的最后几句:

他说:

她的脸庞美丽动人,

仁慈的上帝恩宠她,

夏绿蒂小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