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2 / 2)

「出去,出去,出去。」瓦吉玛大声说。

面对这些女人开玩笑的驱赶,塔里克笑了起来。他似乎很高兴带着一脸倨傲的男性坏笑来这儿感受女性的氛围,以被人赶走为乐事。

莱拉尽量控制自己别去看他,这些女人的闲言碎语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再给她们什么把柄。所以她只顾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但她想起了前几天晚上她做过的梦,她梦到他们两个人的头上盖柔软的绿色纱巾,他的脸和她的脸都出现在镜子中。一些谷粒从他的头发上往下掉,在玻璃镜上弹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塔里克伸出手,打算嚐一口马铃薯烩牛肉。

「别碰!」吉提拍了他的手背。但塔里克还是偷走了一点牛肉,笑了起来。

如今他比莱拉高出差不多一英尺。他刮了胡子。他的脸变得更瘦削、更加棱角分明。他的肩膀变宽了。他喜欢穿西裤,闪亮的黑色休闲鞋,短袖衬衫──为的是炫耀他手臂上最近刚长出来的肌肉,那是他每天在院子里苦练一把破旧生锈的杠铃的成果。最近,他的脸上挂上了争强好胜的神情。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故意微微地把脑袋歪向一旁,发笑的时候则会扬起一道眉毛。他把头发留得很长,而且还养成了一种习惯,经常毫无必要地甩动那头蓬松的黑发。这一脸坏笑是新近才出现的。

塔里克最后一次被赶出厨房时,他的母亲发现莱拉偷偷看了他一眼。莱拉的心怦怦地猛跳起来,双眼愧疚地四处乱转。她赶紧让自己忙起来,把切好的南瓜丢进那罐加了盐的优酪乳里面。但她能感觉到塔里克的母亲在看着她,还有她那会心的、鼓励的微笑。

那些男人填满了他们的盘子和玻璃杯,带着食物去院子里吃。他们各自取走他们吃的那一份之后,女人们和孩子们就在地板上围着餐垫坐下,吃了起来。

吃完之后,她们清理了餐垫,把盘碗堆到厨房里,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茶水,回忆着谁要喝绿茶,谁要喝红茶。这时塔里克脑袋一晃,悄悄走出了房门。

莱拉等了五分钟,然后也走出去。

她发现他在街道下方,和她家隔着三座房子的地方。那边两座分开的房子夹着一条小巷,他就靠在巷口的墙上,哼着一首乌斯塔德.阿瓦勒.米尔演唱的普什图老歌:

这儿是我们美丽的祖国

这儿是我们深爱的祖国。

而且他还在吸菸,又是一个新的习惯。莱拉最近看到他和一群家伙厮混,吸菸是跟他们学来的。莱拉受不了他们,塔里克的那些新朋友。他们的打扮全都一个样,西裤,紧身的衬衫,紧紧地裹着他们的手臂和胸膛。他们全都喷了太多的古龙水,全都吸菸。他们成群结队,在这个街区附近招摇过市,大声说笑,有时候甚至还跟在女孩后面喊她们的名字,脸上全都带着一模一样的、自以为是的笑容。塔里克有个朋友非要人们叫他蓝波,原因是他长得和史特龙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相似之处。

「你妈要是知道你吸菸,她会杀了你的。」莱拉说。她朝一边看过去,接着看看另一边,然后溜进了小巷。

「可是她不知道。」他说。他侧了侧身子,给她让出一点空间。

「冲早会知道的。」

「谁会告诉她?你啊?」

莱拉跺了一下脚。「把你的秘密告诉风儿,但别怪它说给街道听。」塔里克笑了,扬起一道眉毛。「这是谁说的?」

「纪伯伦。」

「你真臭屁。」

「给我一根菸。」

他摇头拒绝了,双臂交叉在胸前。这也是他新近才学会的姿势:后背靠墙,双臂交叉在胸前,嘴角叼着香菸,那条完好的腿不经意地弯曲着。

「干嘛不给?」

「你吸菸不好,」他说。

「那你吸就好了?」

「我是做给那些女孩看的。」

「哪些女孩?」

他咧开嘴巴说:「她们觉得这样很性感。」

「不性感。」

「真的?」

「不骗你。」

「不性感啊?」

「你看上去很蠢,像一个脑残。」

「这句话很伤人哦。」他说。

「到底是哪些女孩?」

「你吃醋啊?」

「关我什么事,我好奇而已。」

「要不关你的事,你就不会好奇啦。」他又吸了一口菸,眯着眼睛吐出烟雾。「我敢打赌她们现在肯定正在说我们。」

妈妈的声音在莱拉脑海中响起。就像抓在手里的八哥。你一松手,它就飞走了。一阵愧疚的感觉涌上心头。莱拉关掉了妈妈的声音。她喜欢塔里克说「我们」这个词的口气。它从他口中说出来,听上去像是他们在共同密谋什么事情,多么令人颤栗啊。听着他毫不刻意、自然而然地说出这个词,莱拉感到非常欣慰。我们。这个词认可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使其变得透明起来。

「她们会说些什么呢?」

「说我们在罪恶之河划船,」他说,「吃着忤逆的蛋糕。」

「乘坐邪恶的人力车?」莱拉跟着说。

「煮着亵渎神明的肉汤。」他们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塔里克说她的头发又长了。「你的头发很好。」他说。

莱拉希望她没有脸红。「你把话题扯开了。」

「从什么扯开了?」

「那些认为你性感的白痴女孩啊。」

「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只看得上你。」

莱拉内心欣喜若狂。她本想看穿他的心事,却碰到一个她无法读懂的表情:他眯着眼睛,露出一丝近乎绝望的目光,嘴角挂着欢乐的傻笑。他这个表情很聪明,准确地计算好了的,正好介於嘲弄与真诚中间。

塔里克用他那只完好的脚的后跟踩灭了香菸。「你对这些有什么看法?」

「宴会啊?」

「到底谁才是白痴啊?我说的是圣战组织,莱拉。他们到喀布尔来的事情。」

「哦。」她开始告诉他一些爸爸说过的话,正说到那些执掌兵权的人可能会谋取私人利益时,她听到家里传来一阵骚乱。有人在大声争吵。有人在尖叫。

莱拉拔腿便跑。塔里克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后面。

有人在院子里打了起来。正在扭打的是两个不断咆哮的男人,他们在地面上翻来滚去,他们之间有一把刀。莱拉认出他们来了,一个刚才在桌子上谈论政局,另外一个就是早先在给烤肉串扇风的人。好几个男人在旁边劝架。爸爸不在其中。他站在墙边,离扭打的双方远远的,塔里克的父亲站在他身旁,正在大声叫喊。

身边的人兴奋地吵吵嚷嚷,莱拉把听到的片言只语拼了起来:在桌子上谈论时局的那个家伙是个普什图人,他说艾哈迈德.沙.马苏德是个卖国贼,因为他之前与苏联「达成了一项交易」。烤肉的男人是塔吉克人,他觉得被冒犯了,要求前者收回这句话。那个普什图人拒绝了。塔吉克人说如果不是马苏德,另外那个人的妹妹可能还在「把它」献给苏联士兵呢。他们拳打脚踢起来。其中有个人挥舞着一把刀,但究竟是谁出了刀,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

莱拉见到塔里克也加入了混战,不由吓坏了。她还看到一些本来在劝架的人现在也挥舞着拳头加入战团。她想她看到了第二把刀。

那天深夜,莱拉想起了那场群架的混乱局面:那些男人一个倒在另一个身上,不断地叫喊哭骂,而在他们中间,塔里克表情痛苦,头发凌乱,义肢和断腿分开,挣扎着想爬出来。

一切都乱了套,速度之快让人目瞪口呆。

※※※

领导委员会仓促登台。它推举拉巴尼当总统。其他派别大哗,指责这是任人唯亲。马苏德呼吁大家维护和平,多点耐心。

被排挤在领导委员会之外的古勒卜丁勃然大怒。长期以来被压迫和忽略的哈扎拉人群情汹涌。

他们开始相互辱骂,相互指摘。各种谴责满天飞。他们愤怒地取消会议,关上和谈的大门。这座城市屏住了呼吸。崇山峻岭之间,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装满了弹药。

武装到牙齿的圣战组织如今已将外侮御於墙外,却相互内斗起来。

喀布尔猜测的日子走到了尽头。

当火箭弹开始如雨水般降落在喀布尔的时候,人们赶忙寻找掩护。妈妈也一样。她重新穿上黑色的衣服,走进她的房间,拉起窗帘,拖过毛毯盖住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