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2 / 2)

「我也跟你出去好吗,爸爸?」他的儿子赶快问。

「不,你不能去,我是去──你妈妈知道──去钓鱼。是到钓鱼的地方去,去钓鱼。」

「你的鱼竿不是已锈得很厉害了么,爸爸?」

「这你别管。」

「你会带鱼回家么,爸爸?」

「我要是不带回来,你明天就得饿肚子,」那位先生摇摇头回答,「那你可就大成问题了。我要在你睡觉之后很久才出去。」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他都十分警惕地监视着克朗彻太太,闷闷不乐地跟她说东道西,不让她进行不利於他的祈祷。为此,他也让他的儿子跟她谈话,找些话头借题发挥埋怨她,不给她丝毫时间思考,把那个不幸的妇女弄得精疲力尽。他这样怀疑他的老婆,可见他比最虔诚的人还要笃信祈祷的神力,这就像一个自称不相信有鬼的人叫鬼故事吓得心惊胆战一样。

「你得注意!」克朗彻先生说,「明天也别玩花样!如果我作为一个诚实的生意人明天能弄到一两条猪腿,你们也不会光吃面包没有肉的。若是我作为一个诚实的生意人能弄到一点啤酒,你们也就不必光喝白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要是唱错了调,别人可不买你的帐。我就是你的山,你知道。」

然后他又开始抱怨:

「你这是跟吃的喝的过不去呀!我真不知道你那下跪祈祷的花招和硬心肠的胡闹会让家里缺吃少喝到什么程度。你看看你这儿子吧!他难道不是你亲生的?可他瘦得就像根板条。你还说自己是娘呢,可你难道不懂得当娘的人的头一条责任就是把儿子养得胖胖的么?」

这话可触动了小杰里伤心之处。他立即要求他娘执行她的头一条责任。不管她做了多少其它的事,或是没做其它的事,她得特别强调完成爸爸伤心而体贴地指出的当娘的人的本分。

克朗彻家之夜就像这样消磨过去,直到小杰里被命令上了床,他那娘也接到同样的指示,而且遵命执行。克朗彻先生一个人一锅一锅地抽着菸斗,打发着初入夜的几个小时,直到差不多半夜才准备出发。到了凌晨一两点,也就是幽灵出没的时刻,他才在椅子边站了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柜橱,取出一个口袋,一根大小适中的撬棍,一根带链的绳子和这一类的「渔具」。他挺内行地把它们收拾好,向克朗彻太太轻蔑地告了别,灭了灯,走出门去。

小杰里在上床时只不过假装脱掉了衣服,不久之后已跟在父亲后面了。他利用黑暗作掩护,跟着他出了屋子,下了楼,进了院子,到了街上。他并不担心回家时进不了大院,因为房客众多,门是通夜半开着的。

他有一个值得称赞的雄心壮志,要探索他父亲那诚实的职业的艺术与神秘。以此为动力,小杰里尽可能地贴近房屋门面、墙壁和门洞走(贴近得有如他那两只眼睛),跟随在他那可敬的父亲身后。他那可敬的父亲往北走了不远,便跟另一位艾萨克.华尔顿的门徒会合,一同蹒跚地往前走去。

出发后不到半小时他们已离开了昏沉的灯火和更昏沉的守夜人,走上了一条荒凉的路。在这儿他们又会合了另一个钓鱼人──会合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如果小杰里迷信的话,他简直会以为他是第二个钓鱼人突然一分为二变出来的。

三个人往前走,小杰里也往前走。走到一道俯瞰大路的石田埂之下。石田埂顶上有一道矮砖墙,上面是一道铁栏杆。三人在石田埂与砖墙的阴影下脱离正路,穿进一条死胡同,那短墙在此升高了八至十英尺,形成了胡同的一侧墙壁。小杰里在一个角落蹲了下来,往胡同里望去。他看到的头一个东西就是他那可敬的父亲的身影,在略为昏暗的如水月色衬托之下轮廓分明,正灵巧地往一道铁栅门上爬,很快就翻了过去。第二个钓鱼人也翻了过去,然后是第三个。三个人都轻轻地落在门内的地面上,躺了一会儿──大约是在听听声音,然后便手脚并用地爬走了。

现在轮到小杰里靠近大门了:他屏住呼吸走了过去,在一个角落里蹲下,往里一看,隐约看到三个钓鱼人从一些乱草和墓地里的墓碑之间爬了过去──那墓地很大。三人像些穿着白袍的幽灵,而教堂高塔则像个巍巍然的巨人的幽灵。他们没有爬多远便停住步子站了起来。於是开始钓鱼。

起初他们用铁锹钓。紧接着那可敬的父亲似乎在调整一个巨大的螺丝起子一样的东西。不管他们用的是什么工具,总之他们都干得很卖力。直到教堂钟声响起才把小杰里吓了一大跳,跑掉了。他的头发竖了起来,像他爸爸那铁蒺藜的头发似的。

但是他那为时已久的探索这秘密的欲望不但让他停住了脚步,而且引诱他又跑了回去。在他第二次从大门朝里望时,那三个人仍然坚持不懈地钓着鱼。不过现在鱼儿好像已经上了钩。在他们挖开的坑里,传来打钻声和抱怨声。他们佝偻着的身子也绷紧了,似乎拽着个什么重东西。那东西逐渐挣脱了压在上面的泥土,露出了地面。小杰里原已经猜到那会是什么玩艺儿,但是等他见到那东西,又见那可敬的父亲打算把它撬开时,却因为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吓得魂不附体,第二次又跑掉了,而且一直跑了一英哩或更远才停了下来。

若不是因为非喘气不可,他是绝不敢停步的。他这简直像是在跟幽灵赛跑,非常想摆脱它,他有一个强烈的印象:他看到的那棺材似乎在追他,其形象是小头在下直立着,连蹦带跳,总好像马上就会抓住他似的在他身边蹦跳──也许是想抓住他的胳膊吧!──他非要躲开不可。那玩艺儿还是个缥缈不定、无所不在的幽灵,弄得它背后的整个黑夜都很恐怖。为了回避黑暗的胡同,他窜上了大路,害怕那东西会像得了水肿病的、没有尾巴没有翅膀的风筝似的从胡同里蹦出来。那玩艺儿也躲在门洞里,用它那可怕的双肩在门上抆来抆去,双肩直耸到耳朵,仿佛在笑。那玩艺儿也钻进路上的影子里,狡猾地躺着,想绊他摔筋斗,又一直跟在身后,而且越来越逼近了。因此当那孩子跑回自家门口时,简直有理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半。就连进了屋后那玩艺儿也还没有离开他,仍然跟着他砰砰砰一级一级地跳上了楼,跟着他一起钻进了被窝,直到他睡着以后还沉沉地压在他胸口上。

黎明以后日出之前,睡在小屋里的小杰里从那沉重压抑的昏睡之中,被他在正屋里的父亲惊醒了。他一定是出了问题,至少小杰里那么想,因为他正揪住克朗彻太太的耳朵把她的后脑勺往床板上撞。

「我告诉过你,我会教训你的,」克朗彻先生说,「我现在就教训你。」

「杰里、杰里、杰里!」他的妻子哀求。

「你跟我的业务收益作对,」杰里说,「我和我的伙伴就遭殃。你得尊重我,服从我,你他妈的为什么不照办?」

「我是想做个好妻子的,杰里,」可怜的女人流着泪抗议。

「跟你丈夫的业务作对就是个好妻子么?害得你丈夫的业务倒霉就是尊重他么?在你丈夫业务的关键问题上不肯听话就是服从他么?」

「可那时你还没有干这桩可怕的买卖,杰里。」

「你只需要,」克朗彻反驳道,「做一个诚实的生意人的老婆就够了,至於你丈夫干什么不干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少去操心。尊重丈夫、服从丈夫的老婆是不会干扰他的业务的。你不是说自己是个很虔诚的女人么?你要是也算得上是个虔诚的女人,那我宁可要一个不虔诚的!你心里没有天然的责任感,正如泰晤士河河底长不出钱来一样。应当往你脑袋里敲点责任感进去。」

这番咒骂声音很低,终於以那位诚实的生意人踢掉脚上满是泥土的靴子,然后伸直了身子往床上一倒结束。他的儿子怯生生地偷看了一眼,见他躺在床上,把两只生锈的手放在脑后当作枕头,自己便也躺下去,又睡着了。

早餐并没有鱼,别的东西也不多。克朗彻先生无精打采,一肚子闷气,把一个铁锅盖放在手边作为纠正克朗彻太太的暗器,准备发现她有做祈祷的迹象时使用。他按时洗漱完毕便带着儿子从事名义上的职业去了。

小杰里腋下挟个小板凳,跟在爸爸身边沿着阳光普照的拥挤的舰队街走着。他跟昨天晚上逃避那可怖的追逐者在黑暗和孤独中跑回家来时那个杰里迥然不同了。他的狡黠已随着白日而更新,他的恐惧已随着黑夜而消逝。就这个特点而言,在那个晴朗的早晨,舰队街和伦敦城跟他情况相同的人也并非没有。

「爸爸,」两人同路走着时小杰里说,说时同爸爸保持一臂的距离,当中还夹着一个板凳,「什么叫『复活贩子』?」

克朗彻先生在街上停了步,回答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爸爸,」天真的孩子说。

「唔!好了,」克朗彻先生又往前走,同时脱下帽子,充分展示出他的铁蒺藜,「『复活贩子』是经营一种商品的人。」

「经营什么,爸爸?」敏锐的小杰里问。

「他经营的是……」克朗彻在心里思考了一番,「一种科学研究需要的商品。」

「是人的身体吧,爸爸?」那活泼的孩子问。

「我相信是那一类的东西,」克朗彻先生说。

「我长大以后,啊,爸爸,也很想当个复活贩子呢!」

克朗彻先生虽感到安慰,却以一种恪守道德的含糊态度摇了摇头,「那可得看你怎样发展自己的才能了。小心培养你的才能吧!这种事尽可能别告诉别人。有的工作你未必适宜,现在还说不清。」小杰里受到这样的鼓励便往前走了几码,把小板凳放在法学会大楼的阴影里。这时克朗彻先生对自己说道:「杰里,你这个诚实的生意人,那孩子还有希望给你带来幸福呢。他倒可以弥补他那娘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