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2)

第三部 暴风雨的踪迹─1

第一章 秘密监禁

一千七百九十二年秋,那从英格兰去法兰西的旅客在途中缓缓前进。即使在现已被推翻的不幸的法王还高踞宝座的全盛时期,旅客们也会遇到太多的麻烦阻碍他们的行程:糟糕的道路、糟糕的设备、糟糕的马匹,何况此时势易时移,还有了新的障碍:每一个市镇的大门和乡村税务所都有一群爱国公民,他们手中那国民军的毛瑟枪,以最大的爆炸力准备好了随时发射。他们挡住过往行人进行盘问,查验证件,在自己的名单上找寻他们的名字,然后或放行、或挡回、或扣押,一切取决於他们那反覆无常的判断或想像,一切为了那还在曙光中的共和国的最大利益──那统一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的共和国。

查尔斯.达尔内刚在法国走了不到几法里便开始明白,除非自己在巴黎被宣布为良好公民,否则,便再也没有通过这些乡村公路回家的希望。现在他已是无论如何非到巴黎不可了。他明白,每一个不起眼的村落在他身后关上的大门、每一道落下的普通的路障都是一道横亘在他和英格兰之间的铁闸。他从四面八方所受到的极其严密的监视使他感到,即使被收在网里或关在笼里送往巴黎,自己所失去的自由也不会比这更彻底。

这种无所不在的监视,不但在一段旅程上要阻拦他二十次,而且在一天之内还要耽误他二十次。有时是骑马赶来把他追了回去,有时是赶到前面挡住他的去路,有时又是骑马同行看管着他。那天他在公路上一个小镇筋疲力竭地躺下时,已只身在法国旅行了许多日子,可距离巴黎还是很远。

若不是随时想到受难的加伯尔从阿巴依监狱发出的信,他是再也没有力量继续前进深入重地的。他在这个小地方的警卫室所遇到的严重麻烦使他感到自己的旅途上已出现了危机。因此当他半夜三更从被指定过夜的小客栈叫醒的时候,并不太惊惶失措。

叫醒他的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地方官员,还有三个戴着粗糙的红便帽、衔着菸斗的武装爱国者。他们在床边坐了下来。

「外逃分子,」那官员说,「我要把你送到巴黎去,还派人护送。」

「公民,我没有别的愿望,只想去巴黎,护送倒可不必。」

「住口!」一个红帽子用毛瑟抢枪托敲打着被子吼道,「别吵,贵族分子。」

「正如这位好心的爱国者所说,」那怯生生的官员说道,「你是个贵族公子,因此必须有人护送──还必须交护送费。」

「我别无选择,」查尔斯.达尔内说。

「选择!你听他说些什么!」刚才那凶狠的红帽子说,「护送你,不让你吊在路灯杆上,这难道还不好么!」

「这位好心的爱国者说的话总是对的,」那官员说,「起来,穿上衣服,外逃分子。」

达尔内照办了,然后被带回了警卫室。那儿还有些戴粗糙的红便帽的爱国者。他们正守在篝火旁吸菸、喝酒、睡觉。他在那儿付了一大笔保护费,便在凌晨三时跟护送人一起踏上了泥泞不堪的道路。

护送人是两个骑着马的爱国者,戴着缀有三色徽章的红便帽,背着国民军的毛瑟抢,挎着马刀,一边一个陪着他走着。被护送者控制着自己的马,但他的缰绳上却松松地系了另一根绳子,那一头挽在一个爱国者的手腕上。他们就像这样冒着打在面颊上的急雨出发了。马蹄踏着龙骑兵式的沉重步伐在市镇的凹凸不平的街道上和市外深深的泥泞里吧哒吧哒走着。就这样走完了通向首都的泥泞的路,除了马匹要换、速度不一之外再没有什么变化。

他们在夜里走路,破晓后一两个小时便休息睡觉,黄昏又再出发。护送人穿得极破烂,用干草裹着赤裸裸的双腿,也用它披在褴褛的肩上挡雨。这样叫人押着旅行,使他感到很不舒服。有一个爱国者又常喝得醉醺醺的,粗心大意地提着枪,也使他随时感到威胁。除此之外查尔斯.达尔内并没让种种不便在胸中唤起过任何严重的恐惧。因为他经过了反覆思考,认定这种情况跟一桩还不曾审理的案子的是非无关。到他提出申辩时,那阿巴依监狱的囚犯可以证实。

但是等到他们黄昏来到波维城发现街上挤满了人的时候,他却不能不承认形势十分严峻了。一群阴森森的人围了过来,看着他在驿站院子里下了马,许多喉咙大叫道,「打倒外逃分子!」

他正要飞身下马,却立即停住,重新坐好了,把马背当作最安全的地方,说:

「什么外逃分子,朋友们!你们不是亲眼看见我是自己回法国来的么?」

「你是个该死的外逃分子,」一个钉马掌工人手拿榔头暴跳如雷地穿过人群向他奔来,「你还是个该死的贵族分子!」

驿站长插身到那人和骑马人的缰绳之间(那人显然想去拉马缰)劝解说,「让他去,让他去,他到了巴黎会受到审判的。」

「受审判!」马掌工摇晃着榔头说,「好!判他个卖国罪,杀头。」人群一听便大喊大叫,表示赞成。

驿站长正要把他的马往院子里牵,达尔内却挡住了他(这时那醉醺醺的爱国者手上还挽住达尔内的缰绳的一端,坐在马鞍上没动),等到听得见他说话了,才说道:

「朋友们,你们误会了,再不就是受了欺骗。我不是卖国贼。」

「他撒谎!」那铁匠叫道,「自从法令公布之后,他就成了卖国贼。他的生命已交由人民处理。他那受到诅咒的生命已不是他的了!」

此时此刻达尔内在人群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冲动,仿佛他们马上就要扑到他的身上来。驿站长急忙把他的马牵进了院子,护送者的两匹马紧挨着他,把他夹在中间。驿站长关上了那摇摇晃晃的双扇门,并上了杠。钉马掌的在门上砸了一榔头,人们嘟哝了一会儿,却再也没做什么。

「那铁匠说起的是什么法令?」达尔内向驿站长道了谢,跟他一起站在院子里时问道。

「有那么回事,是出售外逃人员财产的法令。」

「什么时候通过的?」

「十四日。」

「我离开英国就是那天。」

「大家都说这只是其中之一,还会有其它的法令颁布──即使是现在还没有──,要放逐所有的外逃分子,外逃回国的人也一律处死。那人说你的命不是自己的,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现在还没有这些法令吧?」

「我能知道什么!」驿站长耸耸肩说,「可能现在就有,也可能以后才有,都一样。你能希望什么?」

他们在阁楼里的干草上休息到半夜,等到全城都入睡之后再骑马前进。在这次荒唐的骑马旅行中他发现许多日常事物发生了近於虚幻的荒唐变化,一个惊人的现象是人们似乎很少睡觉。在荒凉的路上经过了寂寞的长途跋涉之后,他们往往会来到几间可怜的村舍面前。村舍不是沉浸在黑暗里,而是闪耀着火光,村民们在半夜三更像幽灵一样手牵着手围着一株干枯的「自由之树」转着圈子,或是挤在一起唱赞颂自由的歌。所幸在波维城的那天晚上人们睡觉去了,否则他们是难以脱身的。他们继续前进,走向孤独与寂寞,叮叮当当地穿过提前来到的寒冷与潮湿,穿过全年没有收获的变得贫瘠的土地。土地上出现的变化是:烧掉的房屋的黑色废墟和爱国者巡逻队的突然出现──他们在所有的道路上执勤,猛然从隐蔽处钻出来,收紧缰绳站住。

清晨的阳光终於在巴黎的城墙前照到了他们身上。他们走近的时候路障关闭着,并有重兵把守。

「这个囚犯的证件在哪儿?」卫兵叫来的一个神色坚毅的负责人问。

查尔斯.达尔内听到「囚犯」这个难听的字眼当然不高兴,便请求对方注意他是法国公民,自由的旅客,是因为时局动荡被人硬派给了保卫人员的,而且为此付了费。

「这个囚犯的证件,」那人根本没听他说的话,仍然问道,「在哪儿?」

证件在醉醺醺的爱国者帽子里,他把它拿了出来。那人看了看加伯尔的信,表现出几分惊诧和意外,仔细地打量了达尔内一会儿。

那人一言不发离开了护送队和被护送的人,走进了警卫室,这三个人骑着马等在城外,查尔斯.达尔内提心吊胆地望了望四周,发现城门是由警卫队和爱国者共同守卫的,后者比前者要多得多。他又发现虽然运送给养的农民大车和那一类的车辆及商贩进城很容易,出城却十分困难,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人也很难。等着出城的有一大群各色各样的男男女女,自然还有牲口和车辆。对人的检查很严格,因此人们通过路障十分缓慢。有的人知道距离检查到自己的时间还长,便索性倒在地上睡觉,或是抽菸。其他的人则有的谈话,有的走来走去。他们无论男女,都一律戴着红便帽,缀着三色帽徽。

达尔内在马背上观察着这一切,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发现自己站到了那个负责的人面前。那人指示警卫队打开路障,给了那醉酒的和清醒的护送队员一张收到被护送者的收条,然后要他下马。他下了马,两个爱国者牵着他那匹疲倦的马,掉转马头走了,没有进城。

他随着引路者走进了一间警卫室。那里有一股劣质酒和菸叶的气味,士兵们和爱国者们有的睡着,有的醒着;有的醉了,有的没醉,还有的处於睡与醒之间、醉与未醉之间的种种中间状态,或站着或躺着。警卫室的光线一半来自越来越暗的油灯,一半来自阴沉的天空,也处於一种相应的暧昧状态。办公桌上公开放着表册,一个相貌粗鲁、皮肤黝黑的军官负责着这一切。

「德伐日公民,」军官对带领达尔内的人说,同时拿起一张纸准备书写,「这个外逃分子是埃弗瑞蒙德么?」

「是他。」

「你几岁了,埃弗瑞蒙德?」

「三十七。」

「结婚了没有,埃弗瑞蒙德?」

「结婚了。」

「在哪儿结的?」

「在英国。」

「理所当然,埃弗瑞蒙德,你的妻子在哪?」

「在英国。」

「理所当然,埃弗瑞蒙德,我们要把你送到拉福斯监狱。」

「天呐!」达尔内惊叫起来,「你们凭什么法律关我,我犯了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