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 / 2)

军官抬起头来望了望。

「你离开法国以后我们有了新的法律,埃弗瑞蒙德,和新的定罪标准。」他严峻地笑了笑,继续写下去。

「我请你注意,我是自觉到这儿来的,是应一个同胞的书面请求来的,那封信就在你面前。我只要求给我机会办事,不能耽误。这难道不是我的权利么?」

「外逃分子没有权利可言,埃弗瑞蒙德。」回答是麻木的。军官写完公文,重读了一遍,撒上沙吸了墨水,递给了德伐日,上面写着「密号」。

德伐日用公文对囚犯招了招手,要他跟着走。囚犯服从了,两个武装的爱国者形成一支卫队跟了上去。

「跟曼内特医生的女儿结婚的,」他们走下警卫室台阶往巴黎城方向走去,德伐日低声问道,「就是你么?那医生原来在巴士底狱做过囚犯的。」

「是的,」达尔内惊诧地望着他,回答道。

「我叫德伐日,在圣安东尼区开酒店。你也许听说过我吧?」

「我的妻子就是到你家去接他父亲的,是么?」

「妻子」一词好像提醒了德伐日什么不愉快的事,他突然不耐烦地说,「以法兰西的新生儿、锋利的断头台小姐的名义说话,你是为什么回到法国来的?」

「我一分钟以前作了回答,你是听见的。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么?」

「是对你很不利的真话,」德伐日皱紧了眉头,眼睛笔直望着前面说。

「在这儿我的确给弄糊涂了。这儿的一切我都从来没见过。变化很大,很突然,很不公正,我完全给弄糊涂了。你能帮帮我的忙么?」

「不行,」德伐日说,总是笔直望着前面。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回答么?」

「也许能,但得看是什么问题。说吧!」

「在我被这样冤枉送进去的监狱里,我能跟外面自由通信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

「不会不让我申诉就预先定罪把我埋葬在那儿吧?」

「你以后就知道了。可那又怎么样?以前别人不也同样在更恶劣的监狱里被埋葬过么?」

「可并不是我埋葬的,德伐日公民。」

德伐日只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作为回答,然后便坚持沉默,继续往前走。他像这样陷入沉默越深,要他略微软化的希望便越少──也许那是达尔内的想法。因此他赶快说:

「我必须通知现在在巴黎的一位绅士台尔森银行的罗瑞先生,告诉他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已经被投入拉福斯监狱。不加评论。这事对我极为重要,这一点你比我更明白,公民。你能设法办到么?」

「我不能替你办任何事,」德伐日固执地回答,「我只对我的国家和人民尽义务,我发过誓要为他们工作,反对你们。我不愿意为你办事。」

查尔斯.达尔内感到再恳求他已是枉然,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他们默默地走着,他不能不感到老百姓对押着囚犯在街上走已经习以为常,连孩子们也几乎没注意他。几个过路人转过脑袋看了看;几个人向他摇晃指头,表示他是贵族。衣着考究的人进监狱,已不比穿着工装的工人上工厂更为罕见了。在他们经过的一条狭窄、黑暗和肮脏的街道上,有一个激动的演说家站在板凳上向激动的听众讲述国王和王族对人民犯下的罪恶。他从那人嘴里听到的几句话里第一次知道了国王已被软禁,各国使节已离开巴黎──除了在波维之外,他在路上什么消息也没听到。护卫队和普遍的警惕把他完全孤立了。

他现在当然知道自己所陷入的危险要比他离开英国时严重得多,也当然知道周围的危险正在迅速增加,而且增加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不能不承认当初若能作几天预测,他也许便不会来了。其实他从刚才的情况推测所产生的担心还远不如后来的实情那么严重。前途虽然险恶,毕竟还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还糊里糊涂抱着希望。只等时针再转上几圈,那历时几天几夜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将给收获季节涂上了一个巨大的血印。那才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呢,有如十万年前的事一样。对那「新生的锋利的女儿断头台」他还几乎连名字也不知道,一般的老百姓也不知道。那马上就要出现的恐怖活动也许连后来参预的人也还难以想像。温和的心灵即使作最阴暗的估计,也很难猜想出那样的局面。

他很担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受到痛苦,会跟妻女惨痛分离,甚至认为那已无法避免。可是更进一步他却再无明显的畏惧。他就是怀着这样难堪的不安来到了拉福斯监狱,进入了阴森的监狱大院的。

一个面部浮肿的人打开了一道结实的小门,德伐日把「外逃分子埃弗瑞蒙德」交给了他。

「见鬼!外逃分子怎么这么多呀!」面部浮肿的人叫道。

德伐日没有理会他的叫喊,取了收条,带着他的两个爱国者伙伴走掉了。

「我再说一遍,真他妈见鬼!」典狱长单独跟他的妻子在一起时说道,「还要送来多少!」

典狱长的老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了一句,「要有耐心,亲爱的!」她按铃叫来的三个看守都响应这种情绪,一个说,「因为热爱自己呗。」在那样的地方作出这样的结论,可真有些不伦不类。

拉福斯监狱是个阴森森的地方。黑暗、肮脏,因为肮脏,到处散发着被窝难闻得可怕的臭气。由於管理不善竟会那么快就把全监狱都弄得那么臭,真是奇特。

「又是密号!」典狱长看看公文嘟哝,「好像我这儿还没有胀破似的!」

他把公文怒气冲冲往卷宗里一贴,查尔斯.达尔内只好等了半个钟头让他消气。达尔内有时在尽有拱门的十分牢固的屋子里踱踱步,有时在一个石头座位上休息休息,总之无法在长官和他的部下的记忆里产生印象。

「来!」长官终於拿起了钥匙串,「跟我来,外逃分子。」

在牢狱凄清的微光中他的新负责人陪着他走过了走廊和台阶,几道门在他们身后哐哐地关上,最终走到了一个有着低矮的拱顶的屋子,屋里满是男男女女的囚犯,女囚犯坐在一张长桌边看书、写字、打毛线、缝纫和刺绣,大部分男囚犯则站在椅子后,或是在屋里闲踱。

由於把囚犯跟可耻的罪恶和羞辱本能地作了联想,新来的人在人群前畏缩了。但是在他那离奇的长途跋涉之后却出现了最离奇的经历:那些人立即全部站了起来,用那个时代最彬彬有礼的态度和生活中最迷人的风雅与礼仪接待了他。

监狱的幽暗和监狱的行为奇怪地笼罩了人们优雅的动作,使它在与之不相称的肮脏和痛苦的环境中显得不像在人间。查尔斯.达尔内仿佛进入了死人的行列。满眼是幽灵!美丽的幽灵、庄严的幽灵、高雅的幽灵、浮华的幽灵、机智的幽灵、青年的幽灵、老年的幽灵,全都在荒凉的河岸上听候处置,全都向他转过因为死亡而变了样的眼睛──他们是死了才来到这儿的。

他一时吓呆了,站着一动不动。站在他身边的典狱长和行动着的看守在一般执行任务时虽也看得过去,但跟这些悲伤的母亲和妙龄的女儿一对比,跟芳姿绰约的佳丽、年轻的少妇和受过优秀教养的成熟的妇女等人的幽灵一对比,便显得异常粗鄙。在他一切的经历之中,这个充满幽暗身影的场面使他的沧桑之感达到了极点。毫无疑问,这全是幽灵;毫无疑问,那漫长的荒唐旅行不过是一种日益加重的沉痾,是它带他到了这阴暗的地方的。

「我以在此处相逢的不幸的伙伴们的名义,」一个气派谈吐都雍容华贵的先生走上前来,「荣幸地欢迎你来到拉福斯,并对你因受到灾祸落入了我们的行列深表慰问。但愿你早日化险为夷。在其它的场合若是打听您的姓氏和情况恐怕失於冒昧,但在这儿能否有所不同?」

查尔斯.达尔内集中起注意力,字斟句酌地作了回答。

「但愿你不是密号?」那人说,一面望着在屋里走动的典狱长。

「我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我听见他们这样叫我。」

「啊,太不幸了!太遗憾了!不过,要有勇气,我们这里有几个人起初也是密号,可是不久也就改变了。」然后他放开了嗓门说,「我遗憾地转告诸位──密号。」

一阵喁喁私语表示着同情,查尔斯.达尔内穿过屋子来到一道铁栅门前,典狱长已在那儿等候。这时许多声音向他表示良好的祝愿和鼓励,其中妇女们轻柔的关切声最为明显。他在铁栅门前转过身子,表示衷心感谢。铁栅门在典狱长手下关上了,幽灵们从此在他眼里永远消失。

小门通向一道上行的石梯。他们一共走了四十步(坐了半小时牢的囚犯计了数)。典狱长打开一道低矮的黑门,他们进入了一个孤立的囚室。那儿又冷又潮,寒气袭人,却不黑暗。

「你的,」典狱长说。

「我为什么要单独监禁?」

「我怎么知道。」

「我能买笔、墨水和纸么?」

「给我的命令中没有这一条。会有人来探望你的,那时你可以提出要求。现在你可以买食物,但别的不能买。」

牢房里有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床草垫。典狱长在出门前对这些东西和四堵墙壁做了一般的检查。这时面对着他靠在墙上的囚犯心里忽然闪过一种飘忽的幻想:那典狱长面部浮肿,全身浮肿,肿得吓人,像个淹死了、泡胀了的屍体。典狱长离开之后,他仍然飘飘忽忽想着,「我也好像是死了,扔在这儿了。」他在草垫前站住,低下头看了看,带着恶心之感想道,「死去之后身子就跟这些爬来爬去的活物为伍!这就是死的第一种状态吧!」

「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囚徒在牢房里走来走去,数着步子。城市的怒吼像捂住的鼓声,夹杂着阵阵狂呼传来:「他做过鞋,他做过鞋,他做过鞋。」囚徒继续丈量,只是加快了步伐,想让他的心灵跟着身子一起回避那句重复的话,「小门关掉之后便消失的幽灵群。其中之一是一个穿黑衣的少妇,靠在窗户的漏斗状斜面上,一道光照着她的金发……为了上帝的缘故,咱们骑上马继续去吧!从还有灯光照亮的人们还没有睡觉的村子穿过去!……他做过鞋,他做过鞋,他做过鞋……五步长四步半宽。」种种零乱的思想从心的深处跳了出来,翻腾起伏。囚徒越走越快,他顽强地计着数,计着数,城市的吼声有了变化──仍像捂着的鼓隆隆地响,但在升起的声浪中,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