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2)

第三部 暴风雨的踪迹─2

第七章 敲门

「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这不是他常常从其中惊醒过来的梦,他确确实实在家里。可是他的妻子还在发抖,还为一种沉重的莫名的恐惧笼罩着。

周围的空气粘稠黑暗,人们狂热冲动,急於报复,无辜的人不断因为莫须有的怀疑和恶意的中伤而丧命。无法忘记的是,每天都有许多跟她的丈夫同样无辜、同样受到疼爱的人遭到了不幸,而她的丈夫只是侥幸地逃脱了。因此她虽然觉得应当轻松,却总无法轻松下来。冬日的下午,夜的阴影已逐渐降落,却仍有令人胆战心惊的死囚车在街上隆隆走过。她的心不知不觉地随之而去,在被判死刑的人堆里寻觅着他,於是她把他现实的身子搂得更紧,颤抖得也更厉害了。

为了让她快活,她的父亲对她这种女性的弱点表现了一种带优越感的同情,那表现十分有趣。现在再也没有阁楼、皮鞋活、北塔一〇五了!他完成了他为自己确定的任务,实践了诺言,救出了查尔斯。让他们都来依靠他吧!

他们过着极其俭朴的生活,不但是因为那种生活方式最安全、最不至於被人看不惯,而且也因为他们并不富裕。查尔斯坐牢的整个过程中都得付看守费,用高价买低劣的食物,还要支援更穷的难友。由於上述原因,也由於不愿家里有个间谍,他们没有雇佣人。在大门口充当门房的一男一女两个公民有时给他们帮帮忙。杰里成了他们家的日常听差,每天晚上都在那儿睡觉──罗瑞先生已把他全部拨给他们使用了。

统一不可分割的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的共和国有一条规定:每家门上或门柱上都需用足够大的字母清楚书写该户每个居民的姓名,书写高度要便於看见。因此克朗彻先生的名字也就在楼下的门柱上放着光彩。那天下午暮色渐浓时有着那个名字的人出现了。他刚监督着由曼内特医生请来的一个油漆工在名单上加上了「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名达尔内」的字样。

在笼罩着那个时代的普遍的恐怖和猜疑的阴影之下,日常的无害的生活方式改变了。跟许多家庭一样,医生小家庭的日用消费品是在晚上到各个小商店少量购买的。人们都不希望惹人注意,尽量避免造成闲言闲语,或使人眼红。

好几个月来普洛丝小姐和克朗彻先生都执行着采购任务。前者带着钱,后者提着篮子,每天下午大体在路灯点亮时出发去购买家庭必需品。跟一个法国家庭相处了多年的普洛丝小姐若是个有心人,原是可以把他们的话学得跟自己的话一样好的,可是她并无这种打算。因此,她说那种「瞎扯话」(她喜欢这样叫法国话)的水准也就跟克朗彻先生差不多了。於是,她买东西的办法是:把一个名词囫囵地扔到店老板头上,不作解释,若是没说对,她就东看看西看看,把东西找到,抓在手里不放,直到生意做成。不论那东西是什么价,她伸出的指头总比商人少一个,认为那就是公道的价,总能得到点便宜。

「现在,克朗彻先生,」普洛丝小姐欢喜得眼睛都亮了,「你要是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

杰里嘶声嘶气地表示愿为普洛丝小姐效劳。他身上的铁锈很久以前就掉光了,一头铁蒺藜却依然如故。

「要买的东西各种各样,」普洛丝小姐说,「时间很宝贵。还要买酒。不管到哪儿买酒,都看到这些红脑袋在欢欢喜喜地祝酒呢!」

「他们是在为你的健康祝酒,还是为老坏蛋的健康祝酒,我看你也说不清楚。」杰里回答。

「老坏蛋是谁?」普洛丝小姐说。

克朗彻先生觉得有点扫兴,解释说他指的是「老撒旦」。

「哈!」普洛丝小姐说,「他们的意思不用翻译我也懂,他们只有一句话,整人、害人、半夜杀人。」

「小声点儿,亲爱的,求你,求你,小心点儿!」露西叫道。

「对对对,我小心,」普洛丝小姐说,「可是在咱们之间我可以说,我真希望在街上再也不会到处都碰见洋葱味和菸草味的拥抱,抱得我都快要断气了。小鸟儿,你可千万别离开壁炉,等我回来!照顾好你刚救回来的亲爱的丈夫吧!你那脑袋就像现在一样靠在他肩膀上别动,直到你又见到我的时候!在我走之前,我能问个问题么,曼内特医生?」

「我看你可以自由发问,」医生笑吟吟地说。

「天啦,别谈什么自由了,我们的自由已经够多的了,」普洛丝小姐说。

「小声点,亲爱的!又胡说了不是?」露西抗议道。

「好了,我的宝贝」普洛丝小姐使劲地点着头说,「关键在於我是最仁慈的陛下乔治三世的臣民,」她说起那名字便屈膝行礼,「作为臣民,我的格言是:粉碎彼辈之阴谋,挫败彼辈之诡计,王乃我希望之所在,上帝佑我王无虞!」

克朗彻先生一时忠诚之情激荡,也像在教堂里一样跟着普洛丝小姐沙声沙气地念了起来。

「你的英国人味儿还挺足的,我很高兴,虽然我也希望你那喉咙不那么伤风,」普洛丝小姐称赞他,「可是问题在於,曼内特医生,我们还有机会从这个地方逃出去吗?」──这位好大姐对大家都担心的事一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可现在却采取这种偶然的形式提了起来。

「我怕是还没有。那对查尔斯会有危险的。」

「唉──啊──嗯!」普洛丝小姐一眼瞥见她心爱的人儿在火光中的金发,便装出欢喜的样子压下了叹息,「那我们只好耐心等待了。就这样吧。正如我弟弟所罗门常说的,我们必须高昂着头,从低处着手。走吧,克朗彻先生!──你可别动,小鸟儿!」

两人走了出去,把露西、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和小家伙留在明亮的炉火边。罗瑞先生马上就要从银行大厦回来了,普洛丝小姐刚才已点起了灯,却把它放到了一个角落里,好让大家享受熊熊的炉火,不受灯光打扰。小露西双手搂住外祖父的胳膊坐在他身边,外祖父开始用比耳语略高的声音给她讲故事。讲的是一个神通广大的神仙打破监牢的墙壁救出一个囚犯的故事,那囚犯曾经帮助过神仙。一切的调子都低低的、静静的,露西感到比任何时候都轻松放心。

「那是什么?」她突然叫了起来。

「亲爱的!」她父亲停止了故事,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别慌。你心里太乱!一点点小事──什么事都没有──也都叫你吃惊!你呀,还算是你爸爸的女儿么?」

「我觉得,父亲,」露西脸色苍白,口气犹豫地解释说,「我听见楼梯上有陌生的脚步声。」

「亲爱的,楼梯静悄悄的,跟死亡一样。」

他刚说到「死亡」,门上砰地一响。

「啊,爸爸,爸爸,这是什么意思!把查尔斯藏起来,救救他!」

「我的孩子,」医生站起身子,把手放在她肩上,「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你这种表现多么软弱,宝贝!我去开门。」

他捧起灯,穿过中间两间屋,开了门。地板上有粗暴的脚步声,四个头戴红便帽、手执马刀和手枪的粗鲁汉子走进屋来。

「公民埃弗瑞蒙德,又名达尔内,」第一个说。

「谁找他?」达尔内回答。

「我找他。我们找他。我认得你,埃弗瑞蒙德,今天在法庭上见过你。共和国再一次逮捕你。」

四个人把他包围了,他站在那儿,妻子和女儿紧靠着他。

「凭什么我再一次被捕?告诉我。」

「你只须立即回到裁判所附属监狱就行。明天会审问你的。」

医生被这群不速之客的降临弄得目瞪口呆,他手上棒着灯,仿佛变成了捧灯的雕像。他听完这话才行动起来,放下灯,走到说话人面前,不算不温和地揪住了他那羊毛衬衫宽松的前襟说:

「你说你认识他,可你认识我么?」

「我认识你,医生公民。」

「我们都认识你,医生公民,」另外三个人说。

他满怀不安一个一个地望了他们好一会儿,才降低嗓门说:

「那么,你们可不可以回答我他刚才提出的问题?那是怎么回事?」

「医生公民,」第一个人不情愿地说,「圣安东尼区的人认为他已受到告发。这个公民就是从圣安东尼区来的。」他说时指着第二个进来的人。

他所指的人点了点头,补充道:

「圣安东尼告发了他。」

「告发他什么?」医生问。

「医生公民,」第一个人还带着刚才那不情愿的情绪说,「别再问了。既然共和国要求你作出牺牲,作为一个好爱国者你无疑是乐意奉献的。共和国重於一切。人民高於一切。埃弗瑞蒙德,我们还忙着呢。」

「还有一个问题,」医生请求道,「你可否告诉我是谁告发他的?」

「这可是违反规定的,」第一个人说,「不过你可以问这位圣安东尼区的人。」

医生转过头望着那人,那人不安地站着,抹了抹胡子,终於说道:

「不错!是违反规定的。不过告发他的──严重告发他的──是公民德伐日夫妇。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什么人?」

「你还要问吗,医生公民?」

「要阿。」

「那么,」圣安东尼区的人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说,「你明天就会知道的,现在我是个哑巴!」

第八章 一手好牌

幸好普洛丝小姐并不知道家里的祸事。她穿过几条小街走过了九号桥,心里计算着要想买的东西。克朗彻先生拎着篮子走在她身边。他们走进路边的大部分店铺,东看看西看看,对於成群结伙的人提高警惕,对谈得激动的人群敬而远之。那是个阴寒的夜晚,薄雾笼罩的河面灯光白炽耀眼,噪音震耳欲聋,表明了铁匠们为共和国部队制造枪炮的平底船就在那儿。跟那支部队玩花头或是在其中得到非分提拔的人要倒霉了!但愿他的胡子还没有长出来,因为「国民剃刀」总会给他剃个精光的。

普洛丝小姐买了几样东西,买了点灯油,又想起他们还需要买点酒。他们在几家酒店看了看,来到了「共和古英豪布鲁塔斯」的招牌下。那地方离国民宫(亦即两度的杜伊勒利宫)不远,那里的景象引起了她的兴趣。它看去要比她们已去过的类似地方安静一些,虽然爱国者的便帽也红成一片,却不如别的地方红得厉害。她探听了一下克朗彻先生的口气,觉得跟自己意见相同,便在这位「骑士」护送下往「共和古英豪布鲁塔斯」走去。

这两位带点外国味的顾客走进了朦胧的灯光里,经过了口里衔着菸斗、手上玩着变软的纸牌或泛黄的多米诺骨牌的人,走过了一个光着上身、满身烟尘、大声读着报的人和他的听众,走过了人们挂在身上或放在手边备用的武器,也走过了两三个躬着身子睡觉的人──他们穿着流行的高肩粗布黑短衫,像是几头酣睡的熊或狗。他俩对这些都不加理睬,径直走到了柜台边,交代了要买的东西。

他们正打着酒,角落里有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告了别,站起身来要离开。这人必须跟普洛丝打个照面才能出去。普洛丝小姐一见到他,却鼓起掌来,而且发出尖叫。

在场的人立即全部站起身子。最大的可能是发生了争吵,有人被杀了,大家都以为会看见什么人倒下,却只见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彼此望着。男的具有法国人和地道的共和派的一切外形特征,女的显然是个英国人。

「共和古英豪布鲁塔斯」的信徒们对这个虎头蛇尾的事件发表了什么意见,普洛丝小姐和她的保护者即使竖起耳朵也只能听见一大片喧嚷,跟听见希伯来语或闪族语【注】差不多。可是两人正在惊讶,对那喧哗并未注意。必须指出,不但是普洛丝小姐又吃惊又激动,不知所措,就连克朗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过他的惊诧似乎别有道理。

【注】闪族语:古代巴比伦的迦勒底人语言,以难懂着称。

「怎么回事?」那位使普洛丝小姐尖叫的人说话简短,口气很烦恼,声音也很低,说的是英语。

「啊,所罗门,亲爱的所罗门!」普洛丝小姐拍着掌叫道,「多年不见,也没有听到过你的消息,却在这儿碰见了!」

「别叫我所罗门。你想害死我么?」那人悄悄地、紧张地说。

「弟弟!弟弟!」普洛丝小姐放声痛哭,「我难道就这么对不起你,你竟问起我这样残忍的问题来?」

「那就收起你那爱管闲事的舌头吧,」所罗门说,「你要想跟我说话就出来,付了酒钱出来吧。这人是谁?」

普洛丝小姐摇着她那满是爱意却又沮丧的头,流着眼泪对无动於衷的弟弟介绍道,「克朗彻先生。」

「让他也出来吧,」所罗门说,「他难道认为我是个幽灵么?」

从克朗彻先生的样子看来,他倒真象是见到了幽灵。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普洛丝小姐流着泪好不容易才从手提包里摸索出了酒钱付了。这时所罗门转向并和古英豪布鲁塔斯的跟随者们,用法语解释了几句,大家便各回座位去干自己的事去了。

「现在,」所罗门在黑暗的街角站住说,「你要做什么?」

「我还是那么爱他,可我的弟弟对我却冷淡得那么可怕!」普洛丝小姐叫道,「跟我见了面就像这样没有一点热情表现么?」

「行了,行了,倒霉!」他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普洛丝的嘴唇,「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普洛丝小姐一声不响,只是摇头哭泣。

「你若是以为我会吃惊的话,」她的弟弟所罗门说,「其实我并不吃惊,我早知道你在这儿;这儿的人大多数我都知道。若是你真的不想害我──这我有一半相信──就趁早去干自己的事,也让我干我的事去。我忙着呢,我当官了。」

「我的英国弟弟所罗门,」普洛丝小姐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惋惜地说,「是全国天分最好最了不起的人,却跑到外国来当官,又遇上这样的外国佬!我倒宁可看到这可爱的孩子躺在他的……」

「我早说过了,」她的弟弟插嘴叫道,「我早就知道你想害死我。我正是一帆风顺,我的嫡亲姐姐却要想害得人家来怀疑我。」

「慈悲的老天爷不允许的!」普洛丝小姐叫道,「我总是巴心巴肝地爱你,永远爱你,亲爱的所罗门。我可以再也不见你,只要你跟我说一句真心实意的亲热话,只要你说我们俩彼此没有生气,也没有隔阂,我就再也不来耽误你。」

善良的普洛丝小姐呀!姐弟俩疏远的责任竟仿佛落到了她的身上!好像罗瑞先生多年前在索霍时并不知道她这个宝贝弟弟是花了她的钱才跑掉的似的!

不过,他还是说了句亲热的话,态度勉强,居高临下,若是两人的长处和地位颠倒过来,她可是绝不至於如此的(这在全世界都一样)。这时克朗彻先生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沙声沙气发出了一个出人意外的怪问题:

「我说!能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么?你究竟叫约翰.所罗门,还是叫所罗门.约翰?」

那当官的突然怀疑地转过身来──这人至今没说过话。

「说呀!」克朗彻先生说,「说呀,你心里是有数的。」(附带说一句,他心里其实无数)「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她是你姐姐,当然知道你的姓名,她叫你所罗门。可我又知道你叫约翰,这你明白。这两个哪一个在前?还有普洛丝这个姓,也请你解释解释。在海那边你可不姓这个!」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唔,我也弄不清楚我的意思,因为我想不起你在海那边的姓。」

「想不起?」

「想不起。不过我可以发誓,它有两个音节。」

「真的?」

「真的。另外一个人的姓只有一个音节。我认得你。你在老贝勒是个在法庭作证的密探。以谎言之父,也就是你爸爸的名义回答我,你那时叫什么名字?」

「巴萨,」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就是这个名字,我敢以一千镑打赌!」杰里叫道。

插嘴的人是西德尼.卡尔顿。他两手背在骑马服的下摆里,站在克朗彻先生身边,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跟在老贝勒时一样。

「不要吃惊,亲爱的普洛丝小姐。我昨天晚上就到了罗瑞先生住处,他倒是吃了一惊;我们双方同意在一切正常之前,或是在用得着我之前,我哪儿都不露面。我到这儿来是想求你的弟弟赏光谈一谈的。我希望你有一个职业比巴萨先生更好的弟弟。为了你的缘故,我真希望巴萨先生不是监狱里的狱羊。」

「狱羊」是那时牢房里的黑话,意思是由典狱长控制的密探。那脸色苍白的密探脸色更苍白了,他问他怎么竟然敢……

「我告诉你,」西德尼说,「一个小时或更早以前我在观察附属监狱的墙壁时发现了你。你从那里出来。你有一张很好记的面孔,而我又善於记住面孔。你跟那监狱有关系,这叫我很好奇。我有理由把你跟一个现在很不幸的朋友的灾难联系起来(其中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我便跟着你来了。我紧跟你进了酒店,坐到了你身旁。我从你肆无忌惮的谈话和你的崇拜者们公开散播的谣言毫不费力就推断出了你职业的性质。这样,我偶然涉足的一件事便似乎逐渐变成了我的一个目标,巴萨先生。」

「什么目标?」密探回答。

「在街上解释怕会惹起麻烦,甚至危险。你能否赏光让我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密谈几句?比如在台尔森银行办公室?」

「是要挟我去么?」

「啊,我说过那话吗?」

「那我为什么要去?」

「倒也是,你若是不能去,我也就不愿意说了。」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说么,先生?」密探冲疑不决地问。

「你很理解,巴萨先生。你不去我是不会说的。」

对他心里长期秘密思考的问题和要对付的人,卡尔顿那满不在乎的神气极有利於表现他的敏捷与技巧。他那老练的眼光看清了这一点,而且充分地利用了它。

「你看,我早告诉过你不是,」密探抱怨地望了他姐姐一眼,「我要是出了事就是你害的。」

「好了,好了,巴萨先生,」西德尼叫道,「别忘恩负义了。要不是因为我非常尊重你的姐姐,我是用不着采取这种愉快的方式提出这个想让双方满意的小小建议的。你跟我去银行吗?」

「我倒想听听你的想法。好吧,我跟你去。」

「我建议先把你姐姐安全送到她住处的街角。让我搀着你的手,普洛丝小姐。这可不是一座好城市,在这种时候你没有人保护是不能上街的。既然你的保护人认识巴萨,我就打算邀请他也跟我们一起到罗瑞先生家去。想好了没有?走吧!」

普洛丝小姐随后就回忆起,而且到死也还记得,在她用手握住西德尼的胳膊、抬头望着他的脸、请求他不要伤害所罗门时,她感到那胳膊有一种鼓舞的动作,他眼里也有一种激动的表情。这不但对消了他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而且改变了他,使他高大起来。只是那时她注意力分散,一方面要为那不值得她爱的弟弟担心,一方面还要听西德尼友好的保证,所以对自己的感觉并没有认真注意。

他们把她留在街角之后卡尔顿便领路往罗瑞先生住处走去。那地方只有几分钟的路程。约翰.巴萨,或是所罗门.普洛丝,走在他身边。

罗瑞先生刚吃完晚饭,正坐在一两小块木头燃出的快活的火焰旁。他也许是在火光里寻找当年那位年轻得多的台尔森老人吧!那人在多佛的乔治王旅馆里也曾凝视过红色的炭火,可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一行人走进屋,他回过脸来,看见个陌生人,脸上不禁露出意外。

「普洛丝小姐的弟弟,先生,」西德尼说,「巴萨先生。」

「巴萨?」老人重复道,「巴萨?这名字叫我想起了什么──这脸也叫我想起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你那脸容易让人记住吧,巴萨先生?」卡尔顿冷冷地说,「请坐下。」

卡尔顿自己坐下时向罗瑞先生皱了皱眉头说,「那次审判的证人。」他为罗瑞先生填补了迷失的环节。罗瑞先生立即想了起来,用并不掩饰的厌恶之情望了望新来的客人。

「普洛丝小姐认出了巴萨先生,他就是你听说过的很爱她的那位弟弟,」西德尼说,「他也认了姐姐。我带来了更坏的消息。达尔内又被逮捕了。」

老人大惊失色,叫道,「你说什么!我离开他还不到两个钟头呢,那时他还好好的。我正打算回他那儿去!」

「可他还是给抓走了。什么时候的事,巴萨先生?」

「若是已被捕的话,就是刚才。」

「巴萨先生的话是最权威的,先生,」西德尼说,「我是从巴萨先生喝酒时告诉他一个狱羊同伙时知道的。他跟提供信息的人才在监狱门口分了手,眼见他们被看门的放进牢去的。达尔内已再次被捕,这已无可怀疑。」

罗瑞先生精通业务的眼睛已从说话人的脸上看出了再谈这个问题只是浪费时间。他感到慌乱,却也明白某些事得靠此时的冷静,便竭力镇定,没有说话,只认真听着。

「现在我相信,」西德尼对他说,「明天曼内特医生的名字和威望还能对达尔内大有帮助──你刚才说过明天他会第二次受审,是么,巴萨?」

「是的,我相信是的。」

「明天医生还可以像今天一样对他大有帮助。可也未必尽然。我向你承认,罗瑞先生,曼内特医生竟然无法制止这次逮捕,这很叫我震惊。」

「他可能事先并不知道,」罗瑞先生说。

「这一事实就令人吃惊,想想看,他跟他的女婿有多么亲密!」

「确实如此,」罗瑞先生承认了,一只手着急地摸着下巴,两眼着急地望着卡尔顿。

「一言以蔽之,」西德尼说,「这是一个铤而走险的时代,这个时代为铤而走险的赌博下着铤而走险的赌注。请医生去赌赢家,我来赌输家吧!在这儿谁的生命都不值得赎买。今天被抬回家的人,明天就可能被处死刑。现在,我决定下的赌注就是在形势最不利的时候把一个押在附属监狱里的朋友赢回来,而我想要击败的朋友正是巴萨先生。」

「那你可得有一手好牌呢,先生,」密探说。

「我要瞧一瞧手上有什么牌──罗瑞先生,你知道我是个粗线条的汉子,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白兰地。」

酒放到了他面前,他喝下了一杯,又喝下了一杯,这才沉思着推开酒瓶。

「巴萨先生,」他以确实在看着手上牌的人的口气说下去,「监狱里的狱羊,共和国委员会的特派员,有时管牢,有时坐牢,永远是密探和告密者。因为是英国人,所以更有价值得多。因为英国人比法国人干这种差使更少引人怀疑。不过这位英国人在老板面前用了一个假名。这可是一张有分量的牌。此时受雇於法兰西共和政府的巴萨先生当年却受顾於法兰西和自由的敌人──英国的贵族政府。这张牌很精采,在这个引人怀疑的天地里可以作出一个明白得像白天的推论:巴萨先生仍然拿着英国政府的津贴,做着皮特【注】的密探,正是大家谈得很多、却难得抓到的那种潜伏在共和国内部的无恶不作的英国奸细。这可是一张所向无敌的牌,你听懂了我的牌没有,巴萨先生?」

【注】皮特:(一七五九─一八○六)英国政治家,时任英国首相。

「我不明白你的打法,」密探回答,有些不安了。

「我打出一张A──向最近的地区委员会告发。看牌,巴萨先生,看你有什么牌。别着急。」

他拉过酒瓶,再斟上一杯,一口灌下去。他看出那密探很怕他真喝醉了马上去揭发。看明白了这一点,他又倒了一杯酒灌下去。

「仔细看看你的牌,巴萨先生。慢慢打。」

密探那手牌比卡尔顿猜到的还要坏。他看到了西德尼.卡尔顿根本不知道的必输的牌──他在英国丢掉了那份体面的差使──是因为多次咬着牙作伪证失败,而不是因为那儿不需要伪证。我们英国人夸耀自己鄙视干涉隐私和密探行当的种种根据,其实是新近才出现的。巴萨心里明白,他跨过海峡到法国来当差,起初是在自己的侨胞之间做套诱和窃听的工作,后来逐渐干到法国人当中去了。他在被推翻的政府下曾做过圣安东尼区和德伐日酒店的密探,曾经从密切注视着的警察当局得到有关曼内特医生的幽囚、释放和历史的资料,以便跟德伐日夫妇搭讪、从而作亲近的谈话,结果却碰了一个大钉子,败下阵来。他一想起那可怕的女人心里便发毛,那女人跟他谈话时老打毛线,老是一边动手指,一边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以后他在圣安东尼区曾见过她一次又一次地提出她所织下的记录揭露别人,而那些人的生命则一律被断头台吞掉。他跟当初干过同样差使的所有同行都知道,他一直就不安全;他已被紧紧地拴在了斧头的阴影之下,想逃也是逃不掉了。他也知道尽管他竭尽反覆无常、狡猾欺诈之能事,为统治时局的恐怖活动火上加油,但要叫那斧头落到他头上只需要一句话。他可以预见只要他因刚才向他提示的严重问题受到揭发,那可怕的女人就会提出那要命的记录来控诉他,粉碎他生命的最后希望──那女人的冷酷无情他早已见识过多次了。何况干秘密活动的人都是孬种,偏又摊上这么一手黑牌,难怪他掂量着牌时早已面如死灰。

「你好像不太喜欢你那手牌呢,」西德尼非常镇定地说,「你玩不玩?」

「我看,先生,」密探转向罗瑞先生,露出一副最卑躬屈膝的神态,「老先生年高德劭,希望您向这位比您年轻得多的先生说说,请他无论如何高抬贵手,别打他那张A了。我承认我是个密探,而这又是大家瞧不起的行当──虽然密探总得有人做。这位先生既不是密探,又何苦降低身分去刺探别人的隐私呢。」

「再过几分钟,巴萨先生,」卡尔顿看看表,自己作了回答,「我就要毫不客气地打出我的A了。」

「我有一种希望,两位先生,」密探说,他总想引诱罗瑞先生加入谈话,「两位对我姐姐的尊重……」

「为了表示对你姐姐的尊重,没有比让她摆脱这样一个弟弟更好的办法了,」西德尼.卡尔顿说。

「你这样想么,先生?」

「我已经完全下定了决心。」

密探那圆滑的态度跟他那身故意装得粗鄙的打扮出奇地不协调,也许跟他平时的态度也不协调。可他那圆滑却在卡尔顿的莫测高深面前碰了个大钉子──卡尔顿在比他更高明更诚实的人面前都是个谜呢!──密探犹豫了,圆滑不下去了。他正在不知所措,卡尔顿又恢复了刚才那玩牌的神气:

「我现在又想了想,的确,这儿我还有张好牌没报──这牌也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你那狱羊同伙,那位朋友,说是在乡下监狱里吃草的,那人是谁?」

「法国人,你不认识的,」密探赶紧说。

「法国人,呃!」卡尔顿思考着似乎根本没有注意他,虽然重复着他的话,「唔,也许是吧。」

「的确是,我向你保证,」密探说,「虽然这并不重要。」

「虽然这并不重要,」卡尔顿以同样的机械方式重复道──「虽然不重要,确实不重要,不重要。可那张脸我确实见过。」

「我看不会的,我相信不会的,不可能,」密探说。

「不──可──能,」西德尼.卡尔顿回忆着,斟着酒(幸好那杯子不大),「不──可──能。法语说得很好。可我总觉得像个外国人,是么?」

「是外省口音,」密探说。

「不,是外国口音,」一道光线清楚闪过他心头,卡尔顿一掌拍在桌上,「是克莱!化了装,可还是他。我们在老贝勒见过面的。」

「那你就太冒失了,先生,」巴萨说时笑了笑,笑得他那鹰钩鼻子更歪了,「你可让我占了上风。克莱,事隔多年,我可以不用隐瞒了。我承认他是我的搭挡,可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他最后一次生病时我还照顾过他的。他葬在伦敦乡下的潘克拉斯。那时野蛮的民众很不欢迎他,使我无法亲眼见他入土,可是送他的遗体进棺材我却帮过忙。」

说到这儿罗瑞先生发现墙上出现了一个奇特的魔影,顺眼看去却发现是克朗彻先生。他的头发全都倒竖起来了。

「咱们还是清醒一点,」密探说,「讲个公道吧。为了告诉你你错得多严重,设想得多没根据,我要给你看一张克莱的埋葬证明,碰巧从那以后我一直带在记事本里,」说时他勿匆取出那证明打开,「这不是么。啊,你看看,你看看!你可以拿过去看,这可不是伪造的。」

此时罗瑞先生看到墙上的人影拉长了,克朗彻先生站起身子走上前来,头发笔直地耸起,即使他那时叫杰克造的屋里的那头母牛下垂的角顶了个筋斗,他的头发也不会竖得比现在更直了。

克朗彻站到巴萨身边,没有被他发觉,像个鬼国的差役一样碰了碰他的肩头。

「那么那个罗杰.克莱,大爷,」克朗彻先生板着面孔平静地说,「是你把他放进棺材的么?」

「我放的。」

「可又是谁把他掏走的呢?」

巴萨往椅背上一靠,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从来就不在棺材里。不在,他不在!他要是进过棺材可以砍我的头。」

密探回头望望另外两人,两人都以难以描述的惊讶望着杰里。

「我告诉你,」杰里说,「你们在那棺材里放的是铺路石和泥土。别跟我胡说什么你埋了克莱了。那是个骗局。我知道,还有两个人也知道。」

「你们怎么会知道的?」

「那有什么关系?啐!」克朗彻咕哝道,「我对你早就一肚子气。你们欺骗生意人,真不要脸!我拿半克朗打赌,一定要抓住你的喉咙掐死你。」

情况忽然急转直下,西德尼.卡尔顿和罗瑞先生大出意外,弄得莫名其妙。他们请求克朗彻先生别生气,作个解释。

「下回再解释吧,先生,」他躲闪道,「现在解释不方便。我要坚持的是,他分明知道克莱从未进过棺材。只要他敢说他进了,我就拿半克朗打赌,一定要抓住他的喉咙掐死他,」克朗彻先生把这看作是一种宽容的建议,「否则我就出门去告发他。」

「唔,我看出了一个问题,」卡尔顿说,「我手上又有了一张新牌,巴萨先生。你跟贵族政府的另一个密探有连系,这人跟你过去的经历相同,却多了一段神秘,装过死人,又活了过来!这可是外国奸细的监牢密谋,是反对共和国的。在愤怒的巴黎,空气里弥漫着怀疑,你只要一被揭发,准死无疑。一张大牌──肯定能送你上断头台的!你打算赌一赌么?」

「不赌!」密探回答,「我认输。我承认我们很不受那些蛮横的暴民欢迎。我是冒着被按在水里淹死的危险逃出英格兰的。克莱也是四面受到追捕,若不搞假出殡是逃不掉的。不过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戳穿了骗局的,我觉得简直是奇蹟中的奇蹟。」

「别去为那家伙费脑筋了,」战斗性很强的克朗彻先生反驳道,「跟这位先生打交道就够你麻烦的了。听着!我再说一遍!」──克朗彻先生忍不住要夸张地炫耀一下他的豪气,「我敢拿半克朗打赌,一定要抓住你的喉咙把你掐死。」

监牢狱羊把目光从他转向了西德尼.卡尔顿,下了更大的决心说,「问题已经告一段落,我马上要上班去了,不能冲到。你刚才说有一个建议,是什么请说出来。不过,对我要求过高是没有用的。若是要求我利用职权拿脑袋去冒额外的风险,那我倒宁可试试拒绝的风险,而不是同意的风险。总之,我的选择就是这样。你说铤而走险,在这儿双方都是可以铤而走险的。记住!如果我认为合适,我也可以揭发你们,我可以凭赌咒发誓躲开那石头墙壁,别人也可以。现在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要你干的并不太多。你在附属监狱管牢房么?」

「我跟你一句话说断,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密探坚定地说。

「我并没有要求你让谁逃跑,你干嘛要这样回答?你在附属监狱管牢房么?」

「有时管管。」

「你愿管就可以管。」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便进出。」

西德尼.卡尔顿又斟满了一杯白兰地,慢慢倒进壁炉,望着酒洒在火上。酒倒完,他站起身子说:

「到目前为止,我们是在这两位面前说话,因为我这手牌的威力不能光让你和我知道。到这边这个黑屋子里来吧,我俩单独谈谈。」

第九章 胜券在握

西德尼.卡尔顿跟监狱狱羊在隔壁的黑屋里谈话,声音很低,外面完全听不见。罗瑞先生却带着相当的怀疑和不信任打量着杰里。在他的注视下,这位本分的生意人的神态,实在叫人不放心。他老是把支撑身子的两条腿换来换去,仿佛他长了五十条腿要一条一条地去检查似的。他也检查手指头,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子也很令人生疑。罗瑞先主的眼光跟他的眼光一接触,他就用手捂在嘴上咳嗽起来,咳声短促,咳法也特别。据说这种病胸中一尘不染的人是很少得的,即使有,也不多。

「杰里,」罗瑞先生说,「过来。」

克朗彻先生一只肩头在前侧着身子走上前来。

「你除了送信还干过什么?」

克朗彻先生思考了一会儿,又仔细地瞧着他的老板,忽然得到一个辉煌的灵感,回答道,「带点农业性质的活儿吧!」

「我心里很担心呢,」罗瑞先生伸出食指指着他,「担心你使用受人尊重的了不起的台尔森银行作幌子去干很丢人的违法活动。你若是干了,回英国之后就别想我还拿你当朋友,也别想我为你保密。台尔森银行是不准人糟蹋的。」

「我希望,先生,」克朗彻先生涨红了脸恳求道,「我有幸给您干点零活,直干到头发全白。就算我干过那样的事──我没说干过,只说就算干过──我也希望像你这样的厚道人在打算跟我过不去时多想一想。就算是干过吧,也得考虑到那可不是一方面的事,而是两方面的事。现在医生捞的是金币,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却连一个铜板也捞不到──一个铜板!不,连半个铜板也捞不到!不,半个铜板的一半也捞不到!──那钱一溜烟存进了台尔森银行,医生却斜着一双能治病的眼睛偷愉地瞧生意人。医生们马车进马车出──啊,跑起来也是一溜烟,若不是更快的话。他这不也是糟蹋台尔森么?吃母鹅要加酱,吃公鹅怕也得要加酱才行吧!还有个克朗彻太太,一有理由就跪下来祷告,反对他做生意,弄得他倾家荡产,倒霉透顶,至少原来在英国是这样,以后还会是这样。而医生的老婆却不用祷告──你见过她们祷告么!就算祷告吧,也不过是祷告别人多生几回病。你说这个不对,难道那个就对么?还有,就算有那么回事吧,残仪馆的人要钱,教区办事员要钱,教堂执事要钱,私家守夜人也要钱,全都要钱,全都贪心不足,到末了还能落得几个?就算落下了几个,也发不了财,阔不起来的,罗瑞先生。但凡能不干,早就想不干了,可已经干上了──我是说即使是已经干上了。」

「啊,」罗瑞先生叫道,反倒多少宽容了些,「我现在一看见你就毛骨悚然。」

「我没说有那回事,可就算有吧,」克朗彻先生接下去说,「我恭恭敬敬向你提个建议。」

「不要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了,」罗瑞先生说。

「没有,我不会的,先生,」克朗彻先生回答,那口气仿佛他绝没有这样想,也绝不会这样做,「我绝不支吾其词,我要恭恭敬敬向你提个建议,先生,如果你愿意,海那边那法学会板凳上坐着我的儿子,以后他长大成人,就给您老跑腿、送信,给您老办杂事,直办到您老归天,只要您老愿意要他。就算是干过了(我仍旧没说真干过,我不会对你支吾其词的,先生),也让那孩子接替他爸爸的位子,照顾他妈妈吧。别毁了那孩子的爸爸,千万别那么干,先生,就让他爸爸去当个正经的挖坟匠,诚心诚意挖坟,往里面埋人,算作是对当初挖坟往外面抬人这事儿(就算抬过吧)认个错,相信他永远会埋得严严实实的,」克朗彻先生说,一面用手臂抆着脑门上的汗,表示他的发言已近尾声,「我要恭恭敬敬向你建议的就是这个,罗瑞先生。这周围的事吓死人了,天呐,多少人丢了脑袋,多得连搬运费都跌了价,还有许多别的。见了这阵势谁都得认真想一想呢!就算有那么回事吧,我求你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我原可以不说的,可我说了,为的也就是求个平安。」

「这倒算说了真话,」罗瑞先生说,「现在你就别再说了。你若是悔改了,有行动表现,够资格作朋友,我还认你作朋友。但不是口头上的,口头上的我再也不听了。」

克朗彻先生用指关节敲敲自己的前额,这时西德尼.卡尔顿和密探从黑屋出来了,「再见,巴萨先生,」前者说,「咱俩就这样定了,你用不着怕我什么了。」

他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下,面对着罗瑞先生。两人单独相对时,罗瑞先生问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若是囚犯出了问题,我保证能见到他,一次。」

罗瑞先生脸色一沉。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卡尔顿说,「要求过高会连他的脑袋也放到斧头下面去的。那就正如他所说的,即使叫人揭发了,也不会比这更糟糕了。这显然是我们处境的弱点。无可奈何。」

「但是,如果法庭上出了问题,」罗瑞先生说,「光见面是救不了他的。」

「我并没有说救得了他。」

罗瑞先生的眼睛逐渐转到炉火上。他对他心爱的人的同情和第二次逮捕的沉重失望使他的目光暗淡下来。他难以承受近来的忧伤,不禁深感自己的衰迈,眼泪随之潸然而出。

「你是个善良的人,真诚的朋友,」卡尔顿说,改变了口气,「请原谅我注意到了你的感伤。我不能坐视我的父亲流泪而无动於衷。即使你是我的父亲,我对你的哀伤也只能尊重到这种程度了。其实这场不幸跟你并没有关系。」

尽管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又恢复了一向的满不在乎的态度,但他的口气与抚慰都带着真正的感情和尊重。罗瑞先生过去从没见到过他较为善良的一面,此时见了不免觉得意外,便向他伸出手去,卡尔顿轻轻地握了一握。

「还是谈谈可怜的达尔内吧,」卡尔顿说,「请别把这次见面或这种安排告诉露西。这办法并不能帮助她见到达尔内。她可能以为是在不得已时给他送去东西,让他抢在用刑之前自杀呢!」

这想法很出乎罗瑞先生意外,他立即看着卡尔顿,想看出他是否真有那种想法。好像是真的。他回望了他一眼,显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可能想得太多,」卡尔顿说,「每一个念头都可能给她带来痛苦。别把我的事告诉她。我刚到时就告诉过你,最好别让我跟她见面。不见她我仍然可以竭尽全力给她一点我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希望,你打算到她那儿去?她今天晚上一定非常痛苦!」

「我现在就去,马上。」

「我很高兴,她离不开你,也很仰仗你。她现在怎么样?」

「很着急,很伤心,但很美丽。」

「啊!」

这一声叫喊又悠长又凄楚,似是长叹,又似是呜咽。这使罗瑞先生的目光落到了卡尔顿脸上,那脸正对着炉火,一道光亮(也许是一道阴影吧,老人弄不清)迅速从他脸上掠过,有如在风暴初起的晴朗日子从山边掠过的乌云。他抬起一只脚要把一块快要崩塌的火光熊熊的小柴块推回炉里。他穿了一身流行的白色骑马装和一双长统靴。浅淡的眼里映着火光,使他的脸看去非常苍白,没有修剪过的棕色长发松松地披在脸旁。他对那火的满不在乎的神态很奇特,罗瑞先生急忙警告他,此刻燃烧的柴块虽已被脚踩碎,靴子却还踏在炽热的炭火上。

「我忘了,」他说。

罗瑞先生的眼睛又被吸引到了他的脸上。他注意到那张天生的漂亮面孔上笼罩了一片憔悴的阴影,这使老人清晰地回忆起法庭上囚徒们的神色,那神色在他的心中记忆犹新。

「你在这儿的公事快办完了么,先生?」卡尔顿对他转过身去说。

「快完了。我终於办完了我在这儿所能办的事。昨晚我正要告诉你,露西却出乎意外地出现了。我希望把一切都处理得万无一失,然后离开巴黎。我有个假期,我准备去度假。」

两人都沉默了。

「你这么长寿总有许多值得回忆的岁月的,是么,先生?」卡尔顿若有所思地说。

「我七十八岁了。」

「你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事,总是踏踏实实、坚持不懈地工作着,受人信任、尊敬和器重。」

「我从成年以来就是个办事的人。实际上我可以说从儿童时代起就已是个办事的人了。」

「你看你,七十八岁,处在多么重要的地位,你离开之后会有多少人想念你呀!」

「想念一个孤独的老单身汉么!」罗瑞先生摇头回答,「没有人会为我哭泣的。」

「你怎么能那样讲?她难道不会为你哭么?她的孩子难道不会么?」

「会的,会的,谢谢上帝。我想的跟我说出的并不完全一样。」

「这是一件应该感谢上帝的事,是么?」

「当然,当然。」

「若是今晚你能真心实意对自己孤独的心说,『我完全不曾赢得任何人的爱和眷恋、感激和尊重,不曾在任何人心里引起过柔情,没做过任何善事,没做过对人有益、令人怀念的事!』那你那七十八年岂不成了七十八个沉重的诅咒么?」

「你说得对,卡尔顿先生。我想会的。」

西德尼又把目光转向炉火,沉默了好一会儿说:

「我想问问你:……你的儿童时代好像很遥远么?你坐在你母亲膝盖上的日子是否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时他的表情柔和起来。罗瑞先生回答道:

「二十年前倒觉得很远,可到了这个年龄反倒不远了,因为我是做圆周运动的,越是靠近终点,也就越是靠近起点了。这好像是为踏上最终的路做着善意的安慰和准备。现在我的心常为许多长期沉睡的回忆所感动,是关於我年轻美丽的母亲的。(我现在是多么衰老呀!)我想起许多往事,那时我们称作世道人心的东西对我还显得虚无缥缈,我的缺点也还没有固定。」

「我懂得你的这种感觉!」卡尔顿惊叫,忽然容光焕发,「这样你便感到更幸福了么?」

「但愿如此。」

说到这里,卡尔顿站起身子去帮他穿外衣,停止了谈话,「可是你还年轻。」罗瑞先生又回到这个话题。

「是的,」卡尔顿说,「我年轻。可是我这种年轻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我活够了。」

「我才活够了呢,我相信,」罗瑞先生说,「你要出去么?」

「我跟你一起步行到她家门口。你知道我的这种流浪汉习惯,我是闲不住的。如果我在街上转上很久,你也不用担心。早上我又会出现的。你明天要去法庭么?」

「不幸的是,要去。」

「我也要去,但只是去当听众。我的密探会给我找到地方的。扶住我的胳膊,先生。」

罗瑞先生扶住他,两人下楼走到街上。几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罗瑞的目的地。卡尔顿在那儿跟他分了手,却在附近留连不去。大门关上之后他又走到门前,摸了摸门。他听说过她每天都要去监狱,「她从这儿出来,」他四面望望,「往这边走,一定也常踩在这些石头上。我跟着她的脚步走走吧。」

夜里十点钟他在拉福斯监狱前露西曾数百次站立过的地方站住了。一个小个子锯木工已关上铺子,正坐在店门口抽菸。

「晚安,公民。」卡尔顿经过时停下打招呼,因为那人好奇地看他。

「晚安,公民。」

「共和国情况如何?」

「你是说断头台吧。棒着呢!今天已是六十三个。马上就要满一百了。参孙和他的部下有时抱怨说太累了。哈,哈,哈!参孙真会开玩笑。好一个剃头匠!」

「你常去看那剃头匠……」

「看他剃头?经常去,每天都去。多灵巧的剃头匠!你见过他剃头么?」

「没有。」

「在他活儿多的时候去看看吧。想想看,公民。今天他两袋菸工夫不到就剃掉了六十三个头呢!两袋菸工夫不到,真话。」

这位傻笑着的小个子取下菸斗,解释他是怎样替刽子手计算时间的。卡尔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真恨不得一拳揍死他。他转身要走。

「可你不是英国人,」锯木工问,「虽然你一身英国装。」

「是英国人,」卡尔顿再次停步,回头作答。

「你说话像个法国人呢。」

「我在这儿读过书。」

「啊哈!地道的法国人!晚安,英国人。」

「再见,公民。」

「你得去看看那巧妙的玩艺儿,」小个子坚持自己的看法,在他背后叫道,「还带个菸斗去!」

西德尼走出他的视线不远,便在街心站住了。他就着闪烁朦胧的路灯在一张纸片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然后驾轻就熟地穿过几条黑暗肮脏的街道──街道比平时肮脏多了,因为在恐怖时期就是堂皇的大街也没有人打扫──来到一家药店前站住了。药店老板正在关门,那是在一条弯曲的上坡路边由一个不老实的昏聩的小个子开的一个不老实的昏暗的小店。

他走到柜台前招呼了老板一声,便把字条放到他面前,「咻!」药店老板看了条子低低地吹了声口哨,「嗨!嗨!嗨!」

西德尼.卡尔顿没答理。药店老板又问:

「是你要么,公民?」

「我要。」

「你得注意,要分开使用,公民。你知道合用的后果么?」

「很清楚。」

几包药分别包好后递给了他。他一包一包放在贴身上衣的口袋里,数好钱付了帐,小心地离开了药店,「在明天到来之前,」他说,抬头望望月亮,「再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可我是睡不着的了。」

他这话是在飞速漂移的流云之下大声说出的,态度再也不是满不在乎,也不是懒散多於轻蔑,而是表现了一个厌倦者的决心。他曾旁徨漂泊,也曾作过战斗,却老是走投无路。现在他终於找到了路,看到了尽头。

很久以前,他在早年的竞争者中以头角峥嵘、前程远大着称的时候,曾随着父亲的灵柩来到墓前──母亲多年前早已去世──此刻,当他沿着黑暗的街道在重重的黑影里蹀躞,任月亮和流云在他头顶漂移时,父亲墓前庄严的词句忽然涌现在他心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孑然一身的他滞留在一个由斧头统治的城市里,心里禁不住为当天处决的六十三个人,也为关在牢里明天、后天、再后天待决的无数人感到痛苦。那联想的链条,那令他回想起了当年的词句,有如从深海拔起了一根连着生锈的船锚的链条,是很容易追溯的。可是他没有去追溯,只是反覆念诵着那几句话,往前走去。

西德尼.卡尔顿怀着庄严的兴趣望着还有灯光闪烁的窗户,窗里的人能得到几小时平静便忘却了四周的恐怖,要睡觉了。他望着教堂的塔楼,那儿已没有人作祈祷,因为多年来以牧师身分出现的骗子、强盗和花花公子已普遍使人深恶痛绝到了宁肯自我毁灭的程度。他望着远处的墓地,墓地大门上标明是划拨给「永恒的休息」的。他望着爆满的监狱,望着街道,一批批囚犯就是沿着这些街道走向死亡的。死亡早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断头台的行动在世人心里已引不起什么冤魂不散的凄惨传说。他怀着庄严的兴趣观察着这个在喧哗激怒之中落入夜间短暂休眠的城市,观察着它的生命与死亡。他再度行过了塞纳河,踏入了灯光较为明亮的市街。

街上马车稀少,因为坐马车可能引起怀疑,上流社会的人早把脑袋隐藏到红便帽之下,穿上沉重的鞋,蹒跚地步行。不过戏院仍然满座,他经过戏院时,人群正欢笑着往外涌,议论着往家里走。戏院门前有个小姑娘正和她的妈妈一起穿过泥泞要过街去。他抱起了孩子送她过街。在那怯生生的手臂放松他的脖子时,他要她让他亲一亲。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此时道路悄寂,夜色渐浓,《圣经》的词句伴和着他的脚步的回音,在空中回荡。他心里一片宁静,一念不起,只偶然伴随着脚步在嘴里重复那些词句,可那些词句却永远在他耳里震响。

夜色渐渐淡去,他站在桥头,听着河水拍打着巴黎岛【注】的河堤,堤边的房屋与大教堂在月光下泛着白光,融浑交汇,有如图画。白日冷清清地到来了,像从空中露出了一张死屍的脸。然后夜、月亮和星星便淡成灰白,死去了。一时之间,大千世界仿佛交给了死神统治。

【注】巴黎岛:塞纳河中的一个小岛。

但是,辉煌的太阳升起来了,仿佛用它那万丈光芒把夜间令他沉重的词句直接送进了他的心窝,给了他一片温暖。他用手肃然地遮住眼睛,迎着阳光望去,看到一道光桥架在空中,把他和太阳联结起来,阳光下河水波光粼粼地熠耀着。

清晨静谧之中的澎湃的潮水是那么迅疾,那么深沉,那么可信,有如意气相投的挚友。他远离了房舍,沿着河边走去,竟沐着太阳的光亮与温暖,倒在岸边睡着了。他醒来站起身子,还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望着一个漩涡漫无目的地旋卷着,旋卷着,终於被流水吸去,奔向大海──「跟我一样!」

一艘做生意的小艇扬起一片如枯叶色般的、柔和的风帆,驶入了他的视线,又驶出了他的视线消失了。那小艇的踪迹在水中隐没时,他心里爆发出一个祈祷,祈求慈悲对待他的一切盲目行为与错误。那祈祷的结尾是:「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他回到银行时,罗瑞先生已经外出。这善良的老人的去向不难猜测。西德尼.卡尔顿只喝了点咖啡,别的什么都没喝,再吃了一点面包,然后洗了洗,换了衣服,让自己清清爽爽,便到法庭去了。

那只黑色的狱羊(许多人一见他便吓得躲开)把他塞进入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去时,法庭里正是一片喧哗与骚动。罗瑞先生在那儿,曼内特医生在那儿,她在那儿,坐在她父亲身边。

她的丈夫被押进来时,她向他转过眼去,那目光是那样有力,那样鼓舞,那样充满钦敬的挚爱与怜惜的柔情,却又表现了她为他而具有的勇气。那目光在他脸上换回了健康的血色,使他一顾一盼都神采奕奕,使他的心活跃起来。若是有人注意到了露西的目光此刻对西德尼.卡尔顿的影响,便也会发现她对他的影响也正跟对她的丈夫一模一样。

在那不公正的法庭面前很少有保证听取被告申诉的程序,甚至根本没有。若是一切的法律、手续和仪式当初不曾受到这样恣意的践踏,致使这场革命的自杀性的报复把它们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眼前这种革命就不会发生了。

每一双眼睛都转向了陪审团。陪审团员全是跟昨天、前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一样的坚定的爱国者、优秀的共和主义者。其中有一个人最引人注目,那人一脸饥渴、迫不及待,手指头老在嘴边抓来挠去,那样子给观众巨大的满足。那是圣安东尼区的杰克三号,一个嗜杀成性、食人族式的、满怀血腥的陪审员。整个陪审团有如一群为审判鹿而集合起来的恶狗。

每一双眼睛又转向了五位法官和公共检察长,今天这里完全没有偏私,只有一片凶残暴戾、不讲情面、杀气腾腾、公事公办的神气。每一双眼睛都转向人群中的另一双眼睛,称许地向对方眨眨眼,点点头,又再向前望去,聚精会神地听着。

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名达尔内。昨日开释,昨日再次受到指控,重新被捕。控诉书昨夜已交该犯本人。该犯以共和国的敌人、贵族、出身残暴贵族家庭嫌疑受到揭发,该犯所属家族已因使用现已被剥夺的特权无耻欺压百姓而被剥夺法律保护。根据剥夺法律保护条令,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名达尔内,依法当处以死刑,绝无宽贷。

公众检察官的发言极简短,大意如此。

法庭庭长提问,被告受到的是公开揭发,还是秘密揭发。

「公开揭发,庭长。」

「谁是揭发人?」

「有三个人揭发。欧内斯特.德伐日,圣安东尼区酒店主。」

「好。」

「泰雷兹.德伐日,上述德伐日之妻。」

「好。」

「亚历山大.曼内特,医生。」

法庭里爆出一片震耳的喧嚣,曼内特医生在喧嚣中从座位上站起来,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庭长,我向你提出愤怒的抗议。这是伪造,欺骗。你知道被告是我女儿的丈夫,而我的女儿和她所爱的人在我眼中比我的生命还要宝贵。这位硬说我揭发了我女儿的丈夫的人是谁?在哪儿?」

「曼内特公民,安静。不服从法庭的权威是能叫你失去法律的保护的。至於说比你的生命更宝贵么,对於一个好公民而言,没有什么能比共和国更宝贵的了。」

这番申斥获得了高声的喝采。庭长摇铃要求安静,然后激动地讲了下去。

「即使共和国要求你牺牲你的女儿,你的责任也只能是拿她作牺牲。肃静,往下听!」

一片疯狂的欢呼随之而起。曼内特医生坐下,眼睛四面望着,嘴唇发抖。他的女儿更靠近了他。那满脸饥渴的人搓搓双手,又用一只手在嘴边抓挠了起来。

德伐日出庭。法庭肃静到能听见他发言时,他迅速叙述了囚禁的故事。他从孩子时起就在医生家工作,医生获释时被交给他。他的陈述受到以下的简短审查。法庭工作一向十分迅速。

「你在攻占巴士底狱时表现良好,是么,公民?」

「我相信如此。」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女人激动的尖叫,「你在巴士底是最出色的爱国者,你为什么不说?你那天在那儿是个炮手,那受到诅咒的要塞被攻垮时,你是最早冲进去的。爱国者们,我说的是真话吧!」

那在听众的热烈赞扬声中像这样促进了审讯过程的是复仇女神。庭长摇铃,受到鼓动、头脑发热的复仇女神尖叫道,「我才不理你那铃声呢,」因而她再次受到赞赏。

「向法庭报告那天你在巴士底狱做的事吧,公民!」

「我知道我所说的囚犯曾被关在一间叫作北塔一〇五的牢房里,」德伐日低头望了望他的妻子,她站在他证人席的台阶下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是从医生那儿听说的。他在我的照顾下做鞋的时候只知道自己叫北塔一〇五,别的名字都不知道。我那天开炮时已下定决心,只要攻下了要塞,一定要去检查那间牢房。我跟一个公民在一个管牢的人带领之下爬上了牢房。那公民现在是在座的一个陪审员。我很仔细地检查了那屋子。我在烟囱的一个洞里发现了一块被取下又重新安好的石头,从那里面找到了一份手稿。这就是。我曾研究过曼内特医生好些笔迹,把那当作一项工作。这份手稿确实是曼内特医生的手迹。我把曼内特医生这份亲笔手稿呈交庭长处理。」

「宣读手稿。」

死一样的沉默和安静。受审的囚徒满怀爱意望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断焦灼地从他望到自己的父亲;曼内特医生目不转睛地望着朗读者;德伐日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囚徒;德伐日目不转睛地望着看得正高兴的妻子;法庭上其他的眼睛都专注地望着医生;医生对他们却一个也没看见。法庭宣读了那份手稿,全文如下。

第十章 阴影的实质

「我,不幸的医生亚历山大.曼内特,波维市人,后居巴黎,於一七六七年最后一个月在巴士底狱凄凉的牢房里写下这份悲惨的记录。我打算把它藏在烟囱墙壁里──我花了很长的时间,下了极大的功夫才挖出了这个隐藏之地。在我和我的悲哀都归於尘土之后也许会有人怀着怜惜之情在这里找到它。

「我是在被幽禁的第十年的最后一个月用生锈的铁尖蘸着从烟囱刮下的烟炭和木炭末拌和了我的血很吃力地书写的。我心里已不再存有希望。我从自己身上的可怕征兆看出,我的神智不久即将遭到破坏。但我庄严宣布我现在神智绝对清楚,记忆完全准确,我所写下的全是事实,我可以在永恒的审判席位上为我所写的最后记录负责,无论是否有人会读到它。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第三周一个多云的月夜(我想是二十二日夜),我在塞纳河码头边一个行人已稀的地点散步,想借霜冻的空气清凉一下,「那地方距我在医学院街的住处有一小时路程。这时一辆飞驰的马车从我身后赶来,我怕被它撞伤,急忙闪到路边,让它过去,车窗里却伸出一个头来,一个声音命令车夫停下。

「车夫一收马缰,车停下了,刚才那个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我答应了。那时马车已在我前面颇远,在我走到车前时,两位绅士已开门下了车。我观察到两人都用大氅裹紧,仿佛不愿叫别人认出。他俩并排站在车门边,我观察到他们跟我年纪相仿,也许略小一点,而且两人的高矮、神态、声音和面貌(就我所能看到的部分而言)都十分相像。

「『你是曼内特医生么?』一个说。

「『是的。』

「『曼内特医生,以前住在波维,』另一个说,『年轻的内科医生,最初原是外科专家,近一两年在巴黎名气越来越大,是么?』

「『先生们,』我回答道,『我就是曼内特医生,你们过奖了。』

「『我们到你家去过,』第一个说,『运气不好,没找到你,听说你可能往这个方向走,便跟着来了,希望能赶上你。请上车吧!』

「两人架子都很大,一边说话,一边走了上来,把我夹在他们和马车车门之间。两人都带着武器,我却没有。

「『先生们,』我说,『对不起,但我一向是要事先了解是谁赏光要我出诊,病号的情况如何的。』

「回答的是第二个说话的人。『医生,你的病家是有地位的人。至於病人情况,我们信服你的医术,用不着我们介绍,你自己会知道的。行了,请上车吧!』

「我无可奈何,只好服从,一言不发上了车。两人也跟着上来了──第二个人是收了踏脚板跳上来的。马车掉过头,用刚才的速度飞驰而去。

「我是按实际情况复述这次谈话的,字字句句都如实记录,这我毫不怀疑。我控制了我的思想,不让它走神。我如实准确地描述了一切。我在这里划上暂停符号,把我写下的文件隐藏起来,准备以后再写。」

…………

「马车把街道丢在后面,穿过北门关隘进入乡间道路。在离开关隘三分之二里格时──当时我没有估计距离,是在下次通过时估计的──马车离开了大路,在一套独立的宅院前停下了。我们下了车,沿着花园潮湿柔软的小径走去。那儿有一温泉水,由於无人管理,已经溢流出来,流到宅院门口。拉了门铃却无人立即开门,等到门开了,引我来此的其中一人便用他那厚重的骑马手套揍了来开门的人一个耳光。

「这个行为并未引起我多大注意,普通老百姓像狗一样挨打我已司空见惯。但是,另一个人也生气了,伸出胳膊又揍了那人一家伙。这时我才第一次发现他们是孪生兄弟。

「住宅的门锁着。两兄弟之一开了门让我们进去,然后又反锁上了。从我们刚在院落大门下车时起我就听见楼上屋里有哭喊声。我被径直带进了那屋子。上楼时那叫声越来越大,我发现一个病人躺在床上,害了脑炎,发着高烧。

「病人是个绝色美女,很年轻,无疑刚过二十。她头发蓬松披散,两臂用带子和手巾捆在身体两侧。我注意到这些捆绑用品都来自男人的服装。其中之一是穿礼服用的绣有花边的围巾。在那上面我看到一个贵族纹章和字母E。

「这一切是我在研究病人的第一分钟发现的,因为病人在不断挣扎时已翻过身子把脸转向了床边,让围巾的一角卷进了嘴里,有被窒息而死的危险。我的第一个动作是伸出手来解除她的危险;在拉开围巾时,巾角上的刺绣落入了我的眼里。

「我把她轻轻翻过身来,双手放在她胸上,让她平静,也让她躺好,同时看看她的脸。她瞪大了眼睛,神志不清,不断发出尖锐的呼喊,反覆地叫着:『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接着便从一数到十二,然后说,『嘘!』像这样周而复始,次序不变,态度也不变。除了那固定的停顿之外一直没有住口。

「『这种情况有多久了?』我问。

「为了区别两个弟兄,我把他俩分别叫作哥哥和弟弟。我把那最权威的叫哥哥。哥哥回答道,『大约从昨天晚上这时候开始的。』

「『她有丈夫、父亲和弟弟吗?』

「『有一个弟弟。』

「『我不是在跟她的哥哥说话吧?』

「他非常轻蔑地回答道,『不是。』

「『她近来有什么跟数字十二有关的事么?』

「弟弟不耐烦地插嘴道,『十二点钟!』

「『你们看,先生们,』我说,我的手仍在她胸口上,『你们像这样把我带了来,我是无能为力的!我若早知道是来看什么病,就可以带好应用的药品。像现在这样,只能是浪费时间。在这种偏远的地方哪儿有药呢。』

「哥哥望了弟弟一眼,弟弟傲慢地说,『有个药品箱。』他便从一间小屋里把它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

「我打开几个药瓶,嗅了嗅,用嘴唇碰了碰瓶塞,这里的药除了本身就是毒药的麻醉剂之外,并没有我要用的药。

「『这些药你不放心么?』弟弟问。

「『你看,先生,我会用的,』我回答,就再也没说话。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想了许多办法把我要用的药给她喂了下去。因为过一会儿还得用药,现在也要观察疗效,我便在床边坐了下来。有一个很胆小的怯生生的妇女在服侍(她是楼下那人的妻子),此刻退到了一个角落里。那房子非常潮湿腐朽,家具也很平常──显然是最近才临时使用的。窗前钉了些陈旧的厚窗帘,想要挡住那尖叫声。尖叫继续有规律地发出,『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数到十二,然后是『嘘!』病人很疯狂,我没敢解掉捆缚她双臂的带子,却也作了检查,设法不让她疼痛。病人溅出的唯一令我鼓舞的火星是我放在她胸前的手产生了抚慰的效果,有时能让那身躯平静一点,但是对尖叫却没有作用,她的叫喊比钟摆还有规律。

「因为自以为我的手有这种效果,我在床边坐了半个小时,弟兄俩在旁边看着。后来哥哥说:

「『还有一个病人。』

「我吃了一惊问,『病情严重吗?』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他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时拿起了一盏灯。」

…………

「另一个病人在另一道楼梯后的一间房里。那房间在马厩的上方,也可算是一种阁楼。楼顶有低矮的天花板,一部分抹了石粉,剩下的部分却空着,露出瓦房顶的屋脊和横梁。那是堆放麦秸和干草的地方,也放木柴,还存放着一堆埋在沙里的苹果。我穿过那地方来到病号面前。我的记忆精确无误。我用这些细节来审查我的记忆力。在我被幽禁快满十年的此刻,在巴士底狱我的牢房里,那天晚上的景象全都历历如在我眼前。

「一个英俊的农村少年躺在地上的干草里,头下枕着一个扔在地上的垫子。他最多只有十七岁。他右手捂着胸口躺在地上,咬紧牙关,圆睁着双眼望着头顶。我在他身边跪下一条腿,却看不见他的伤在哪里。我可以看出他因锐器刺伤,快要死去了。

「『我是个医生,可怜的朋友,』我说,『让我检查一下吧。』

「『我不要检查,』他回答,『随它去。』

「伤口在他捂住的地方,我说服他拿开了手。是剑伤,受伤时间大约在二十至二十四小时以前。但是即使他当时立即得到治疗也没法救活他。他正在迅速死去。我转过眼去看那位哥哥,只见他低头望着这个英俊少年的生命在消逝,只如看着一只受了伤的鸟或兔,一点也不像看着跟他相同的人类。

「『这是怎么回事,先生?』我问。

「『一条小疯狗!一个农奴!逼着我弟弟拔剑决斗,把他杀了──倒像个贵族一样。』

「那答话里没有一丝怜悯、痛苦,或是人类的同情。说话人似乎承认那个卑贱的生物死在这儿不太方便,认为他还是像虫子那样默默无闻地死去为好。对於那少年和他的命运,他根本不可能表示同情。

「他说话时,那少年的眼睛慢慢转向了他,这时又慢慢转向了我。

「『医生,这些贵族非常骄傲。可我们这些卑贱的狗有时也很骄傲。他们掠夺我们、侮辱我们、殴打我们、杀死我们,可我们有时也还剩下点自尊心。她……你见到她了么,医生?』

「虽然距离很远,但那尖叫在这儿也还隐约可闻。他指的就是那尖叫,仿佛她就躺在我们身边。

「我说,『我见到她了。』

「『她是我姐姐,医生。多少年来这些贵族对我们的姐妹们的贞操和德行就拥有一种可耻的权利,可我们也有好姑娘。这我知道,也听我爸爸说过。我姐姐就是个好姑娘,而且跟一个好青年订了婚,我姐夫是他的佃户。我们都是他的佃户──站在那边那个家伙。那另一个是他的弟弟,是一个恶劣的家族里最恶劣的人。』

「那少年是克服了最大的困难才集中了全身的力量说出话来的,但是他的神色却起着可怕的强调作用。

「『我们这些卑贱的狗就要挨那些高贵的家伙的抢掠。站在那边的那个家伙,他抢夺我们,逼我们交苛捐杂税,逼我们给他们做事、不给报酬,逼我们到他的磨坊磨面。他的鸡鸭鹅大群大群地吃我们少得可怜的庄稼,却一只鸡鸭都不准我们喂养。他把我们抢得干干净净,我们若是有了一小片肉,只好闩上门,闭上窗,提心吊胆地吃,怕被他的人看见拿走──我说,我们给抢得、逼得、刮得太苦了,我爸爸对我们说生孩子很可怕,我们最应当祈祷的就是让我们的妇女不要生育,让我们悲惨的种族灭绝!』

「被压迫者的痛苦像烈火一样爆发燃烧的情况我还从来没看见过。我原以为它只能隐藏在人们心里的什么地方呢!可现在我却在这个快要死去的少年身上看见了。

「『不过,我姐姐却结婚了。那时她的情人在生病,可怜的人,她却嫁给了他。她想在我们的农家屋里──这家伙叫它狗窝──照顾他,安慰他。她结婚才几个星期这家伙的弟弟就看见了她。他看中了她的漂亮,要求这家伙把我姐姐借给他使用──在我们这种人当中丈夫算得了什么!这家伙倒很愿意,但是我姐姐却又善良又贞洁,对这家伙的弟弟怀着跟我一样强烈的仇恨。为了逼迫我的姐夫对姐姐施加影响,让她同意,这一对弟兄干出了些什么样的事呀!』

「那少年一双眼睛原先望着我,此时却慢慢转向了我身边那个人。我从这两张面孔上看出那少年的话全是真的。就是此刻在巴士底狱里我也还能看到两种针锋相对的骄傲彼此的对峙。一面是贵族的骄傲,轻蔑,冷淡;一面是农民的骄傲,被践踏的感情和强烈的复仇情绪。

「『你知道,医生,按照贵族的权利,我们只是些卑贱的狗,他们可以把我们套在车辕上赶着走。他们便这样把我姐夫套上车辕赶着走了。你知道,他们有权让我们通夜在地里轰青蛙,不让它们干扰老爷们高贵的睡眠。他们夜里逼迫我姐夫在有害的雾气里干活,白天又命令他回来套车。可是我姐夫仍然不听他们的。不听!一天中午他被从车轭上放下来吃东西──若是他还找得到东西吃的话──他呜咽了十二声,每一声呜咽正好有一声钟声相伴,然后便死在我姐姐怀里。』

「若不是有他倾诉冤情的决心支持,人世间是没有力量让他活下去的。他的右手仍然紧握着,捂住伤口,逼退了逐渐加重的死亡的阴影。

「『然后,那弟弟得到了这家伙的同意,甚至帮助,把我姐姐弄来了,尽管她告诉了他一件事──我知道她一定会告诉他的,这事如果你现在还不知道,马上也会知道的。他的弟弟把我姐姐带走了。他拿她寻开心,消遣了几天。我在路上看见她路过,把消息带回家里,我爸爸便心碎而死。他满腹冤屈,却一个字也没说。我把我的小妹妹(我还有个妹妹)带到了一个这家伙找不到的地方,她在那儿至少可以不做他的奴仆。然后我便跟踪他的弟弟来到这里,昨天晚上爬进了院子──一条卑贱的狗,手里却有一柄剑。阁楼的窗户在哪儿?就在这旁边么?』

「在他眼中全屋黑了下来,周围的世界越缩越小。我向四面望望,看到麦秸干草踩得乱成一片,似乎这里有过搏斗。

「『我姐姐听见我的声音,跑了进来。我要她在我杀掉那家伙之前别靠近我。那家伙进来了,先是扔给我一些钱,然后便用鞭子抽我。可是我却用剑刺他,逼他跟我决斗──虽然我是条卑贱的狗。他拔出剑来保护自己,为了保住性命,他施展出了浑身解数。我使他把他那剑折成了几段,因为那上面染上了我卑贱的血。』

「刚才我曾在干草堆里瞥见一把折成几段的剑。那是贵族的佩剑。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把老式的剑,似乎是士兵用的。

「『现在,扶我起来吧,医生,扶我起来。他在哪儿?』

「『他不在这儿。』我扶起少年,估计他指的是那哥哥。

「『他!这些贵族尽管骄傲,他却害怕见我。刚才还在这儿的那个人呢?把我的脸转向他。』

「我照办了,抬起少年的头靠在我的膝盖上。但是少年此刻却具有了超乎寻常的力气,完全站直了身子,逼得我也站了起来,否则我便扶不住他。

「『侯爵,』少年圆睁了双眼对他转过身去,举起右手,『等到清算这一笔笔血债的日子,我要你和你全家,直到你的种族的最后一个人对这一切承担责任。我对你画上这个血十字,记下我的要求。等到清算这一笔笔血债的日子,我要你的弟弟,你那卑劣种族中最卑劣的家伙,单独对此承担责任。我对他画上这个血十字,记下我的要求。』,

「他两次伸手到胸前的伤口上,然后用食指在空中画着十字。他举着手还站了一会儿,手落下时人也倒下了。我放下了他,他已经死了。」

…………

「我回到那年轻妇女身边时,发现她仍按刚才的顺序一成不变地胡语尖叫。我知道那种情况还可能继续许多小时,十之八九要在坟墓的沉默里才能结束。

「我又让她服下刚才用的药,然后在她身边直坐到深夜。她的呼喊仍然尖利,她的话语仍然清楚,顺序也从不改变。总是『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嘘!』

「从我初见她时算起,她一直喊叫了二十六个小时。其间我曾离开过她两次。在我又一次坐到她身边时,她开始虚弱下来。我竭尽全力帮助她,但愿能有几分希望,可是不久她便昏沉了,像死人一样躺着。

「仿佛是一场可怕的漫长的风暴终於过去,风停了,雨止了。我放下了她的双臂,叫那个妇女来帮助我整理好她的容貌和撕开的衣衫。那时我才发觉她已经出现了最初的妊娠迹象,也是在那时我对她怀着的一点点希望终於破灭了。

「『她死了吗?』侯爵问,我还是把他称作哥哥吧。那哥哥刚下了马,穿着靴子进到屋里。

「『没有死,』我说,『但看来是要死了。』

「『这些卑贱的家伙精力多么旺盛呀!』他低头看她,好奇地说。

「『痛苦和绝望之中存在着极其强大的力量!』我回答他。

「他听见这话先是笑了笑,可马上便皱起了眉头。他用脚推了一把椅子到我的椅子面前,命令那仆妇出去,然后压低了嗓子说:

「『医生,在发现我的弟弟跟这些乡巴佬有了麻烦之后,我推荐了你来帮忙。你很有名气,是个前程远大的青年,也许懂得关心自己的前程。你在这儿见到的一切是只可以看、不可以外传的。』

「我只听着病人的呼吸,避而不答。

「『你给我面子,听见我的话了么,医生?』

「『先生,』我说,『干我这种职业的人对病家的话都是保密的。』我的回答很警惕,因为我的所见所闻使我心里很痛苦。

「她的呼吸已很难听见,我仔细地把了把脉,摸了摸胸口。还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我回到座位上回头一看,两弟兄都在注视着我。」

…………

「我写得非常吃力,天气很寒冷,我非常害怕被发现后关到漆黑一团的地牢里去,因此,我得压缩我的叙述。我的记忆没有混乱,也没有失误。对我和那两弟兄之间的对话,我能回忆起每一个字和每一个细节。

「她拖了一个礼拜,在她快死的时候,我把耳朵放到她的唇边,听见了她对我说的一些音节。她问我她在哪儿,我回答了;她问我是谁,我也回答了。我问她姓什么,她却没有回答。她在枕上轻轻摇了摇头,跟她弟弟一样保守了秘密。

「我告诉那两弟兄她的病情已急剧恶化,再也活不到一天了。这时我才有了机会问她问题。在那以前,除了那个妇女和我之外再也没有让她意识到还有别人在场。而只要我在场,那两兄弟总有一个警惕地坐在床头的帘子背后。可到那以后,他俩对我可能跟她说些什么仿佛已不在乎了。一个念头闪过我心里:我大约也快死了。

「我一直感到两弟兄都以弟弟曾跟一个农民(而且是个少年)决斗为奇耻大辱。他们唯一关心的好像只是这事非常有辱门风,荒唐可笑。我每一次看见那弟弟的眼光都感到他很憎恶我,因为我听见了那少年的话,知道了许多内情。他比他哥哥对我要圆滑些,客气些,但我仍看出了这一点。我也明白我是那哥哥心里的一块病。

「我的病人在午夜前两小时死去了──从我的表看,跟我初见她的时刻几乎分秒不差。她那年轻的悲伤的头轻轻向旁边一歪,结束了她在人间的冤屈与悲痛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

「那两弟兄在楼下一间房里不耐烦地等着,他们急着要走。我一个人坐在床前时就已听见他们用马鞭抽打着靴子,踱来踱去。

「『她终於死了么?』我一进屋哥哥便说。

「『死了,』我说。

「『祝贺你,弟弟,』他转过身子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

「以前他曾给我钱,我都拖延不肯接受。现在他又递给我一纸筒金币,我从他手里接下,却放到了桌上。我已经考虑过了,决定什么也不收。

「『请原谅,』我说,『在目前情况下,我不能收。』

「两弟兄交换了一下眼色,却对我点了点头,因为我正在对他们点头。我们分了手,再也没有说话。」

…………

「我很厌倦,厌倦,厌倦──痛苦使我憔悴不堪。我无法读我这只瘦骨嶙峋的手写下的文字。

「清晨一大早那筒金币又装在一个小匣子里放在了我的门口,外面写着我的名字。从一开始我就在焦虑着该怎么办,那天我便决定写封私信给大臣,把我所诊治的两个病号的性质和地点告诉了他。实际上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讲了。我明白宫廷权势的意义,也知道贵族的种种豁免权,也估计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但我只想解除良心上的不安。我把这事严格保密,连我的妻子也没告诉。我决定把这一点也写在信里。我并不懂得我所面临的真正危险,但我意识到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卷了进来,他们也可能会遇到危险。

「我那天很忙,晚上没来得及写完信。第二天我比平时早起了许多,把它写完了。那是那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写完了信,信还摆在面前,便听说有一位夫人等着要见我。」

…………

「我要想完成自己规定的任务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天太冷,牢房太黑,我的知觉太麻木,笼罩在我身上的阴云也太可怖。

「那位夫人年轻漂亮,令人倾倒,看去却已寿命不长了。她十分激动,向我介绍自己是圣.埃弗瑞蒙德侯爵夫人。我把那少年对那哥哥的称呼跟围巾上的字母E一对照,便不难得出结论:我最近所见到的便是那位贵族。

「我的记忆仍然准确,但是我不能把我跟侯爵夫人的谈话都写出来。我怀疑自己受到了更加严密的监视,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受到监视。侯爵夫人半靠发现、半靠推测明白了那残暴事件的主要情节,也知道了她丈夫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请我治疗的事。她并不知道那姑娘已经死了。她非常痛苦地说,希望秘密地对那姑娘表示一个女人的同情。长期以来这个家族遭到了许多含冤受苦者的痛恨,她希望这不至引来上天的震怒。

「她有理由相信这家还有一个小妹妹活着。她的最大愿望便是帮助那小妹妹。我除了告诉她确实有这么一个妹妹之外说不出什么其它的话,因为我此外一无所知。她来找我的动力是希望我信任她,把那小妹妹的名字和地点告诉她。可是直到眼前这悲惨的时刻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

「这些七零八碎的纸不够用了。昨天他们从我这儿拿走了一张,还警告了我。我今天必须写完我的记录。

「她是个富於同情心的好太太,婚姻很不幸福。她怎么可能幸福呢!小叔子不信任她,不喜欢她。在他的势力之下大家都跟她作对。她怕他,也怕她的丈夫。我送她下楼来到门口时,她的马车里有一个孩子,一个漂亮的孩子,大约两三岁。

「『为了孩子的缘故,医生,』她流着眼泪指着孩子说,『我愿竭尽我可怜的一点力量进行弥补。否则他继承下来的东西对他绝不会有好处。我有一种预感,对这次事件若是没有作出清清白白的弥补,总有一天是会叫孩子来承担责任的。我仅有的一点可以称作个人所有的东西只是一些珠宝首饰。若是能找到那小妹妹,我给孩子的平生第一个任务就是把这点珠宝连同她亡母的同情与哀悼赠送给这个受到摧残的家庭。』

「她吻了吻孩子,爱抚着说,『那是为了你好呢。你会守信用么,小查尔斯?』孩子勇敢地回答道,『会的!』我吻了吻夫人的手,她抱起那孩子爱抚着他离开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由於她深信我知道她丈夫的姓名,所以提起了它,我在信里却并未提名道姓。我封好了信,不愿交给别人,那天便亲自去付了邮费。

「那天晚上,亦即那年除夕晚上九点钟,一个穿黑衣的人拉响了我家的门铃,要求见我。他轻手轻脚跟在我年轻的仆人欧内斯特.德伐日身后上了楼。我的仆人走进屋子,我跟我的妻子──啊,我的妻子,我心里最爱的人!我年轻美丽的英国妻子!──正坐在屋里,她看见那人不声不响站在他身后,而他是应当留在大门外的。

「他说圣奥诺雷街有人得了急病,不会耽误我多少时间,他有马车等候。

「那马车便把我带到了这儿,带进了我的坟墓。我刚出门,一条黑色的围巾便从身后勒紧了我的嘴,我的双手被反剪了起来。那两个弟兄从一个黑暗角落走出,打了一个手势,表示已验明正身。侯爵从口袋里取出我写的信,让我看了看,一言未发,在举起的风灯上点燃、烧掉了,又用脚踩灭了灰烬。我被带到了这里。带进了我的坟墓。

「若是上帝高兴,在这些可怕的岁月里曾让那铁石心肠的弟兄之一想起给我一点有关我最亲爱的妻子的消息,哪怕是一句话──她究竟是死是活──我也能认为上帝还没有完全抛弃他们。但是现在,我却相信那血十字已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上帝的怜悯已全没有他们的份。我,亚历山大.曼内特,不幸的囚徒,在一七六七年的最后一夜,在我无法忍受的痛苦之中,对他们和他们的后裔,直到他们家族的最后一人,发出我的控诉。我向这一切罪孽得到清算的日子发出控诉。我向上天和大地控诉他们。」

…………

手稿一读完便爆发出一片可怕的喧嚣。是渴望与急切的喧嚣,喧嚣中除了「血」字之外别的话都听不清。这番叙述唤起了那个时代最强烈的复仇情绪。这种情绪的锋芒所向是没有一个人头不会落地的。

当初在巴士底狱缴获的纪念品都曾被抬着游行,而德伐日夫妇却把这份手稿隐藏起来,秘而不宣,等待时机。这是为什么?可这样的法庭和这样的听众是不想追究的。这个受人憎恨的家族的名字长期以来就受到圣安东尼的诅咒,而且被列入了死亡名单,这也是用不着追究的。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人的德行和功勳能在那一天的那个地方抵挡得住那样的控诉的冲击。

使那注定要灭亡的人特别倒霉的是,那控诉他的人是一个声望很高的公民,是他自己的亲密朋友,他妻子的父亲。人群的一个疯狂理想是追效一种颇有问题的古代道德,以自我牺牲作为人民祭坛上的祭品。因此,庭长便说(他若不这样说,他的脑袋在他肩上也保不住)那善良的医生是会因为根除了一个令人憎恶的贵族家庭而更加受到共和国尊敬的。他无疑会因为把他的女儿变作寡妇、把外孙变作孤儿而感到一种神圣的光荣和快乐。此话唤起了一片疯狂的激动和爱国的狂热,此时人类的同情已荡然无存。

「那医生在他周围不是很有影响么?」德伐日太太对复仇女神笑笑说,「现在你来救他吧,医生,来救他吧!」

陪审团员每投一票,便掀起一片鼓噪。一票,又一票;鼓噪,又鼓噪。

全票通过。从心灵到血统的贵族、共和国的敌人、臭名昭着的人民压迫者,押回附属监狱,二十四小时之内执行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