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2 / 2)

第三部 暴风雨的踪迹─3

第十一章 黄昏

像这样被无辜判处死刑者的悲惨的妻子一听见判决就倒下了,仿佛受了致命的创伤。但是她一声没响;她心里的声音告诉她,在他痛苦的时候世上只有她能支持他,她绝不能增添他的痛苦。这个念头让她从打击下迅速站了起来。

法官们要到外面去参加公众游行,下面的审判延期了。法庭里的人从几道门迅速往外走。喧闹和行动还没有结束,露西便起立向丈夫伸出了双臂,脸上只有挚爱和安慰,没有别的。

「但愿我能碰一碰他!但愿我能拥抱他一次!啊,善良的公民们,希望你们能这样深刻地同情我们!」

人们全上街看热闹去了,只剩下一个典狱官和昨晚来提犯人的四人中的两个,还有一个是巴萨。巴萨对剩下的人说,「就让她拥抱他吧,也不过一会儿工夫。」没人说话,默认了。他们让她穿过法庭座位来到一个高起的地方,囚犯在那儿可以从被告席弯过身子,来拥抱他的妻子。

「再见了,我灵魂中亲爱的宝贝。我给我的爱人临别的祝福,在厌倦的人们长眠的地方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的丈夫把她搂在胸前这样说。

「我能受得住,亲爱的查尔斯。我有上天的支持,不要因为我而痛苦。给我们的孩子一个临别的祝福吧!」

「我通过你祝福她。我通过你亲吻她。我通过你向她告别。」

「我的丈夫。不!再待一会儿!」他已在恋恋不舍地离开她,「我俩分手不会久的。我感到这事不久就会使我心碎而死,但只要我还能够,我便要履行我的职责,等到我离开女儿的时候上帝已经培养出了她的朋友,为了我,上帝就曾这样做过。」

她的父亲已跟了上来。他几乎要在两人面前脆下,但是达尔内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叫道:

「不,不!你做过什么?你做过什么?为什么要向我们跪下?我们现在才明白了你那时的争斗有多么痛苦。我们现在才明白了在你怀疑,而且知道了我的家世时受了多大的折磨。现在我才明白,为了你亲爱的女儿,你极力克服内心必然有的憎恶。我们用整个的心、全部的爱和孝顺感谢你。愿上天保佑你!」

她父亲的唯一回答是双手插进满头白发,绞着头发发出惨叫。

「不可能有别的结果的,」囚徒说,「目前的结局是各种因素造成的,是命定的。最初把我带到你身边的是我完成亡母遗愿的永远无法成功的努力。那样的罪恶绝对产生不了善果,就其本质而言,那样不幸的开头是不可能产生什么幸运的结尾的。不要难过,原谅我吧!上天保佑你!」

他被带走了。他的妻子放了手,站在那儿望着他,双手合十,像在祈祷,脸上却泛出了光彩,甚至绽出一种安慰的微笑。在他从囚徒进出的门出去之后,她转过身来,把头靠在父亲胸前,打算跟他说话,却晕倒在他的脚下。

这时西德尼.卡尔顿走上前来扶起了她。他是从一个僻静的角落出来的,一直就在那儿没有离开过。当时只有她的父亲和罗瑞先生跟她在一起。他的手臂搀起她时颤抖着,并扶住了她的头。但他脸上却有一种并非完全是怜悯的神气,其中泛着骄傲的红晕。

「我抱她上马车去好不好?我觉得她一点也不重。」

他轻轻地抱起她,来到门外,温柔地放进了一辆马车。她的父亲和他们的老朋友也上了车,卡尔顿坐在马车夫旁边。

他们来到了大门口──几个小时前他还曾在这儿的黑暗中留连,想像过哪些粗糙的石头是她亲爱的脚踩过的──他又抱起她上了楼,进入了他们的房间,放到了床上。她的孩子和普洛丝小姐在她身边哭了起来。

「别叫醒她,」他轻声对普洛丝小姐说,「这样还好些。她不过是晕过去了,别催她恢复知觉吧!」。

「啊,卡尔顿,卡尔顿,亲爱的卡尔顿,」小露西哭着出来,叫着跳起来用两臂热烈地搂着他的脖子,「现在你来了,我想你会有办法帮助妈妈和救出爸爸的!啊,你看看她吧,亲爱的卡尔顿!在这么多爱她的人中,你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么?」

他对孩子弯下身去,把她那娇艳的面颊靠着自己的脸,然后轻轻放开了她,望着她昏迷的母亲。

「在我离开之前,」他说,却又踌躇了──「我可以亲亲她么?」

事后他们记得,在他弯下身子用双唇碰着她的脸的时候,曾轻轻说了几个字。当时离他最近的孩子曾告诉他们,她听见他说的是「你所爱的生命」。这话在她自己做祖母之后也还讲给孙子们听。

卡尔顿来到隔壁房间,突然转过身面对着跟在后面的罗瑞先生和她的父亲,并对后者说:

「就是在昨天你也还很有影响,曼内特医生,现在至少还可以试试你的影响。法官和当权的人对你都很友好,也很承认你的贡献,是么?」

「跟查尔斯有关的事他们从不曾隐瞒过我,我曾得到过很坚决的保证一定能救他,而且也救出了他,」他沉痛而缓慢地回答。

「再试试吧。从现在到明天下午时间已经不多,但不妨一试。」

「我打算试一试,我是片刻也不会停止的。」

「那就好。我见过具有你这样干劲的人做出过了不起的大事──尽管,」他笑了笑,叹了口气说,「尽管还没有做出过这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试试吧!生命使用不当就没有价值,使用到这个问题上倒是很有价值的。即使不行,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马上去找检察长和庭长,」曼内特医生说,「还要去找别的人。他们的姓名还是不说的好。我还要写信……且慢!街上在搞庆祝会,天黑之前怕是谁也找不到的。」

「倒也是真的。行了!原本不过是个渺茫的希望,拖到天黑也未见得会更渺茫。我很想知道你的进展情况,不过,记住!我不抱奢望!你什么时候可以跟这些可怕的权势人物见面呢,曼内特医生?」

「我希望天一黑就见到。从现在算起一两个钟头之后。」

「四点一过天就黑了。我们不妨再延长一两个小时。若是我九点到罗瑞先生那儿,能从他或者你自己那里听到进展情况么?」

「能。」

「祝你顺利!」

罗瑞先生跟着西德尼来到外面大门口,在他离开时拍了拍他的肩头,让他转过身来。

「我不抱希望,」罗瑞先生放低了嗓子悲伤地说。

「我也不抱希望。」

「即使这些人里有个把人想宽恕他,甚至是全体都想宽恕他──这是想入非非的,因为他的生命或是任何其他人的生命跟他们有什么相干!──在法庭的那种场面之后,我也怀疑他们有没有胆量那样做。」

「我也怀疑。我在那一片喧嚣之中听到了斧头落下的声音。」

罗瑞先生一只手撑住门框,低头把脸靠在手上。

「别灰心,」卡尔顿极轻柔地说,「别悲伤。我也用这个意思鼓励过曼内特医生。因为我感到到了某一天对露西可能是一种安慰,否则,她可能认为达尔内的生命是被人随意抛弃了的、浪费了的,因而感到痛苦。」

「是的,是的,是的,」罗瑞先生抆着眼泪回答,「你说得不错。但是他会死的,真正的希望并不存在。」

「是的,他会死的,真正的希望并不存在,」卡尔顿应声回答,然后踏着坚定的步子走下楼去。

第十二章 夜深沉

西德尼.卡尔顿在街头站住了。他不知道往哪里走,「九点在台尔森银行大厦见面,」他想道,「我在这个时候去抛头露面一番好不好呢?我看不错。最好是让他们知道这儿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存在。这种预防措施大有好处,也许是必要的准备。不过,还是小心为上,小心为上!我得仔细想想!」

他正往一个目标走去,却站住了,走上了已经黑下来的街道。他拐了一两个弯,掂量着心里想法的可能后果。他肯定了自己第一个印象,「最好是,」他终於下定了决心,「让这些人知道这儿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於是他转过身往圣安东尼区走去。

那天德伐日曾说明他是圣安东尼郊区的酒店老板。熟悉那城市的人是不必打听就能找到他那房子的。弄清了那屋子的位置之后,卡尔顿先生从狭窄的街道走了出来,到一家小吃店用了晚餐,吃完饭便睡着了。多少年来他是第一次没有喝烈性酒。从昨晚至今他只喝了一点度数不高的淡酒。昨天晚上他已把白兰地缓缓倒进了罗瑞先生家的壁炉里,仿佛从此跟它一刀两断了。

等他一觉醒来,头脑清醒,已是七点。他又上了街。在去圣安东尼的路上他在一家橱窗前站了站。那儿有一面镜子,他略微整了整他歪斜的蝴蝶结、外衣领子和蓬乱的头发,便径直来到德伐日酒店,走了进去。

店里碰巧没有顾客,只有那手指老抓挠着、声音低沉的雅克三号。这人他在陪审团里见过,此时正站在小柜台前喝酒,跟德伐日夫妇聊天。复仇女神也像这家酒店的正式成员一样跟他们在一起谈话。

卡尔顿走进店里坐下,用很蹩脚的法语要了少量的酒。德伐日太太随便看了他一眼,随即仔细瞧了瞧他,然后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最后索性亲自走到他面前,问他要点什么。

他重复他已说过的话。

「英国人?」德伐日太太疑问地扬起她乌黑的眉毛问。

他看着她,仿佛这个法国字也费了他好大功夫才听懂,然后带着刚才那种强烈的外国调子回答道,「是的,太太,是的,我是英国人。」

德伐日太太回到柜台去取酒。在他拿起一张雅各宾党的报纸装出吃力地读着、猜测着它的意思时,他听见她说,「我向你发誓,真像埃弗瑞蒙德!」

德伐日给他送上酒,说了声「晚上好」。

「什么?」

「晚上好。」

「啊!晚上好,公民,」他往杯里斟酒,「啊!好酒。为共和国干杯。」

德伐日回到柜台边说,「确实有点像。」老板娘板起面孔反驳,「我说很像。」雅克三号息事宁人说,「那是因为你心里老记挂着那个人,你明白么,老板娘。」复仇女神快活地笑着说,「不错,说得对!你满心欢喜等着明天跟他再见一面呢!」

卡尔顿用手指慢慢指着报纸全神贯注、一字一行地苦读着。那几个人胳膊放在柜台上挤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只顾端详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干扰他对雅各宾派报纸编辑的专心,然后又谈了起来。

「老板娘说得对,」雅克三号说,「我们干嘛要到此为止?还有很大潜力的,干嘛要到此为止?」

「好了,好了,」德伐日说,「总得到一个地方为止吧!那么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到斩草除根为止,」老板娘说。

「太好了,」雅克三号用低沉的嗓音说。复仇女神也非常赞成。

「斩草除根是个好理论,老婆,」德伐日颇感到为难,「大体说来我并不反对。但是这位医生受了太多的苦,他今天的情况你是看见的,宣读手稿的时候你也观察过他的脸。」

「我观察过他的脸,」老板娘生起气来,轻蔑地说,「是的,我观察过他的脸。我观察出他那张脸不是共和国的真正朋友的脸。对他那张脸他还是小心为好!」

「你也观察到,老婆,」德伐日央求道,「他女儿的痛苦,这对医生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我观察过他的女儿,」老板娘重复他的话,「不错,我观察过他的女儿,不止一次地观察过。我今天观察过,其它的时候也观察过。在法庭里观察过,在监狱旁的街道上也观察过。我只须举起一个指头……」她大约举起了指头(旁听者的眼睛一直盯着报纸),哗一声砍在面前的货架上,仿佛是斧头砍下的。

「优秀的女公民,」陪审员低沉着嗓子说。

「简直是天使!」复仇女神说着拥抱了她一下。

「至於你么,」老板娘对她的丈夫毫不客气地说,「幸好这事不由你决定,若是由你决定,你怕是现在就会去救那个人的。」

「不!」德伐日抗议,「哪怕就是举起这只杯子就可以救他,我也不会的!但是我希望到此为止。我说,到此为止。」

「你看看,雅克,」德伐日太太怒火中烧地说,「你也看看,我的小复仇。你们俩都来看!听着!在我的记录上我还记载着这个家族其它的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罪行,而且注定要消灭,斩草除根。你们问我当家的,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伐日不问自答。

「伟大的日子刚开始,攻陷巴士底狱的时候他找到了今天的那份手稿,带回家来,等到半夜里关了门再没有人的时候,我们就是在这个地点、这盏灯下一起读的。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伐日同意。

「那天晚上,手稿读完,灯也熄了,百叶窗和栅栏外天已经开始蒙蒙亮。那时我才跟他讲,我要告诉他一个秘密。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伐日第二次承认。

「我把那秘密告诉了他。我用这两只手像现在这样捶打着我的胸口告诉他,『德伐日,我是在海边的渔民家长大的。那份巴士底狱手稿上描写的受尽埃弗瑞蒙德弟兄残害的农民家庭就是我的家庭,德伐日,那受了致命伤躺在地上的少年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那丈夫便是我姐姐的丈夫,那个还没见天日的孩子便是他俩的孩子,那父亲便是我的父亲,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我的亲骨肉,那清算血债的召唤是落在我身上的。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伐日又一次承认。

「那你就去告诉风和火如何到此为此吧,」老板娘回答,「别来跟我废话。」

听她说话的那两个人从她那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震怒里得到了一种令人恐怖的享受,两人都对她的话大加赞扬──那旁听者虽没看着她,却也感到她早已一脸煞白。德伐日成了微弱的少数派,说了几句「应当记住很同情他们的侯爵夫人」之类的话,可他的妻子却只重复了最后的那句话作为回答,「去告诉风和火如何到此为止吧,别来跟我废话。」

有顾客进门,几个人散开了。英国顾客付了帐,很费劲地数清找给他的钱,又以陌生人的身分打听去国家宫的路。德伐日太太带他到门口,手臂靠在他的手臂上,指给他路。英国顾客并非没有反应:若是能抓住那胳膊往上一抬,再深深扎进一刀,倒也是一大善举。

但是,他仍走上了自己的路,不久便被监狱墙壁的黑影吞没了。到了约定的时刻他才走出黑影到罗瑞先生家赴约。他发现那位老先生在不停地走来走去。罗瑞先生很焦急地说他一直陪着露西,是几分钟前才赶到这边来的。露西的父亲四点时离开银行,至今没有回来。露西抱着几分希望,但愿他的干预可能救出查尔斯,但希望很渺茫。他已经一去五个多钟头,可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罗瑞先生,一直等到十点,曼内特医生仍然没有消息,老离开露西他又不放心,便作好安排:他自己先回露西那儿去,半夜再回银行来。当中这段时间就由卡尔顿一个人在炉火前等候医生。

卡尔顿等了又等,时钟敲了十二点,曼内特医生没有回来。罗瑞先生却回来了,可他也没听见他的消息。医生究竟是到哪儿去了?

他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因他久久不归差不多产生了几分希望。这时却传来了医生上楼的脚步声。他一进门一切便明白了:完了。

他是真去找过谁,还是一直在街上闲逛,没有人知道。他站在那儿呆望着他们。他们却没有问他,因为他那张脸已说明了一切。

「我找不到了,」他说,「我一定得找到。它到哪儿去了?」

他光着头,敞着领子,无可奈何地东望望西望望说。他脱掉了外衣,却让它落到地上。

「我的凳子呢?我哪儿都找遍了,找不着。我的活儿呢?他们把它弄哪儿去了?时间很紧,我得做完鞋。」

两人彼此看看:彻底完了。

「好了,好了!」他痛苦地低声说,「让我工作吧。把我的活儿给我。」

他得不到回答便扯头发、顿脚,像个任性的孩子。

「不要折磨一个可怜的孤老头子吧,」他凄苦地叫着乞求他们,「把活儿给我!若是今天晚上鞋做不完,我们怎么得了?」

完了,全完了!

想跟他讲道理,想使他清醒,都显然无济於事。他俩仿佛配合默契,一人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劝他在炉火前坐下,而且告诉他马上给他找到活计。医生倒在椅子里呆望着灰烬,流起泪来。罗瑞先生眼看他又完全缩回到了当初德伐日照顾他时的模样,仿佛阁楼时期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瞬间的幻觉。

尽管两人都为这种心灵毁灭的惨像感到恐惧,时间却不容他们流露自己的情绪。他那孤苦伶仃的女儿太令两人难过,她已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和依傍。两人再度表现出默契,彼此望望,脸上表现了同一个意思。卡尔顿第一个说话:

「本来机会就不多,可现在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是的,医生最好还是到他女儿那儿去。但是在你离开之前你能否用一点时间仔细听我讲一讲?我要提出一些条件,还要你答应我做一些事情,别问我理由,我有理由,有充分的理由。」

「这我不怀疑,」罗瑞先生回答,「说吧!」

那坐在两人之间的人,一直在单调地一起一伏地呜咽着。两人用夜间守候在病床边的人的口气交谈起来。

卡尔顿弯下腰去拾医生的外衣──它几乎绊住了他的脚。一个小盒子滑落到了地板上,那是医生用来登记他的工作日程的。卡尔顿拾了起来,其中有一张折好的纸条,「我们应当看一看!」他说。罗瑞先生点头同意。卡尔顿打开纸条,惊叫道,「谢谢上帝!」

「是什么?」罗瑞先生急忙问道。

「等一等!这个到时候再说,」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另一张纸条,「首先,这是我的通行证。瞧,西德尼.卡尔顿,英国人,是么?」

罗瑞先生捧着打开的纸条,望着他那认真的脸。

「把这东西为我保留到明天。你记得,我明天要去看查尔斯,这通行证我最好还是不带进监狱去的好。」

「为什么?」

「我说不清,总觉得还是不带的好。你拿好曼内特医生身上的这张证明。这是一份同样的证件,有了它他跟他的女儿和外孙便可以随时通过路障和边界,对不对?你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他也许是昨天弄到这张证明的,是准备应付不幸的最后手段。是哪一天签发的?不过那关系不大,不用看了,把它跟我给你的证明一起仔细保存好。注意!在一两个钟头以前我一直相信他已经有了或是可能已签到了这样的证明。这证明在吊销之前是有效的,但是它也许会立即被吊销,而且我有理由相信它是会被吊销的。」

「难道连他们也有了危险?」

「非常危险。他们可能受到德伐日太太的控告。这是我听见她亲口讲的。今天晚上我从旁听到了那女人的话,口气十分严厉,才知道她俩也有了危险。我没有浪费时间,立即去找了那个密探,他也证实了我的看法。他知道德伐日夫妇掌握着一个锯木工,那人住在监狱大墙边。德伐日太太已经跟他排练过了,要他说,『见到过她』──他从不提露西的名字──『跟囚犯打手势,发暗号。』捏造的罪名不难估计,很平常的:搞监狱阴谋。那会给她带来生命危险,说不定连她的孩子,也许连她的父亲都保不住,因为也有人看见他们俩在大墙边。用不着满脸惊惶,你是可以救他们的。」

「愿上天保佑我真能办到,卡尔顿!可是我怎么能救他们呢?」

「我来告诉你吧。这得要靠你了,你是最可靠的人。这次揭发肯定要在明天以后才进行,说不定要在两三天之后,更有可能到一周以后。你知道对断头台的牺牲品表示哀悼或是同情是杀头的罪名。她和她父亲无疑会被指控犯了这种罪,而这个女人(她那固执、一意孤行的脾气简直难以描述)是会等待时机把这一条罪名加上去,使自己立於不败之地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听得很认真,也很相信你的话,一时连他的痛苦都忘掉了,」他说着摸了摸医生的椅背。

「你有钱,只要可以安排离开就能雇到交通工具。要以最快速度去海边。你已经做了准备要回英格兰几天。明天一大早把马车准备好,下午两点钟出发。」

「一定做好准备。」

卡尔顿热心热肠,令人鼓舞,罗瑞先生被他的火焰点燃了,痛快得有如年轻人。

「你心胸高贵,我不是说过你是最可靠的人么?今天晚上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告诉她:她自己的危险、她的孩子和父亲的危险。强调孩子和父亲的危险,因为她是可以把自己美丽的头跟她丈夫的头欢欢喜喜放在一起的。」他冲疑了一会儿,然后像刚才一样继续说下去,「让她明白,为了孩子和父亲的安全她必须在那个时刻带着他俩和你一起离开巴黎。告诉她,这是她丈夫作出的最后安排。告诉她,此举可能会产生她不敢相信、也不敢希望的结果。你相信她的父亲即使在目前这种悲惨的状况下也会服从她么?」

「我相信会的。」

「我也相信。不声不响、紮紮实实、好好准备吧!等在下面院子里,甚至上车去坐好。只等我一到就让我上车出发。」

「你的意思是要我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要等你么?」

「你手上有我和别人的通行证,你知道,而且要给我留好座位。别的你都不管,只等我的座位坐上人就回英格兰。」

「这样说来,」罗瑞先生说,抓住他那急切而坚定的手,「这事靠的就不只是一个老头了,我身边还有一个热情的青年呢!」

「上天保佑,确实如此!请向我庄严保证,我俩此刻互相承诺完成的计划不会因任何影响而改变。」

「我保证,卡尔顿。」

「明天要牢记这句话:无论由於什么原因,只要一改变了计划,或是拖延了时间,那就会救不了命的。好几条命就会白白断送。」

「我记住了。我希望可靠地完成任务。」

「我也希望完成我的任务。再见!」

虽然他郑重其事地笑了笑,甚至还把老人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却没有立即走掉。他帮助他唤醒了那在炉火前一起一伏的病人,给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劝他去寻找隐藏板凳和活计的地点,因为他还呜咽着要找,他走在病人的另一边,保护着他来到了另一座楼的院子里。那里有一颗痛苦的心正经受着漫漫长夜的可怕煎熬──在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他曾向那颗心坦露过自己孤独寂寞的心,那曾是他的幸福时刻。他走进院子,抬头凝望着她屋里的灯,独自伫立许久,才在向灯光发出祝福后告别离开。

第十三章 五十二个

附属监狱的黑牢里当天的死刑犯静候着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数目跟一年里的礼拜数相同。那天下午,五十二个人将随着那城市的生命之潮滚入永恒的无底深渊。他们的牢房还没有腾出,新的房客又已经派好;他们的血还没有跟昨天的血洒到一起,明天要跟他们的血混合的血又已经选定。

五十二个,一个一个点了名,从七十岁的赋税承包人到二十岁的女裁缝。前者的全部财富买不回他的命,后者的贫穷与低贱也救不了她的命。生理的疾病产生於人们的罪恶和疏忽,它对病人是不分尊卑一律折磨的。道德上的严重混乱产生於难以描述的苦难、无法忍受的压迫和没有人性的冷酷,它也是不分良莠一律打击的。

查尔斯.达尔内单独住在一间牢房里。自从离开法庭来到这里,他就不曾用幻想安慰过自己。昨天他听到了控诉,在每一行控诉词里他都听出了自己的毁灭。他充分理解,无论是什么人的影响也救不了他的命了。实际上判他死刑的是千百万群众,区区几个人的努力显然是无济於事的。

然而他心爱的妻子的面影在他眼前总还是那么鲜活,使他很难心安理得地引颈就戮,他对生命很执着,极其难以割舍。好不容易在这边慢慢撬松了,那边却又咬合了;把力气用到那边,略有进展,这一边却又关闭了。他感到万千愁绪滚滚而来,不禁心潮澎湃,心急如焚,无法做到听天由命。即使他确实平静了一会儿,在他死后还要活下去的妻儿却似乎又在抗议,把那平静叫作了自私。

不过,这也只是刚开头时的事。不久之后,他想起他所面临的命运之中并无耻辱的成分,又想起还有无数的人也曾含冤受屈走过同一条路,而且每天有人从容走过,便也鼓起了勇气。然后他想起要让他的亲人将来能处之泰然,自己现在也必须能处之泰然,这样,他才逐渐稳定下来,心里也好过一些,这时他的思想达到了更高的境界,从上天汲取到了安慰。

在他被判处死刑的那天天黑之前,他已在临终的道路上到达了这种境地。他可以买纸笔和灯烛,便坐下来写信,直写到牢里规定的熄灯时间。

他写了一封长信给露西,说在她告诉他之前他并不知道她父亲被幽禁的事,又说在那篇手稿宣读之前他跟她一样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对这场苦难所负的责任。他曾对她解释过他何以没有告诉她他已放弃的姓氏,因为那是她父亲对他俩订婚所提出的唯一条件,也是在他们结婚那天早上他所要求的唯一承诺,现在看来这要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他要求她,为了她父亲的缘故不要去打听他是否已忘掉了这份手稿,也不要去打听很久以前那个星期天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那有关伦敦塔的谈话是否暂时或永久让他想起了那份手稿。若是他还清楚记得,便无疑是以为它已随着巴士底狱一起毁掉了,因为他发现向全世界宣传的巴士底狱囚犯遗物中并没有这件东西。他请求她──虽然他也说用不着他提醒──用一切她所能想出的委婉办法去说服父亲,让他明白一个事实:他并没有做过任何应当负责的事,相反他倒是为了他们一直忘了自己。他希望她牢记自己对她最后的充满感激之情的爱和祝福,希望她节哀顺变,把她的爱奉献给他们亲爱的孩子。他们是会在天堂重逢的。他还恳求她安慰她的父亲。

他以同样的口气给她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向他重托了妻子和孩子。他用十分郑重的口气作出委托,希望他振作起来,不要感到绝望,不要沉溺於回忆──他担心他会出现这种倾向──那是很危险的。

他向罗瑞先生托付了全家,安排了他的世俗事务。写完这些,他又加上许多话作为结束,表示了深沉的友情和殷切的怀念。他没有想到卡尔顿。他心里塞满了别人,一次也没想到他。

熄灯之前他写完了信。他躺上草垫的时候只觉得已跟这个世界永别。

但是这个世界却从梦中召回了他,在他面前露出了辉煌的形象。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已被释放了,轻松愉快地跟露西一起自由幸福地回到了索霍老屋,虽然那屋跟它真正的样子已完全不同。她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根本没离开过家,一阵脚步之后,他又被砍了头,死了,平平静静地回到了她身边,一切都没有变。又是一阵昏沉,他在幽暗的清晨醒了过来。他已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直到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我的死期!」

就这样他度过了这几个钟头,进入了那五十二个人头就要落地的日子。此时他心情泰然,只希望一言不发、勇敢地迎接死亡。但他清醒的头脑里却突然思潮起伏,出现了种种难以抑制的新的活动。

他还从来没见过那部快要结束他生命的机器。它离地有多高?有几步?他会被押到什么地方站住?别人会怎样碰他?那碰他的手是不是染红了的?他会不会是第一个?也许是最后一个吧?这些问题,还有许多类似的问题都无数次不由自主地闯进他的心里,并反覆出现。种种思想都与害怕无关;他丝毫不觉得害怕,它们只仿佛产生於一种奇怪的无法摆脱的欲望,想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办。那件事时间那么短促,而他的欲望却是那么不相称地巨大,这种心理倒不像是产生於他自己,而是产生於他内心的某种精神。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消逝,他不断地走来走去。钟声报着他以后再也听不见的时辰。九点永远过去了,十点永远过去了,十一点永远过去了,十二点也快要来到而且过去。在跟刚才困扰着他的那些奇怪的思想活动狠狠地战斗了一番之后,他终於控制了它们。他不断走来走去,对自己悄悄重复着亲人的名字。最艰苦的战斗过去了。他可以全无杂念地徘徊,一心只为自己和亲人们祈祷了。

十二点永远过去了。

他收到过通知,最后的时辰是三点。他知道押走的时间会早一点,死囚车还得在街上缓慢沉重地颠簸呢!因此他决心把两点钟记在心里,作为那件事的时辰。在那之前他得让自己坚强起来,然后再去让别人坚强。

他把双臂抱在胸前从容沉着地走着。他跟曾在拉福斯监狱走来走去的那个囚犯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听见一点钟敲过,离开了他,并不感到惊讶,这一小时跟别的一小时完全一样长。因为恢复了自我控制,他真诚地感谢上天,想道,「只有一个钟头了。」他於是又走了起来。

门外的石头走道上有脚步声,他停了步。

钥匙插进锁孔,一拧,门还没开,或正要开,他听见有人在低声说话,说的是英语:「他从没有在这儿见过我,我是避开他的。你一个人进去吧,我就在附近等候,抓紧时间。」

门匆匆打开又关上了。面对面站在他眼前,脸上挂着笑意,一声不响,凝望着他,一根手指警告地放在嘴唇前的是西德尼.卡尔顿。

他的形象是那样光辉,那样出众,囚犯刚见到他时几乎误以为是产生於自己想像中的幽灵。但是他却说话了,声音也是他的声音。他抓住囚犯的手,那手也确实是他的手。

「在全世界的人里你最想不到会跟你见面的恐怕就是我吧?」他说。

「我简直不能相信是你。现在也还难以相信。你不会是也坐牢了吧?」他突然担心起来。

「没有。我只偶然控制了这儿一个管牢的,趁此机会来看看你。我是从她──你的妻子──那儿来的,亲爱的达尔内。」

囚犯绞着自己的手。

「我给你带来了她的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一个最真诚、最迫切、最重要的请求。是你最难忘的亲爱的声音以最动人的口气提出的请求。」

囚犯把脸微微地扭到了一边。

「你没有时间了,别问我为什么带来这个愿望,也别问它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时间告诉你。你得照办──脱掉脚上的靴子,穿上我的。」

牢房里靠墙有一把椅子,正在囚徒身后。卡尔顿往前一挤,像闪电一样把他推进椅子,自己光着脚,俯看着他。

「穿上我的靴子。用手拉,使劲,快!」

「卡尔顿,从这个地方是逃不掉的。根本办不到。你会跟我一起死去的。这是发疯。」

「我要是叫你逃倒真是发疯。可我叫你逃了没有?到我叫你逃出那道门的时候再说是发疯吧,你还可以不走呢!把你的蝴蝶结跟我的交换,上衣也跟我交换。你换衣服,我取下你这条发带,把你的头发抖散,弄得跟我的一样。」

卡尔顿动作神速。他们靠仿佛超自然的意志力和行动力强迫他迅速换了装──囚犯在他手下完全像个儿童。

「卡尔顿,亲爱的卡尔顿!这是发疯。这是办不到的,根本不行的。有人干过,全都失败了。我请求你别在我的痛苦之上再赔上你的这条命了。」

「我要你走出那道门没有?到我要你走的时候再拒绝吧。桌子上有笔,有墨水,有纸。你的手还能写字而不发抖么?」

「你刚进来的时候,我的手倒是不发抖的。」

「那就别再发抖,照我所说的写吧!快,朋友,快!」

达内尔一手摸着感到困惑的头,在桌旁坐了下来。卡尔顿右手放在前襟里,逼近他站着。

「照我所说的写。」

「给谁写?」

「不给谁。」卡尔顿一只手仍然插在前襟里。

「要写日期么?」

「不写。」

囚徒每问一个问题都抬头看看。卡尔顿一只手插在前襟里,低头望着他。

「『若是你还记得我俩很久以前说过的话,』卡尔顿念,让他写,『见了这信你就会明了的。我知道你记得,因为你的天性使你不会忘记。』」

他正要从前襟中抽出手来,囚徒写到中途忽然感到不解,又匆匆抬头看了一眼。那手停住了,手上捏着个什么东西。

「写完『忘记』了么?」卡尔顿问。

「写完了。你手上是武器么?」

「不是。我没带武器。」

「你手里是什么?」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写下去,只有几个字了。」他又念,让他写,「『我感谢上帝给了我机会证明我的话;我感谢上帝,我的行为再也不会令人遗憾或悲伤了。』」说这话时,他眼睛盯着写信人,慢慢地、轻轻地把手放到了他面前。

笔从达尔内指间落下,他迷迷糊糊往周围看了看。

「那是什么雾气?」他问。

「雾气?」

「有什么东西在我面前飘过。」

「我什么都没感到;不可能有什么东西。拾起笔写完吧!快,快!」

囚徒努力集中注意,好像记忆力受到了伤害,或者器官功能已出现了紊乱。他双眼昏沉地望着卡尔顿,呼吸也不匀了。卡尔顿注视着他,手又伸进了前襟。

「快,快!」

囚徒又低头写信。

「『要不然,』卡尔顿的手又警惕地、轻轻地偷着往下移动,『我就无从使用这个作用更为长久的机会了。要不然,』那手伸到了囚徒面前,『我的责任就会更重大。要不然……』」卡尔顿看着笔,笔下拖出的字已无法辨认。

卡尔顿的手再也不回到前襟里。囚徒跳了起来,脸上露出责备的意思。但是卡尔顿的右手已使劲捂住了他的鼻孔,左手搂住了他的腰。囚徒对前来为他献出生命的人作了几秒钟微弱的挣扎,但是不到一分钟他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卡尔顿用一双跟他的心同样急於达到目的的手迅速穿上囚犯脱在一旁的衣服,又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梳,用囚犯的带子束住,然后轻轻地叫道,「进来吧,进来!」密探进来了。

「你看见没有?」卡尔顿一条腿跪在昏迷的人身边,同时把写好的信揣进他上衣口袋,抬起头来,「你的风险大么?」

「卡尔顿先生,」密探胆怯地打了一个响指,回答,「这里很忙乱,只要你照你的全套办法去做,我的风险并不太大。」

「别担心我。我是到死都会守信用的。」

「若要五十二个人的故事完整无缺,你确实得守信用,卡尔顿先生。只要你穿上这身衣服去顶数,我就不用怕。」

「别怕!我马上就不会麻烦你了,他们也会马上走得远远的。上帝保佑!现在,找人来帮忙把我送到马车里去。」

「你?」密探紧张地问。

「他,我跟他换了呀。你是从带我进来的门出去吧?」

「当然。」

「你带我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虚弱晕眩。现在你带我出去,我受不了生离死别的刺激,已经人事不省。这样的情况在这儿早已司空见惯,十分平常。你的生命纂在你自己手里。快!找人来帮忙!」

「你发誓不会出卖我么?」密探发着抖,好一会儿才说。

「喂,喂!」卡尔顿跺着脚说,「我不是早发过大誓,一定按计划办到底的么?你干嘛浪费宝贵的时间,那院子你是知道的,你亲自送他进马车,交给罗瑞先生;亲自告诉他只给他新鲜空气,别给他用解药;叮嘱他记住我昨晚的话和他自己的承诺,赶了车就走!」

密探走了,卡尔顿在桌边坐了下来,额头落在双手上。密探立即带了两个人回来。

「怎么回事?」两人中的一人望着倒在地下的人说,「他的朋友抽中了圣断头台彩票,他就那么难过么?」

「若是这贵族没抽中,」另一个说,「优秀的爱国者也不会比他更难过的。」

带来的担架就在门口,他们把失去知觉的人放进了担架,弯下身子打算抬走。

「时间不多了,埃弗瑞蒙德,」密探用警告的口气说。

「我很明白,」卡尔顿回答,「求你小心照顾我的朋友,去吧。」

「来吧,弟兄们,」巴萨说,「抬起来,走!」

门关上了,只剩下了卡尔顿一个人。他竭尽全力仔细听着,怕出现怀疑或报警的声音。脚步声沿着远处的通道消失了!没有近乎异常的惊呼或忙乱。一会儿工夫之后他呼吸得自由了些,便在桌边坐下再听。钟敲了两点。

某些声音开始出现,他懂得那声音的意思,并不害怕。几道门依次打开,最后,他自己的门也开了。一个看守拿着名单往门里望了望,只说了句,「随我来,埃弗瑞蒙德!」便带了他来到远处一个黑暗的大屋里。那是个阴沉的冬日,因为室内幽暗,也因为天色阴沉,他对带进来上绑的人犯看不清楚。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坐着,有的人不停地哭喊躁动,不过哭闹的人是少数。绝大部分的人都不闹不动,呆呆地望着地面。

他被带到一个昏暗的角落站住,五十二人之中有些人随着他被带了进来。有个人因为认识达尔内,路过时停下脚步拥抱了他一下。他非常怕被看出破绽,不禁心惊胆战,但是那人却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妇女从座位上站起,向他走来,要跟他说话。他刚才还看见她坐在那儿。小小个子,像个姑娘,一张瘦瘦的甜甜的脸,没有丝毫血色,一对睁得很大的大眼睛,表现出听天由命的神态。

「埃弗瑞蒙德公民,」她用冰凉的手碰碰他说,「我是个可怜的小女裁缝,跟你在拉福斯一起坐过牢的。」

他回答时声音很含糊:「不错,他们说你犯什么罪来着?我忘了。」

「说我搞阴谋。公正的上天知道我的清白,我不会搞阴谋的。像我这么个瘦弱可怜的小女人,谁会来找我搞阴谋呢?可能么?」

她说话时那凄凉的微笑打动了他,他眼里也涌出了泪水。

「我并不怕死,埃弗瑞蒙德公民,可是我毕竟什么也没干过呀!能给穷人办那么多好事的共和国若是能因为我的死得到好处,我是不会不愿意死的。可是我不明白这能有什么好处,埃弗瑞蒙德公民,我是这么个瘦弱可怜的小女人!」

那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使他心疼心软的人了。他的心为这个可怜的姑娘感到激动,充满了怜悯。

「我听说已经释放了你,埃弗瑞蒙德公民。我希望那是真的,是么?」

「是真的。可是我又被抓了回来,而且判了死刑。」

「若是我跟你在一辆囚车上,你能让我握住你的手么,埃弗瑞蒙德公民?我不害怕,可是我个子小,身体弱,握住你的手可以增加我的勇气。」

她抬起那一双无怨无仇的眼睛看着他的脸;他发现其中猛然闪过了怀疑的神色,然后是诧异。他握了握那几根被辛苦和饥饿弄得窍瘦的年轻的手指。

「你是代替他去死么?」她低声地说。

「还代替他的妻子和孩子。嘘!是的。」

「啊,你愿让我握住你勇敢的手么,陌生人?」

「嘘!愿意,可怜的妹妹,直到最后。」

落在监狱上的阴云在下午的同一时刻也落在路障上,那儿有一大群人。一辆从巴黎驶出的马车前来接受检查。

「是谁?车上是什么人?证件!」

证件递了出来,受到了检查。

「亚历山大.曼内特,医生,法国人。是谁?」

这就是。这个说话含糊,神智不清的病弱的老头被指了出来。

「医生公民的头脑显然是出了问题,是么?革命的高烧叫他吃不消了么?」

太吃不消了。

「哈!吃不消的人多的是。露西,他的女儿。法国人。是谁?」

这就是。

「显然是她。露西,埃弗瑞蒙德的老婆,是么?」

是的。

「哈!埃弗瑞蒙德有另案处理。露西,她的女儿。英国人。这就是么?」

是的,不是别人。

「亲亲我,埃弗瑞蒙德的孩子。现在你亲了一个优秀的共和主义者。记住:这可是你家的新鲜事呢!西德尼.卡尔顿,律师,英国人。是谁?」

在这儿,躺在马车这边的角落里,「卡尔顿」被指了出来。

「这位英国律师显然是昏迷不醒了,是么?」

希望新鲜空气能叫他清醒。他身体原本不太好,又刚跟一个共和国不喜欢的朋友告了别,挺伤心的。

「为这就昏过去了么?那能算多大的事!共和国不喜欢的人多着呢,全都得到那小窗口去往里瞧的。贾维斯.罗瑞,银行家,英国人。是谁?」

「当然是我了,我是最后一个。」

上面的问题都是由贾维斯.罗瑞──回答的。他下了车,一手扶住车门,回答了官员们的提问。官员们慢条斯理地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又慢条斯理地爬上了车厢,看了看车顶上携带的少量行李。乡下人也围了过来,靠近车门,贪婪地往里瞧。一个抱在妈妈怀里的小孩伸出短短的手臂,再想摸摸一个上了断头台的贵族的妻子。

「看看你们的证件吧!贾维斯.罗瑞,已经签过字了。」

「可以走了吗,公民?」

「可以走了。走吧,车夫,一路顺风!」

「向你们致敬,公民们。──第一道关口总算闯过了!」

这又是贾维斯.罗瑞的话。这时他双手交握,往前望着。马车里有恐惧,有哭泣,还有昏迷的旅客的沉重呼吸。

「我们是否走得太慢了一点?能不能叫他们快点?」露西紧靠着老年人说。

「快了会像逃跑,亲爱的。不能太催他们,否则会引起怀疑的。」

「看看后头,看看后头,有人追没有?」

「路上干干净净,亲爱的。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追。」

在我们身边经过的有两三座房屋、独立的农庄、建筑物的废墟、染坊和硝皮作坊之类,还有开阔的田野、一排排落了叶的树。我们下面是凹凸不平的坚硬的路,两旁是深深的污泥。我们有时从路边的泥里穿过,因为要避开石头、免得颠簸。有时我们陷在车辙和泥洼里,便很紧张、痛苦、心惊胆战、手忙脚乱,只想赶快拖出来逃掉。只要不停下,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走出了空旷的田野,又走过了倾塌的建筑物、孤独的农庄、染坊和硝皮作坊之类、三三两两的农舍、一行行掉光了叶子的树木。赶车的骗了我们,要把我们从另一条路带回去么?又回到老地方了么?谢天谢地,没有。前面是一座村庄。看看后头,看看后头,有没有人追?嘘!驿站到了。

我们的四匹马给懒洋洋地牵走了,马车车厢懒洋洋地停在小街上,马匹没有了,仿佛再也不会行动了。新的驿马一匹又一匹懒洋洋地出现了。新的车夫懒洋洋地跟在后面,编着鞭梢,用嘴吮着。原来的车夫懒洋洋地数着钱,算错了加法,一肚子不高兴。在这整个儿的时间里,我们那负担过重的心都在狂跳,跳得比世界上最快的马的最迅猛的奔跑还要快。

新的车夫终於坐上了马鞍,原来的车夫留在了后面。我们穿过了村庄,上了山坡,又下了山坡,来到潮湿的平川地。突然两个车夫激动地打着手势争论起来,猛一带马,马匹几乎直立起来。是有人追么?

「喂!车里的客人,回答个问题。」

「什么事?」罗瑞先生从车窗往外看,回答。

「你们说是多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刚才那驿站里,他们说今天有多少人上断头台?」

「五十二个。」

「我不是说过么!好漂亮的数字!这位公民老兄硬说是四十二。再加十个脑袋是应该的。断头台干得真漂亮,我真喜欢它。嗨,走呀。驾,驾!」

夜渐渐降临,天黑了下来。昏迷的人的动作多了起来。他开始苏醒,说话也听得清了。他以为他俩还在一起,他叫着卡尔顿的名字,问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啊,怜悯我们,仁慈的上天,帮助我们!小心,小心,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追。

风在赶着我们猛刮,云在我们身后紧跟,月亮向我们扑了下来,整个心惊胆战的夜都对我们紧追不舍。此外跟踪上来的到目前为止却只是一片空虚。

第十四章 编织结束

在五十二个人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的同时,德伐日太太召集复仇女神和革命陪审团的陪审员雅克三号开了一个秘密不祥的会。德伐日太太跟两位命运的差役磋商的地点不在酒店,而在过去的修路工、现在的锯木工的小屋里。锯木工并未参加会议,他像个外层空间的卫星一样待在远处,准备只在必要时或得到邀请时才发表意见。

「可是我们的德伐日,」雅克三号说,「无疑是个优秀的共和分子,是么?」

「在法国没有比他更优秀的了,」口若悬河的复仇女神尖声尖气地肯定。

「别吵,小复仇,」德伐日太太略微皱了皱眉,伸出个指头挡在她助手的唇边,「听我说,公民伙计,我的丈夫是个优秀的共和分子,也是个大胆的人,值得共和国的尊重。他也获得了共和国的信任。但是他有他的弱点,他对医生心慈手软。」

「很遗憾,」雅克三号低沉地说,含义不明地摇着脑袋,几根残忍的手指又在嘴边猴急地抓挠,「那就不太像个好公民了,很遗憾。」

「你们要明白,」老板娘说,「我对医生没兴趣。他丢不丢脑袋我不管,那对我都一样。但是埃弗瑞蒙德一家可得要斩草除根,老婆和孩子必须跟丈夫和爸爸去。」

「她有一个漂亮的脑袋跟着去呢,」雅克三号低沉地说,「我在这儿看见过不少蓝眼睛金头发的脑袋,参孙提起那脑袋的样子可真迷人。」他虽是个吃人恶魔,说话倒像个美食家。

德伐日太太垂下眼睑想了想。

「还有那孩子也是金头发蓝眼睛,」雅克三号带着享受的神气思考着,「在那儿很少看见孩子。倒挺迷人的。」

「总而言之,」德伐日太太停顿了片刻,说道,「这事我信不过我丈夫。我从昨天晚上起就感到不但不能把我计划的细节告诉他,而且动手要快,否则他还可能走漏消息,让他们跑掉。」

「绝不能让他们跑掉,」雅克三号低沉地说,「一个也不准。就现在这种情况人数还不到一半呢。应该每天杀他一百二十个的。」

「总而言之,」德伐日太太说下去,「我要把这一家斩草除根的道理我的老公不理解;他对医生那么关怀的道理我也想不通。因此我得亲手采取行动。来呀,小公民。」

锯木工用手碰了碰红便帽,走了过来。他对她毕恭毕敬,服服贴贴,怕得要命。

「你今天就可以作证,证明那些手势么,小公民?」德伐日太太严厉地说。

「可以,可以,为什么不可以!」锯木工叫道,「每天,不论天晴下雨,从两点到四点,总在那儿打手势,有时带着那小的,有时没带。我知道的事我是知道的。我是亲眼看见的。」

他说话时做了许多手势,仿佛偶然模仿着几个他其实从没见过的复杂手势。

「显然是搞阴谋,」雅克三号说,「再清楚不过了。」

「陪审团不会有问题吧?」德伐日太太露出个阴沉的微笑把眼光转向他说。

「相信爱国的陪审团吧,亲爱的女公民,我可以为我陪审团的伙计们打包票。」

「现在我来想想,」德伐日太太又沉思起来,「再想一想吧!为了我那老公,我能不能放过医生呢?放不放过对我都一样。我能放过他么?」

「他也要算一个脑袋呢,」雅克三号低声说,「我们现有的脑袋还嫌不够,放过了怪可惜的,我觉得。」

「我见到那女人的时候,医生也跟她一样在打手势呢!」德伐日太太争辩道,「我不能谈这个不谈那个,我不能把这案子全交给这个小公民去办,因为我做起证人来也并不差。」

复仇女神和雅克三号彼此争先恐后地肯定她是最值得尊重,也是最精采的证人。小公民不甘落后,便说她是举世无双的证人。

「不,我不能放过他,」德伐日太太说,「他得凭命运去闯了!你三点钟有事,要去看今天杀的这一批──是吗?」

这话问的是锯木工。锯木工赶快说他也要去,而且抓紧机会补充说,他是最积极的共和分子。实际上若是有什么东西使他失去了享受一边抽午后菸、一边欣赏国家级剃头师傅精采表演的机会,他就会成为最孤独的共和分子了。他的表白有点过分,甚至叫人怀疑他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那渺小的安全担心。而他也许确实在受着怀疑,因为德伐日太太一双黑眼睛正轻蔑地望着他。

「我也同样要到那儿去。」老板娘说,「那儿的事结束之后,你们就到我那儿,到圣安东尼去,就定在八点吧,我们要到我那个区去揭发这几个人。」

锯木工说他若是能陪伴女公民,他会引以为荣,感到骄傲的。女公民却白了他一眼,弄得他很尴尬,像小狗一样躲着她的目光,钻到木柴堆里拉起锯来,借以掩饰自己的狼狈。

德伐日太太招呼陪审员和复仇女神往门边靠了靠,向他俩进一步说明了她的观点:

「那女的现在准在家等着他死去的时刻。她会哀悼,会痛苦,一定会对共和国的审判心怀不满,对共和国的敌人满怀同情。我要到她那儿去。」

「多么令人钦佩的女人,多么值得崇拜的女人!」雅克三号欣喜若狂,叫道。「啊,我的心肝宝贝!」复仇女神叫了起来,拥抱了她。

「你把我的编织活儿拿去,」德伐日太太把毛线放到助手手里,「把它放在我平时的座位上,占好座包。马上去,因为十有八九今天的人会比平常多。」

「我衷心接受上级的命令,」复仇女神敏捷作答,而且亲了亲她的面颊,「你不会冲到吧?」

「行刑开始之前我准到。」

「囚车到达之前。一准要到,我的宝贝,」复仇女神对着她的背影说,因为她已转身上了街,「囚车到达之前!」

德伐日太太轻轻挥了挥手,表示她听见了,一定准时到达,然后便穿过泥泞、绕过了监狱大墙。复仇女神和陪审员望着她远去,对她那漂亮的身影和无与伦比的道德秉赋表示了崇高的赞赏。

那时的许多妇女都被时代之手捏弄得可怕地变了形,却没有一个妇女能比现在走在大街上的这个无情的女人更可怕的了。她有坚强勇敢的性格,精明敏捷的头脑,还有巨大的决心。她具有一种美,那美不但赋予了她稳定坚实、苦大仇深的特色,而且使人不由得由衷地赞美这一特色。无论情况如何,那「混乱的时代」是必然会使她出人头地的。但是由於她从儿童时代起就深感含冤受屈,养成了根深蒂固的阶级仇恨,机会便把她发展成了一只母老虎。她是绝对没有怜惜之情的。即使曾有过也早已泯灭了。

一个清白无辜的男人要为父辈的罪行而死亡,这在她完全不算一回事。她看见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父辈。那个男人的妻子要变成寡妇,女儿要变成孤儿,这在她也不算一回事。那种惩罚还不够,因为她们都是她天生的敌人,是她的战利品,本没有活下去的权利。要使她谅解是办不到的,她没有怜惜之心,甚至对自己也如此。若是她在自己参加过的战斗中倒下了,她也不会怜惜自己;若是她被送上断头台,她也只会咬牙切齿恨不得让送她上断头台的人跟她易地而处,却没有丝毫怨艾伤感的柔情。

在德伐日太太那粗布袍子下面的就是这样一颗心。那布袍她随意穿着,却很合身,但带几分怪诞。那一头黑发在粗糙的红便帽之下显得尤其浓密。她胸前掖了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腰间别了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她便以这样一身装束、这样一个角色的自信步伐在大街上走着:表现了习惯於光着腿赤着脚在褐色的沙滩上行走的妇女的矫健和轻松。

此时那辆旅行马车正在等着旅客到齐。昨天晚上罗瑞先生为普洛丝小姐是否坐这辆车曾经煞费踌躇。马车需要避免超重,尤其需要尽量缩短检查马车和乘客的时间,因为他们是否能逃掉大有可能决定於在这儿那儿省下的分分秒秒。经过苦苦思索,他终於决定让普洛丝小姐和杰里去坐那时很有名的最轻便型马车,在三点钟出发,因为他们可以自由出入巴黎。他们没有行车拖累,可以很快便赶上驿车,赶到前面去,事先给驿车雇好马匹,使它在夜间宝贵的时间里迅速前进──夜里是最怕耽误的。

普洛丝小姐明白,照这种安排,她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可以真正尽到一份力,便高高兴兴地同意了。她跟杰里看到马车出发,看清楚了所罗门送来的是什么人,又提心吊胆地忙了十来分钟,现在正做着追赶驿车的最后准备。这时德伐日太太正在街上行走,距离这间寓所越来越近了──这里的房客已全都撤离,只有他俩还在商量:

「现在,克朗彻先生,」普洛丝小姐说,她激动得话也说不出,站也站不住,动也不会动,连活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你觉得我们若是不从这个院子出发,怎么样?今天已经从这儿走了一辆车,再走一辆车会引起疑心的。」

「我认为你说得对,小姐,」克朗彻先生回答,「而且我总是拥护你的,不管你对不对。」

「我为几个心肝宝贝又是害怕、又抱着希望,简直都急疯了,」普洛丝小姐放声大哭,「我是什么主意都想不出来了。你能出个主意么,我亲爱的可怜的克朗彻先生?」

「要说对将来的生活出点主意,我大概还可以,小姐,」克朗彻回答,「要说在此刻开动我这上帝保佑的老脑筋,我怕是办不到了。在眼前的紧急关头我想作出两个保证,发两道誓言,你能帮助我记住么,小姐?」

「啊,天呐!」普洛丝小姐还在号啕痛哭说,「我马上记住,可你得像个出色的男子汉一样别把它挂在心上。」

「首先,」克朗彻先生全身发抖,说话时面如死灰,神情庄重,「只要那几个可怜的人能安全脱险,我以后就不再干那种事了,再也不干了!」

「我很肯定,克朗彻先生,」普洛丝小姐回答,「你以后绝不会再干了,不管是什么。我求你不要认为需要特别说明那是什么。」

「不会的,小姐,」杰里回答,「我是不会告诉你的。第二,只要那几个可怜的人能平安脱险,我就再也不会干涉克朗彻太太跪地做祈祷了。再也不会了!」

「不管是什么家务事,」普洛丝小姐抆着眼泪努力镇定着说,「我都相信,还是完全交给克朗彻太太经管为好。啊,我可怜的宝贝们!」

「我甚至还要说,小姐,」克朗彻先生接着讲下去,样子很令人吃惊,好像是在布道台上发表演说,「请你记下我的话,亲自告诉我太太,我对做祷告的事已经改变了看法。我倒打心眼里希望克朗彻太太这时在为我们跪下来做祷告呢!」

「好了,好了,好了,我希望她在祷告,亲爱的,」急得发疯的普洛丝小姐叫道,「还希望她的祷告应验!」

「千万别应验,」克朗彻先生说下去,说得更庄严、更缓慢、更有坚持到底的意思,「可不能让我说过的话、干过的事现在报应在我为这些可怜的人许的愿上!别应验,我们都应当跪下来(若是方便的话)祈祷他们逃出这种可怕的危险。别应验,小姐:我要说的是,别应──验!」这是克朗彻先生在长期努力想得到一个更好的结论之后所下的结论。

这时,德伐日太太正沿着大街走来,越来越近了。

「你说得太动人了,」普洛丝小姐说,「若是我们能回到故乡,请相信我,我一定把我记得住而又听懂了的话转告克朗彻太太。而且,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可以相信我,对你在这个可怕时刻的一本正经的态度可以作证。现在,请让我们来想一想,我尊重的克朗彻先生,让我们来想一想!」

这时,德伐日太太正沿着大街走来,越来越近了。

「若是你能先走一步,」普洛丝小姐说,「叫马车别到这儿来,另找个地方等我,是不是会更好?」

克朗彻认为那样会更好。

「那你在什么地方等我呢?」普洛丝小姐问。

克朗彻满脑子糊涂,除了伦敦法学会,他想不出别的地点。可是天哪!伦敦法学会远在千里之外,而德伐日太太只不过在咫尺之遥。

「在大教堂门口吧,」普洛丝小姐说,「我在那地方上车不太绕道吧?在大教堂两座钟楼中间那大门口?」

「不绕道,小姐,」克朗彻回答。

「那么,就像个最好的男子汉一样,马上去车站,把路线改了,」普洛丝小姐说。

「我离开你可有点不放心,」克朗彻先生犹豫起来,摇着头说,「你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的。」

「那只有天才知道,」普洛丝小姐回答,「别为我担心。三点钟或略早一点到大教堂来接我,我相信那要比从这儿出发好得多,我肯定。好了!上帝保佑你,克朗彻先生!别顾着我,顾着那几条命吧,那得靠我们呢!」

这一番言词,再加上普洛丝小姐两只手攥住他的手,表现了痛苦的请求,使克朗彻先生下定了决心。他点了点头,表示鼓励,便去改变行车路线了,留下她一个人按自己的建议去跟他会合。

想出了这么一个预防措施,而且已经开始执行,普洛丝小姐大大她松了一口气。她的外表必须镇静如常,以免引起特别注意,这也使她安定下来。她看看表,两点二十分。她再也不能浪费时间了,必须立即作好准备。

她心里乱成一团。没了人的屋子空荡荡的,她害怕;每一道开着的门背后都仿佛有面孔在窥视,她也怕。普洛丝小姐打了一盆水开始洗她那双红肿的眼睛。她满怀莫名的恐惧,很怕眼睛上的水会暂时挡住了视线,因此不断停下来四面瞧瞧,怕有人在看她。有一次她刚停下来却不禁大叫起来,往后一退,因为她见到一个人影站在屋里。

脸盆落到地下摔碎了,水流到德伐日太太脚边──那双脚曾从血泊中走过,步伐威严而独特。

德伐日太太冷冷地望着她说,「埃弗瑞蒙德的太太到哪儿去了?」

普洛丝小姐突然想起所有的门都开着,会叫人想到逃跑。她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把门全都关了起来。屋里有四道门,她全关上了。然后她站在露西的房门口。

德伐日太太深色的眼睛跟随着她那迅速的行动,然后落在她身上。岁月并不曾驯服普洛丝小姐的野性,也不曾让她那粗糙的外形变得柔和。她也是个强悍的女人,虽然路数不同。她也用眼睛打量了德伐日太太身上的每一部分。

「别看你那样子像魔鬼的老婆,」普洛丝小姐细声说,「你占不了我的上风,我可是个英国女人。」

德伐日太太轻蔑地望着她,她的感觉跟普洛丝小姐却也差不多;她俩可算是狭路相逢了。德伐日太太眼前是个结实、健壮、矫捷的妇女,正跟多年前罗瑞先生眼前那个胳膊结实的妇女一样。德伐日太太很清楚,普洛丝小姐是这家的忠实朋友;普洛丝小姐也很清楚,德伐日太太是这家的凶恶敌人。

「我要到那边去,」德伐日太太一只手往那杀人的地方略微挥了一挥,「她们在那儿给我保留了座位和我的毛线活儿。我是顺道来向她致敬的。我想见见她。」

「我知道你不怀好意,」普洛丝小姐说,「不过你放心,你那坏心眼休想在我面前得逞。」

两人一个说法语,一个说英语,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可彼此都很警惕,想从对方的神色态度推测出没听懂的意思。

「这个时候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我,对她可没有好处,」德伐日太太说,「优秀的爱国者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让我见她。告诉她我要见她。听见了没有?」

「就算你那眼睛骨碌碌转得像辘轳,」普洛丝小姐回答,「我可是张四根柱子的英国床,任你眼睛怎么转,也别想动我一分一毫。不行,你这个恶毒的女老外,我今儿跟你耗上了。」

看来德伐日太太对这些村言俚语并不理解,但却明白对方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白痴,蠢猪!」德伐日太太皱着眉头,「我不要你回答,我要求跟她见面。你去告诉她,我要见地,再不然就别站在门口,让我自己进去!」说时她怒气冲冲打着手势。

「我才懒得听你那瞎胡闹的外国话呢,」普洛丝小姐说,「不过为了知道你是否猜到了真象(或许只猜到一部分),我倒愿意把我的一切都送给人──除了这一身衣服之外。」

两人彼此目不转睛地盯着。德伐日太太从普洛丝小姐意识到她来到这儿以后就在原地没动,可现在她前进了一步。

「我可是个不列颠人,」普洛丝小姐说,「今天我豁出去了,我愿拿这条不值两便士的命拼了。我知道我把你缠在这里的时间越长,我那小鸟儿就越有希望。你要是敢碰我一个指头,我就把你那黑头发拔个精光,一根不剩!」

这样,普洛丝小姐每匆忙说完一句话就要摇一摇脑袋,瞪一瞪眼睛,而她的每句话又都说得气喘吁吁。她像这样开始了战斗──她可是一辈子没跟人打过架的。

可是她的勇气却带着感情冲动的性质,她的眼里已不禁噙满了泪珠。对她这种形式的勇气表现,德伐日太太却误会了,以为是软弱,「哈!哈!」她笑了,「你这个可怜虫!还充什么好汉!我要找医生讲话。」说时便放开嗓门叫了起来,「医生公民!埃弗瑞蒙德太太!埃弗瑞蒙德家的媳妇!除了这个可怜兮兮的笨蛋,你们谁来跟女公民德伐日答话?」

也许是由於随之而来的沉默,也许是由於普洛丝小姐的表情无意中泄露了天机,也许是由於与两者无关的突然灵机一动,总之德伐日太太看出他们已经走掉了。她赶紧打开了三道门,往里面看。

「三间屋子都乱糟糟的,有人匆忙打过行李,七零八碎的东西扔了满地。你身后的屋里怕也是没有人了!让我看看!」

「休想!」普洛丝小姐完全明白她的要求,正如德伐日太太完全明白她的回答一样。

「他们若是不在那屋里,便是逃跑了。还可以派人去追,把他们抓回来,」德伐日太太自言自语。

「只要你弄不清楚她们究竟在不在这屋里,你就无法决定该怎么办,」普洛丝小姐自言自语,「只要我不让你弄清楚,你就别想弄清楚。不管你清楚不清楚,我只要能缠住你,你就别想离开这儿。」

「我从小就在街面上跑,什么东西也没拦住过我。我能把你撕得粉碎,我现在得把你从门口轰走,」德伐日太太说。

「我们这院子孤零零的,高楼顶上又只有我们两个,看样子不会有人听见。我祈祷上帝给我力量把你缠住,你在这儿的每一分钟对我那宝贝儿都值十万金币呢!」普洛丝小姐说。

德伐日太太往屋里便闯,普洛丝小姐一时性起,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拦腰抱住。德伐日太太又是挣扎,又是殴打,但都无济於事。普洛丝小姐满怀挚爱,有坚韧的活力,把她抱得很紧──爱比恨永远要强大得多──在挣扎中她甚至把她抱离了地面。德伐日太太用两只手打她,抓她的脸,可是普洛丝小姐只顾低了头搂住她的腰,比怕淹死的女人搂得还紧。

德伐日太太马上停止了殴打,伸手往被搂紧的腰间摸去,「你那玩艺儿在我的胳膊下呢,」普洛丝小姐屏住气说,「你休想拔出来。谢谢老天爷,我的力气可比你大。我要一直抱住你,直到我们有一个昏过去或者是死掉!」

德伐日太太的手已到了胸前。普洛丝小姐抬头一看,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便一拳打了过去,打出了一道闪光、一声巨响,然后便是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硝烟散去,只留下可怕的平静。硝烟就像那大发雷霆的妇女的灵魂一样在空气里消散了,那女人的身子却躺在地上,死了。

普洛丝小姐被这情况吓了一跳,怕得要命。她先是往楼下跑,想离那屍体远远的,去找其实找不到的人帮忙。幸好她想起了自己惹下的祸的后果,便赶快停步,跑了回来。她十分害怕重新进屋,可她仍然进去了,而且从屍体身边走过,取出了她必须穿戴的帽子和衣物。她然后下了楼,关了门,上了锁,取下钥匙,又坐在台阶上喘了一会儿气,哭了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来匆匆走掉。

幸好她的帽子上垂着面纱,否则她在路上怕是难免受人盘问的。也幸好她天生长相奇特,因此不至於像别的妇女给人衣冠不整的印象。她需要这两个有利条件,因为她头发散乱,脸上留下深深的指甲印,衣服也给东拉西扯弄了个乱七八糟,只用颤抖的手匆忙整理过一下。

过桥时她把钥匙扔进了河里。她比她的保镖早几分钟到达大教堂,在等他时她想了许多。若是那钥匙叫渔网网住了会怎么样?若是监定出是哪家的钥匙会怎么样?若是门打开,发现了屍体会怎么样?若是在城门口把她扣留下来,送进监狱,判她杀人罪又会怎么样?她正在满脑子胡思乱想,她的保镖来了,让她上了车,把她带走了。

「街上有闹声没有?」她问他。

「有日常的闹声,」克朗彻先生回答,他因为这个问题和她那副怪样子露出一脸惊讶。

「你的话我没听见,」普洛丝小姐说,「你说的是什么?」

克朗彻先生重复了他的回答,可那也没有用,普洛丝小姐仍然听不见,「那我就点头吧,」克朗彻先生大吃一惊,想道,「这她无论如何是懂得的。」她倒是懂了。

「街上现在有闹声没有?」普洛丝小姐不久又问。

克朗彻先生又点了点头。

「可我没听见。」

「才一个小时耳朵怎么就聋了?」克朗彻先生寻思,心里很着急,「她出了什么事了?」

「我觉得,」普洛丝小姐说,「好像火光一闪,又砰的一声,那一声就成了我这一辈子听见的最后一声了。」

「她这个样子可真奇怪!」克朗彻先生越来越紧张,「她喝了什么玩艺儿给自己壮胆了么?听!那吓人的囚车在隆隆地响!你听见车声了没有,小姐?」

「一点儿也没听见,」普洛丝小姐见他说话便回答,「啊,我的好人,先是一声砰,声音大极了,然后就没有声音了,再也没有声音了,永远没有了,我这一辈子怕是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既然她连那些可怕的四周的轰隆声都听不见,……「囚车,快到目的地了,」克朗彻先生掉过头看了一眼说,「我看她确实是再也听不见这世界上的声音了。」

她确实是再也听不见了。

第十五章 足音断绝

死亡之车在巴黎街上隆隆驶过,声音空洞而刺耳。六辆死囚车给断头台小姐送去了那天的美酒。自从想像得以实现以来,有关饕餮颟顸不知饱足的种种恶魔的想像便都凝聚在一个发明上了,那发明就是断头台。然而在法兰西,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土壤和气候,却没有一棵草、一片叶、一道根、一条枝、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的生长成熟条件能比产生了这个怪物的条件更为一成不变的了。即使用类似的锤子再把人类砸变了形,它仍然会七歪八扭地长回它原来那受苦受难的模样。只要种下的仍然是暴戾恣睢与欺凌压迫的种子,那么结出的必然是暴戾恣睢与压迫欺凌的果实。

六辆死囚车沿着大街隆隆走过。时间,你这强大的魔术师,你若让死囚车恢复它原来的面目,它便分明是专制帝王的御辇、封建贵族的车骑、骄奢放荡的耶洗别【注】的梳妆台,是成了贼窝而非上帝住所的教堂和千百万饥饿的农民的茅舍!不,那庄严地制定了造物主的秩序的伟大魔术师从不逆转它的变化,「若是上帝的意志把你变成这种模样,」智慧的天方夜谭中的先知对身受魔法者说,「那你就保持这副模样!但若你这形象只是来自转瞬即逝的魔法,那就恢复你的本来面目吧!」不会变化,也没有希望,死囚车隆隆地前进。

【注】耶洗别:以色列王亚哈之妻,以骄奢、放荡闻名。参见《圣经.旧约.列王纪》。

这六辆车的阴沉的轮子旋转着,似乎在街上的人群中犁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沟畦。人的脸是沟畦的脊,犁头稳定地犁过,人的脸便向两面翻开,街两边的居民太熟悉这种场面,许多窗户前都没有人,有的窗户上开窗的手连停也没停,眼睛只望了望车上的面孔。有些窗户的主人有客人来看热闹,主人便带着博物馆馆长或权威解说员的得意之情用手指着这一辆车,那一辆车,好像在解说昨天是谁坐在这儿,前天又是谁坐在那儿。

死囚车上有人注意到了上述种种和自己最后的路上的一切,却只冷漠地呆望着;有人表现出对生命和人的依恋;有人垂头坐着,沉入了无言的绝望;也有人很注意自己的仪表,照他们在舞台或图画里见到的样子在群众面前表露一番。有几个在闭目沉思,力图控制混乱的思想。只有一个可怜人吓破了胆,形象疯狂,昏沉如醉,唱着歌儿,还想跳舞。可全部死囚并无一个用目光或手势向人们乞求怜悯的。

由几个骑兵组成的卫队跟囚车并排前进着。有的人不时转向他们,向他们提出问题。问题似乎总是相同,因为问过之后,人们总往第三辆囚车挤去。跟第三辆囚车并排走着的骑兵常用剑指着车上的一个人。人们主要的好奇心是找出那人在哪里。那人站在囚车后部低头在跟一个姑娘谈话。那姑娘坐在囚车的一侧,握住他的手。那人对周围的景象并不好奇,也不在意,只顾跟姑娘谈着。在圣奥诺雷长长的街道上不时有人对他发出叫喊。那叫喊即使能打动他,也不过让他发出一个沉静的微笑,并随意甩一甩落到脸上的头发──他的手被绑着,不容易摸到脸。

在一个教堂的台阶上等着囚车到来的是密探兼监狱狱羊。他望了望第一辆,不在。他望了望第二辆,不在。他已经在问自己,「难道他拿我作了牺牲?」他脸上却立即平静了下来,望进了第三辆。

「埃弗瑞蒙德是哪一个?」他身后有人问。

「那一个。后面那个。」

「手被一个姑娘握住的?」,

「是的。」

那人叫道,「打倒埃弗瑞蒙德!把全部贵族都送上断头台!打倒埃弗瑞蒙德!」

「嘘,嘘!」密探怯生生地求他。

「为什么不能叫,公民?」

「他是去抵命的,五分钟后就要完事了,让他安静一下吧。」

可是那人还继续叫着,「打倒埃弗瑞蒙德!」埃弗瑞蒙德的脸向他转过去了一会儿,看见了密探,仔细望了望他,又转向了前方。

时钟敲了三点,从人群中犁出的沟畦转了一个弯,来到刑场和目的地。人的脸向两边分开,又合拢了,紧跟在最后的铧犁后面往前走──大家都跟着去断头台。断头台前有几个妇女手中织着毛线,坐在椅子上,仿佛是在公共娱乐园里。复仇女神站在最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她在寻找她的朋友。

「泰雷兹!」她用她那尖利的声音叫道,「谁见到她了?泰雷兹.德伐日!」

「她从来不曾错过的,」姐妹行中的一个织毛线的妇女说。

「不会的,现在也不会错过,」复仇女神气冲冲地说,「泰雷兹!」

「声音大一点,」那女人建议。

是的,声音大一点,复仇女神。声音很大了,可她仍然没听见。再大一点吧,复仇女神,再加上几句咒骂什么的。可她仍然没出现。打发别的女人到各处去找找吧!是在什么地方舍不得离开了么?可是去找的人未必情愿走远,尽管她们做过许多可怕的事。

「倒霉!」复仇女神在椅子上顿脚大叫,「囚车到了!埃弗瑞蒙德一转眼工夫就要报销了,可她不在这儿!你看,她的毛线活儿还在我手里呢!她的空椅子在等她。气死我了,我太失望了,我要大喊大叫!」

复仇女神从椅子上跳下来喊叫时,囚车已开始下人。圣断头台的使者们已经穿好刑袍,做好准备。嚓──一个脑袋提了起来,在那脑袋还能思想、还能说话的时候,织毛线的妇女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愿意,只是数道,「一。」

第二辆囚车下完了人走掉了,第三辆开了上来,「嚓」──从不冲疑、从不间断地织着毛线的妇女们数道,「二。」

被当作是埃弗瑞蒙德的人下了车,女裁缝也跟着被扶了下来。下车时他也没有放松她那无怨无尤的手,总按自己的诺言握住它。他体贴地让她用背对着那「嚓」「嚓」响着的机器──那机器正不住地呜呜响着,升起和落下。她望着他的眼睛,表示感谢。

「若不是有了你,亲爱的陌生人,我不会这么镇静,因为我天生是个可怜的小女人,胆子很小。我也不能抬头看上帝──上帝也被杀死了──向祂祈求今天能给我们希望和安慰。我认为你是上天送给我的。」

「你也一样,是上天送给我的,」西德尼.卡尔顿说,「让你的眼睛总看着我,亲爱的孩子,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我握住你的手就什么都不想了。若是他们很快,我放手之后甚至可以完全不想。」

「他们会很快的。别害怕!」

两人虽在迅速减少的死囚群中,说起话来却似乎没有旁人。他们眼睛相望,声音相应,手拉着手,心映着心。这一对万物之母的儿女原本距离很远,还有种种差异,现在却在这阴暗的大路上走到了一起,要同路回家,到母亲怀里去休息。

「勇敢而大度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个最后的问题吗?我很无知,因此这问题叫我烦恼──只有一点点烦恼。」

「什么问题?告诉我。」

「我有一个表妹,是我唯一的亲戚,也跟我一样是个孤儿。我非常爱她。她比我小五岁,住在南方一户农民家里。我们是因为穷而分手的,她对我的命运完全不知道,因为我不会写信。若是我能写,我能怎样告诉她呢!那总比现在这样好吧!」

「是的,是的,是要好一些。」

「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现在我望着你那善良坚强的脸,觉得你使我也变得坚强了。我仍然在想,是这么个问题:若是共和国真地为穷人办好事,穷人少挨饿了,受的各种苦也少了,我的表妹就可以活很久,甚至活到老年。」

「你的问题是什么,我温和的妹妹?」

「你认为,」那一双无怨无尤、受得起委屈的眼睛噙满了泪水,嘴唇颤抖着张得略大了些,「我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等她,我相信在那儿你和我都会受到慈祥的关注。那时你认为我会感到等得太久么?」

「不可能。那儿没有时间,也没有烦恼。」

「你给了我很多安慰!我太无知了。我现在是不是该跟你吻别了?时间到了么?」

「到了。」

她吻吻他的嘴唇,他也吻吻她的嘴唇,两人彼此郑重地祝福。他松了手,那消瘦的手没有颤抖。在那无怨无尤的脸上只有甜蜜的光明的坚韧,没有别的。她在他前面一个──她去了;打毛线的妇女们数道,「二十二。」

「主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一大片语声唧唧哝哝;一大片面孔抬了起来;许多脚步从外围往里挤,人群往前涌动,有如潮水兴起。一切如闪电般消失。二十三。

那天晚上城里的人议论起来,说他的面孔是在那儿所见到的最平静的面孔。不少的人还说他显得崇高,像个先知。

死在同一把利斧之下的引人注目的受难者中有一个妇女,不久前曾在同一个刑架的脚下要求准许写下激荡在她胸中的思想。若是卡尔顿能抒发他的感想,而他的感想又出自先知之口,那么,他的想法会是这样:

「我看见巴萨、克莱、德伐日、复仇女神、陪审员、法官,一长串新的压迫者从被这个惩罚工具所摧毁的老压迫者们身上升起,又在这个惩罚工具还没有停止使用前被消灭。我看见一座美丽的城市和一个灿烂的民族从这个深渊中升起。在他们争取真正的自由的奋斗中,在他们的胜利与失败之中,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我看见这一时代的邪恶和前一时代的邪恶(后者是前者的自然结果)逐渐赎去自己的罪孽,并逐渐消失。

「我看见我为之献出生命的人在英格兰过着平静、有贡献、兴旺、幸福的生活──我是再也见不到英格兰了。我见到露西胸前抱着一个以我命名的孩子。我看见露西的父亲衰老了、背驼了,其它方面却复了原,并以他的医术忠实地济世救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我看见他们的好友,那个善良的老人,在十年之后把他的财产赠送给了他们,并平静地逝世,去接受主的报偿。

「我看见我在他们和他们无数代后裔心里占有神圣的地位。我看见露西成了个龙锺老妇,在我的祭日为我哭泣。我看见她跟她的丈夫正结束生命的历程,并排躺在弥留的榻上。我知道他俩彼此在对方的灵魂中占有光荣崇高的地位,而我在他俩灵魂中的地位则更光荣、更崇高。

「我看见躺在她怀里的以我命名的孩子长大成人,在我曾走过的道路上奋勇前行。我看见他业绩优异,以他的光耀使我的名字辉煌。我看见我染在那名字上的污迹消失。我看见他站在公平正直的法官和光明磊落的人们的最前列。我看见他带了一个又以我命名的孩子来到这里。那时这里已是一片美景,全没了今天的扭曲和丑恶。那孩子长了个我所熟悉的前额和一头金发。我听见他告诉孩子我的故事,声音颤抖,带着深情。

「我现在已做的远比我所做过的一切都美好;我将获得的休息远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甜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