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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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下面是什么?」

「不错,怪事,下面到底是什么,那正是问题的关键,我亲爱的小姑娘!」

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和她的婆婆并排坐在一张白漆的长沙发上,沙发的套子是淡黄缎子,椅背上装饰着一个镀金的狮子头。她向坐在自己身旁安乐椅上的丈夫望了一眼,便来为她的小女儿解围。小女孩这时正坐在窗户前边祖父的膝头上。

「冬妮!」她提示说,「‘我相信,上帝——’」

8岁的小安冬妮还很娇小,穿着一件闪亮的薄绸衣,长着金黄色头发的小脑袋瓜稍微从祖父的脸孔旁边扭开来,蓝灰色的眼睛茫然地、努力思索着向屋子里张望,嘴里又重复了一遍:「下面是什么?」接着慢吞吞地念下去:「‘我相信,上帝……’」,这时她的脸亮起来,迅速地念完了这个句子:「‘………创造了我以及一切生物,’」,她这时已经念顺了口,不禁喜形於色,一字不差地一口气把教义问答上的这篇文章背下去。这本教义问答正是在这一年——公元1835年,得到了一个非常明智的市议会的批准,刚刚修订出版。一旦顺利地开了头,她心里想:就好像在冬天和哥哥坐着小雪橇从「耶路撒冷山」上滑下来似的,就算要想也没有时间想,要停也停不住。

「‘创造了衣服鞋子,’」她背道,「‘肉类牛奶,家宅妻子,田亩牲畜……’」正念到这里,老约翰·布登勃鲁克先生突然笑起来,响亮地却又抑制地吃吃笑起来,事实上,他早就忍不住了。他觉得很高兴,因为终於找到一个机会跟教义问答开个玩笑。说不定正是为了这个,他才要考一考他的小孙女。他打听冬妮有多少田地和牲口,问她一袋麦子要多少钱,开始跟她做起买卖来。他那圆圆的、红扑扑的脸——不论多么装腔作势,也没有一丝的怒容——镶嵌在扑着粉的白发中间,一绺类似发辫的头发垂在他那灰鼠色的外衣的宽领子上。虽然已经是将近70岁的人了,他的衣着却仍然保持年轻时的式样;只是在钮扣和大衣袋中间没有缝着金银丝带罢了,至於长裤子他却从来没穿过。

大家都随着他的笑声笑起来,但这只不过是对一家之主的敬意。安冬内特·布登勃鲁克老太太(她的娘家姓杜商)也嘻嘻地笑起来,那神情和她的丈夫一模一样。她是一个身材丰满的妇人,密密的白色卷发一直压到耳朵上。她穿着一件没有什么装饰的黑灰条纹的衣服,显示了她天生朴素的性格。她那双生得特别窍巧、白嫩的手,握着一个天鹅绒的针线口袋,平摆在膝头上。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面貌也越来越像她的丈夫了;真是怪事。只有她的眼形和幽暗、灵活的眼睛才稍为提醒一点她体内的一半拉丁血统。虽然她生於汉堡,但是从她祖父这边来说,祖先却有法国——瑞士的血统。

她的儿媳妇,伊丽莎白·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娘家姓克罗格,她的笑法,可以说继承克罗格一家人的传统,开始时嘴唇噗地一响,接着把下颚紧贴在胸前。正如同克罗格家所有的人那样,她神态非常高雅,尽管她不算顶美,然而她那清亮的、抑扬有节的声音,娴静、安详而轻柔的动作,却能讨得每个人的欢心和信任。她那浅红色的头发在头顶上编成一个发髻,两旁烫成蓬松的大卷遮住耳朵,这和她那略带雀斑的嫩白的肤色非常相配。她的鼻子嫌长,嘴巴比较小;下嘴唇和下巴中间没有陷洼,这恐怕要算她五官中的一个特点了。她穿着一件短小的紧身坎肩,衣袖高高地鼓起,坎肩下面系着一条贴身的亮花薄绸裙子。从衣领里露出她那完美无瑕的颈脖来,脖子上系着一条缎带,穿着一串闪闪发光的钻石。

参议①带着不耐烦的样子坐在安乐椅上,身子略向前倾。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肉桂色的外衣,宽大的翻领,上宽下窄的袖口,手腕以下紧紧地紥住。下面的瘦腿裤是用白色亚麻布作的,裤缝上缝着黑色带子。他的下巴被一条高高的硬领紧紧紥住,硬领外面系着一条丝领带,蓬蓬松松地把露出的一块花背心整个遮住……他那略微下陷的蓝眼睛炯炯有神,生得和父亲一样,只是他似乎带有一层梦幻的色彩。他的面容比起父亲的来却更有棱角,更严峻,鼻子高翘而弯曲,那一半掩盖在金黄的卷曲的胡须后面的脸孔也不像老人那么丰润。

布登勃鲁克老太太把手按在她的儿媳妇的手臂上,望着她的怀里轻轻地笑着说:

「他总是这样,我的老伴,是不是,贝西?」

参议夫人没有出声,只作了一个手势,她胳膊上的金手镯轻轻响了一下;接着她作了一个习惯的动作,把手从嘴里往鬓角一画,似乎是把一缕散乱的头发掠上去。

但是参议这时却一半带着笑容,一半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父亲,您又拿神圣的事情开玩笑了!……」

他们正坐在孟街一座宽大的老屋二楼的「风景厅」里,这屋子是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不久前买的,他们一家人搬进来还不久。屋子四壁悬着沉重的带弹性的壁毯,壁毯和墙壁中间隔着适当的空隙。毯子上面织的是大片的风景画,为了和铺在地上的薄地毯调和,也是用柔和的色彩。这些田园风景都是18世纪的风格:快乐的采葡萄的人啦,勤劳的农民啦,系着花花绿绿头巾的牧羊女啦等等。这些牧羊女或者是坐在清澈见底的小溪旁,怀里抱着洁白的小绵羊,或者是跟秀美的牧童接吻……这些画面上大部分涂染着一抹黄昏的落日余晖,目的是要和油漆家具上的黄色套子和两扇窗户上的黄缎窗帘色彩相配。

从屋子的宽广看来,室内的家具并不多。一张嵌着金线的细腿圆桌没有摆在沙发前,而是在一架风琴对面的墙前面,琴面上放着一个盛横笛的盒子。屋子里除了一排沿着墙均匀地摆着的高背椅子外,就只有窗户前边一张小缝纫桌和沙发对面一张精巧华美摆着古董玩物的小书桌了。

对着窗户的摊面墙壁有一扇玻璃门,从玻璃门望出去是一间幽暗而带圆柱的大厅;左边是通向餐厅的高大白色的双扇门。在另一面墙壁上的半圆的凹洼里,壁炉里的木柴在闪亮的锻铁栅门后面劈劈啪啪爆响着。

这一年天气冷得早。才10月中,窗外马路对面圣玛利教堂庭院四周的小菩提树叶子已经枯黄了,冷风从教堂的哥德式的尖顶和墙角后边袭袭地吹过来。正下着寒冷的细雨。因为布登勃鲁克老太太的缘故,屋子已经装上了双层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