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这天是星期四,按照规矩,每两星期家人要在这一天团聚一次;这一天,除了住在本城的亲戚本家以外,他们还请了几位熟朋友一道吃便餐;所以这时候——下午四点钟光景,一家人正坐在逐渐降临的薄暮里等待着客人……

小安冬妮并没有让祖父打断她的滑雪橇的游戏,只是不高兴地把她那本来就有些微翘的上唇噘得更高一点而已。这时候她已经滑到「耶路撒冷山」的山脚下来了;不过就算她自己也没法子把滑行的雪橇骤然停住,只好又滑出了界外一大段……

「阿门,」她说,「我还知道别的呢,爷爷!」

「你看!她还知道别的呢!」老头喊着说,装出一副好奇得不得了的样子。「你听见没有,妈妈?她还知道一些事呢!难道谁也不能告诉我……」

「要是什么东西着火了,」冬妮说,每说一个字就点一下头,「那是闪电打的。要是不着火,那就是雷劈的!」

说到这里,她把胳臂交叉起来,望着四周一张张笑嘻嘻的面孔,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会得到人家的赞赏。然而,布登勃鲁克老人对她这种卖弄小聪明,却很不以为然,他一定要知道,是谁把这种愚蠢的事传授给这个孩子。结果他发现这个人是最近从马利安威德为孩子们请来的一位保姆——伊达·永格曼小姐。这时参议不得不替这位伊达说几句好话。

「您未免太严了,爸爸。即使这孩子有点自作聪明吧,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孩子对这些事情就不能有她的想法呢?」

「抱歉,亲爱的……这是胡扯!你知道,我不喜欢让孩子的脑袋装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什么雷劈东西的……好啦,劈就让它去劈吧,可是别拿你那个普鲁士女人来惹我心烦!」

原来这位老先生和伊达·永格曼不大合得来。他并不是一个心地狭小的人。他很见过些世面,早在1822年,他就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到德国南部去给普鲁士兵买过麦子,因为那时他正在作军队的粮食买卖。此外,他还去过阿姆斯特丹和巴黎。他是一个开明的人,并非对那些在他的三角屋顶的故乡城门外的事物统统加以非难。然而撇开生意上的交往不谈,在社交应酬方面,他却比他的那位参议儿子更喜欢划一条严格的界限,对於「异乡人」总是表示冷漠。所以那天当他的孩子从西普鲁士旅行回来,把这位少女——她这时才不过20岁——带回家来的时候,老人狠发了一场火。他发这场脾气时,说的差不多都是法文和北德的土话。伊达是一个旅馆主人的女儿,这个人在布登勃鲁克一伙到达马利安威德前不久就死去了。伊达在家事和照顾孩子方面都表现得很能干,由於她的忠诚和她的普鲁士人的阶级观念,使她非常适合於目前这个家庭中的职务。她满脑子贵族阶级观念,对上流社会和一般阶层,对中产阶级和财势稍差的中下阶级的界限辨别得很清楚,要是冬妮跟一个在她眼中只是景况不错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同学交朋友,她就很不高兴……

正在这个时候,这位普鲁士小姐恰好从圆柱大厅的玻璃门外走进来:她身材高,骨骼粗,穿着黑色衣服,头发光洁,相貌很老实。她领着克罗蒂尔德,一个非常瘦小的女孩子。克罗蒂尔德穿一件印花布小衣裳,灰土色的头发没有光泽,生得一副老处女的苦相。她出身於一个贫苦的远亲,是在罗斯托克作农庄管家的侄子的女儿。因为她和安冬妮年纪相仿,人又听话,所以就由这家抚养着。

「都准备好了。」永格曼小姐说,她不会发R这个音,现在只是在喉咙里呜噜一声,「小克罗蒂尔德在厨房里可真帮了不少忙,特林娜简直用不着做什么事了……」

对於伊达的奇怪的发音,老布登勃鲁克不觉在他的绉花胸巾后面笑了一声。参议却抚摸着他的小侄女的面颊说:

「你做得对,蒂尔德,工作和祈祷,应该这样。我们的冬妮应该跟你学习,她很懒散、骄傲……」

冬妮把头低下来,翻起白眼瞧她祖父,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像往常一样替她说话的。

「不要这样,」他说,「抬起头来,冬妮,勇敢些!一个人难合百人意。人跟人不一样。蒂尔德是一个乖孩子,可是咱们也不是比不上她呀。我说得对不对,贝西?」

他征求他的儿媳妇的意见,因为她总是支持他的意见的。而安冬内特太太却老是站在参议一边,她这样做与其说是因为对他心服,倒不如说是因为她聪明。老少两代就是这样像交叉舞步一样,交叉地拉起手来。

「您对他真好,爸爸!」参议夫人说,「冬妮一定得努力做一个聪明勤俭的妇人……孩子们放学了吗?」她问伊达。

可是正坐在祖父膝头上望着窗外反光镜的冬妮几乎同时地喊起来:「汤姆和克利斯蒂安从约翰尼斯街上走过来了……还有霍甫斯台德先生……还有医生叔叔……」

圣玛利教堂的钟敲了起来: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敲得不太有节奏?以致人们一时弄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然而那声音是非常庄严的。等到大钟和小钟又轻快又肃穆地一齐鸣响起来,报告了四点钟以后,下面大门上的门铃也嘹亮地响起来,声音一直传进大门里边来。果然是汤姆和克利斯蒂安到了,他们带进来第一批客人:让·雅克·霍甫斯台德,一个诗人和他家的顾问医生格拉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