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讲求实际的思想……不错,……」老布登勃鲁克让他的颚骨休息了一刻,手中玩弄着金鼻烟壶,「讲求实际的思想……哼……我可不赞成这个!」他一谈到厌恶的事就不自禁说起土语来。「什么职业学校啊,技术学校啊,贸易学校啊,雨后春笋似的到处滋生;普通学校和旧式的教育反而成为荒唐可笑的事,所有的人想的只是什么矿山啊……工业啊……怎么赚钱……不错,这些事情都值得一做!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到底有些愚蠢,你们说是不是?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厌恶这个……当然,约翰,我也并不是绝对认为……七月王朝也许是个好政权……」

议员朗哈尔斯、格瑞替安和科本都站在参议这方面……一点不错,他们认为法国政府以及德国做的同样的努力是叫人起敬的……科本先生又把「起敬」这个字的发音读错了。一吃上饭,他的脸比以前更红了,咻咻地喘着气。万德利希牧师的脸色却一直是那么苍白,神情也一直是那么文雅、精神焕发,虽然他安闲舒适地、不停地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蜡烛慢慢地、慢慢地越燃越短,烛焰不时在流荡的空气中倒向一边,扑扑地抖动一阵,这时桌子上便散发出一股轻微的蜡气。

大家都坐在笨重的高背椅子上,用笨重厚大的银制器皿吃着丰美的菜肴,啜着浓烈的美酒,一边换着各人对事物的看法。不久话题转到商业上,大家不知不觉都说起方言,用起那沉重却更顺口的语言来,这种语言似乎本身就含有商人的简洁特色和那种安闲的、随随便便的味道。有时候他们甚至故意把土音说得很重,用来跟自己开个善意的玩笑。他们说「在交易所里」的时候故意把冠词省掉,把尾音r念得跟短ä差不多,一面显出得意的面孔。

这场谈话太太们没多久就不再感到兴趣了。克罗格太太提出一个话题,她为大家介绍一种最好的用红酒烹鲤鱼的方法,讲得大家垂涎欲滴……「把它切成大小适中的小段以后,亲爱的,就加上葱头、丁香和面包渣,放在煎锅里,再放点糖,一勺奶油,往火上一搁……可是千万不要洗,亲爱的,千万把血留着……」

老克罗格正用最有意思的笑话食客,他的儿子,参议尤斯图斯和格拉包夫医生并排坐在最下首,靠近孩子们的席次。他借这机会和永格曼小姐谈起话来,说一些挑逗她的话;她眯缝着一双棕色的眼睛,手中重复着一个习惯的动作——把刀叉直坚起来,轻轻地移动着。连鄂威尔狄克夫妻俩也活跃起来二局声的谈笑。鄂威尔狄克老太太又给丈夫起了一个亲昵的外号:「你这头小绵羊!」她一边说,一边笑得一顶软帽前后乱摆。

当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谈起他那百谈不厌的题目——意大利旅行的时候,桌上的分组谈话又再度汇集在一个话题下面,他十五年前曾和一位汉堡的阔亲戚到意大利游历过一次。他谈到威尼斯、罗马、维苏威火山,谈起包盖塞别墅,歌德曾在这里写了部分他的《浮士德》。他又谈到那散发着一股幽凉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喷泉,修剪得整齐有致的林荫路,在树荫下散步简直是最高的享受,他谈到这些时悠然神往。谈起林荫路,不知谁插嘴说布登勃鲁克家在城门外边也有一座荒芜了的大花园……

「说实话,」布登勃鲁克老头说,「每一次,我想到我一直到现在还没能把这个园子布置得像点样,就恼恨自己!最近我又去了一次,那种原始森林的样子实在使我感到羞愧!要是把草割平了,把树顶好好修剪成个什么形状,地方真不坏呢!」

可是参议急切地提出反对的意见。

「别这样做,爸爸!夏天我非常喜欢在那荒草里漫步;如果那自然的风景遭到一番修剪的灾难以后,一切自然景色就都被毁掉了……」

「可是既然这里的自然景色是属於我的,难道我没有权力按照我的心意整理整理它吗?」

「唉,父亲,你不知道,每次我躺在那茂密的灌木丛下面,深草丛中,我就有一种感觉,好像我是属於大自然的,我一点也没有权力支配它……」

「克利山,别吃得太多了,」老布登勃鲁克忽然喊起来,「别管蒂尔达;她不要紧……她的饭量比七个种田人加在一起还大,这个小丫头……」

一点也不错,这个长着一张老太婆长脸的沉默的干瘪姑娘,吃饭的能力实在吓人。人家问她要不要添汤的时候,她拉长了嗓子细声细气地说:「是——的,要——!」吃鱼也好,吃火腿也好,她除了一大堆配搭的蔬菜以外,每种都要了两次,每次都拣最大的拿了两块。她专心一志地像个近视眼似地俯在盘子上面,不出什么声音,不慌不忙,一大口一大口地把一切吃得一干二净。每逢老主人问她话时,她总是柔声细气地摆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回答:「啊,叔——叔!」声音拖得很长。她一点也不畏缩,只是不住嘴地吃,不管这东西合不合她的口胃,也不管别人是不是笑她,她就像一个在阔亲戚家白吃饭的人一样,有一副天生不知厌足的肠胃,她没有表情地笑着,只是拣好吃的把自己的盘子摆得满满的。她消瘦、饥饿、很有耐性、不达到目的永远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