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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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使参议感到很痛苦:祖父竟没有来得及看到孙子投身商业生活里来。这件事发生在今年复活节前后。

托马斯离开学校这一年正好16岁。最近两年来他长得很结实,也行过了坚信礼。在行坚信礼的时候,科灵牧师还用耸人听闻的字眼对他做过一番戒酒的劝告。从此以后他开始穿上成年人的服装,这使他的年纪显得更加成熟了。他的脖颈上挂着祖父赠给他的一个金表链。表链上挂着一块金牌,上面镌着这个家族的纹章。在粗糙不平的质地上画着一片平平的沼泽地,上面孤单单地立着一棵光秃秃的柳树。至於那镶绿宝石的古老印章指环(可能从前住在罗斯托克的一位祖先,那位家境宽裕的裁缝师傅就带过它),连同那一本厚大的《圣经》现在却已由参议继承下来了。

正如同克利斯蒂安的面貌越长越像父亲,托马斯的模样却长得跟祖父一模一样,特别是他那圆圆的、紧绷绷的下巴和那轮廓秀丽笔直的鼻子。他的头发斜分着,向后梳成两个小蓬,露出下面青筋毕露的窄窄的鬓角。头发的颜色是棕黄色的,相形之下,长睫毛和眉毛,显得特别淡。顺便说一下,他总喜欢把一条眉毛表情丰富地往上一挑。他的动作、语言和笑容,都是很稳重、很有分寸。他笑的时候总是露出他那不太整齐的牙齿。现在他热诚而严肃地迎接了这一职业。

他踏入商业生涯的第一天非常隆重。这一天吃过早饭后,父亲就带他到公司的办公室里,把他介绍给经理马尔库斯先生、会计哈威尔曼先生和其他的人员,其实这些人他早已很熟识了。接着他第一次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孜孜不倦地干起盖章、分类和抄写的工作。下午父亲又带他到特拉夫河畔的几个仓库去转了一周。这个仓库各有自己的名称,像什么「菩提树」啦、「橡树」啦、「狮子」啦、「鲸鱼」啦等等。在这些仓库里托马斯早已混得像在自己家一样熟了,但是作为一个新同事被介绍给仓库的人这还是第一次……

他以全副心神投入了这个事业,处处模仿着父亲那种一语不发埋头苦干的劲头。父亲总是咬紧牙根工作,在日记里写下了很多祈求上帝保佑的祷词;因为他必须把公司由於老掌柜逝世而付出的一大笔开支补偿过来,这已经成为他的神圣的职责了……一天夜间,时间已经很晚了,参议坐在风景厅里把他们现在的处境,详细地分析给他的妻子贝西。

已经十一点了。孩子们和永格曼小姐都已经回到走廊旁边的一排屋子里去睡觉了。因为三楼这时除了偶尔一用的客房外已经空出来了。参议坐在黄沙发上,嘴里衔着一支雪茄,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本地报纸的经济栏。参议夫人坐在丈夫身边,正弯着腰绣一块锦缎。她的嘴唇微微动着,用织针数着针脚。在她身边的一张小巧的缝纫桌上,摆着一具烛台,点着六支蜡烛;那个枝形的大吊烛却没有点上。

约翰·布登勃鲁克这时年纪已过四旬,近几年来,面容显见得苍老多了。他的一双圆圆的小眼睛似乎比过去陷得更深,相反地,鹰钩鼻子和颧骨却显得更突出了。淡黄的头发和鬓角分缝的地方,彷佛淡淡地扑了一两下白粉。参议夫人这时也已年近四旬,但是她那美丽的、甚至可以说是光彩照人的外貌却依然不减当年。她的肤色白得好像没有血色,脸上生着几点雀斑,这一点不损伤她的娇嫩。她那淡红的头发烫得非常美,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用她那清澈、碧蓝的眼睛斜睨了丈夫一眼,对他说:

「有一件事我想让你考虑一下,亲爱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再雇一个佣人啊……我觉得,我们需要一个。当我想到我的父母……」

参议把报纸摊在膝上,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他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因为现在谈到一件增加开支的事。

「是的,亲爱的贝西,」他开始说,故意把话音拖得很长,以便把反对的措辞说得更委婉一些,「雇一个佣人吗?自从两位老人去世以后,我们家里还留有三个使女,不包括永格曼小姐,我觉得……」

「哎,这所房子这么大,约翰,有时简直弄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对林娜说:‘林娜,好孩子,后面的屋子不知道有多久没打扫了!’可是我也不能过分支使她们啊,前面这些屋子也都得弄得清爽整齐,她们的事本来也就够多的了……要是雇一个男仆,要他跑跑腿什么的,那就方便多了……从乡下雇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佣人并不难……瞧,我差点把这件事忘了,约翰,路易斯·摩仑多尔夫正要把他们的安东辞退;我看他伺候人吃饭手脚很利落……」

「老实说,」参议说,感到不安地晃动了一下身子,「我以前倒没想到这个。我们如今很少参加宴会,自己也不常宴客……」

「不错,可是咱们家还是免不了有客人来,你知道这不能怪我,亲爱的;虽然你知道,我是很喜欢招待客人的。有时你的商业界的朋友从外地来,你留人家吃一顿便饭,他还没有找到旅馆,自然要在咱们家过夜。有时来一个传教士,也许要在咱们家住上八九天……再过一个星期马蒂亚斯牧师就要从康史塔特来……再说雇一个佣人工钱也微不足道,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