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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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这一家乔迁孟街新居的六年以后,在一个寒冷的正月里:安冬内特·布登勃鲁克老太太终於病倒在她的那中层楼卧室里的大床上了。她这次之所以卧床不起,并不只是因为年老虚弱的缘故。一直到她病倒的前几天,这位老太太始终精神充沛,鬓角上的茂密苍白的发卷,也始终梳得一丝不乱,端庄威严。城里的一些重大的宴会,她都和她的丈夫、孩子一起出席。每有布登勃鲁克自家宴客,她也亲自参加主持,一点也不让她那位仪态大方的儿媳妇占先。但是突然有一天,她感到身体有某种不适,最初诊断是轻性肠加答儿。格拉包夫医生给她开了一张食谱——一点鸽子肉和两片法国面包。但接着她就肚子绞痛,呕吐,一蹶不振,陷入一种令人担忧的、颓唐不支的状态。

当格拉包夫医生和参议在屋外楼梯上简单而严肃地商谈了一阵以后,当另一位医生,一个长有黑胡须面容沉郁的矮矮胖胖的人,也开始跟着格拉包夫医生一起走出走进以后,这所房屋的面貌似乎整个改变了。人们走路时都蹑着脚,说话只是低声耳语,楼下走廊也不许轰隆隆地走马车了。好像一种新奇的、不平常的东西拜访了这所老屋子,一个秘密,每个人在另外一个人的目光里都读得出这个秘密;死亡的概念已经进了家门,正默默地统治着一间间宽阔的大屋子。

然而谁也没有空闲着,因为不断有客人来探病。病人在病榻上缠绵了十四五天。头一个星期末,病人的一位哥哥,杜商老议员就带着他的女儿从汉堡来探视。几天之后,参议的妹妹和她的丈夫,法兰克福的一位银行家也赶来了。这些来客都住在他们这里,忙得永格曼小姐手足无措。她又要为客人布置卧室,又要准备早餐用的虾米、红酒,同时厨房里烹调的事也比往日多起来……

楼上,约翰·布登勃鲁克正坐在病榻旁边,握着老伴内特黯无血色的手。他皱着眉,下嘴唇微垂着,茫然地向前凝视。挂钟每隔一定的时间就发出一声空阔的嘀嗒,那间隙似乎拖得很长,然而比起病人的微弱短促的呼吸来,时钟的嘀嗒声显然还勤得多。一个穿黑衣的护士正在桌旁调牛肉茶,这是他们打算让病人饮用的;隔不多久就有一个家人悄悄地走进来,又无声无息地走出去。

老人也许正在回忆,四十六年以前他怎样坐在第一个妻子的病榻旁边。也许正在比较当时那种痛楚绝望的心情和今天这种深沉的哀愁。因为今天他自己也是一个老人了,当他注视着他的老妻那完全变了样的容颜,那毫无表情、无比的冷漠的容颜,他已不再有过去那种强烈的感情了。他的这位妻子既没给过他很大的快乐,也没给过他很大的痛苦;但是她聪敏地在他身旁过了这么多漫长的年头,从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份,如今她也要寂然地离他而去了。

他并没有回忆很多事情。他只是凝眸返顾自己的一生和抽象的生命。生命好像突然间变得又遥远又奇异了,他不禁微微地摇了摇头。他一度投身的无谓的喧嚣纷扰,如今都已悄然引退了,只寂然地把他留下,让他惊奇地倾听着从远方传来的那喧闹声的余音……他不时自己喃喃着:

「奇怪啊!奇怪啊!」

直到布登勃鲁克老太太没有挣扎地吐出她最后一声短促的叹息,直到在餐厅里举行了奠祭仪式,扛夫们抬起那口遮满鲜花的棺材,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的时候,——他仍然是过去那种心情,他甚至连哭也没有哭一声。他只是感到惊诧似地微微地摇着头,脸上浮着一层苦笑,不时叨念着「奇怪啊」!这个字成了他的口头语了……约翰·布登勃鲁克的寿命无疑地也到尽头了。

从此以后,他跟家人坐在一起时,常常心不在焉地沉默着,即使有时他把小克拉拉抱在膝上,给她哼唱一首滑稽的老曲子,像什么「大马车咕噜噜地走过来……」啊,什么「看,一只苍蝇在墙上嗡嗡飞……」啊,他也会忽然沉默起来,好像从一长串模模糊糊的冥想中猛然醒转过来似的,重新把孙女儿放在地上。他摇着头,念念叨叨地说:「奇怪,奇怪」!然后独自转向一边去……有一天他说道:「时候到了吧?」

不久以后,一张印工精细、由父子两人署名的启事就分发到城里各个人家去了。启事上说,老约翰·布登勃鲁克由於年迈老耄,不能继续操持商务,自本日起,把先祖1768年创建的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连同一切资产与债务交由其子暨过去的伙友约翰·布登勃鲁克继承。今后该人即为公司的惟一股东,特此敬告诸亲友知悉,并请继续眷顾……最后是老约翰·布登勃鲁克的签名,声明他今后将不签署公司的任何文件。

这张启事一发出,老人就拒绝再踏进办公室的门了,而他那种对万事冷漠的态度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3月中旬,距离安冬内特夫人逝世只有两个月左右,偶然害了一点伤风就把老人撂倒了,没有多久,一天夜里,又轮到这一家人围在他的病床四周了。他首先对参议说:「一切如意,约翰,要永远有勇气!」

接着对托马斯说:

「帮助你父亲!」

又对克利斯蒂安说:

「要做一个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