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 / 2)

然后他就不再言语了,他把所有在场的人望了一遍,最后又念叨了一声「奇怪」,就把头转向墙壁去……

直到咽气,他都没有提到长子高特霍尔德。另外这位长子,虽然接到参议的信,要他在父亲临终以前来见一面,却也一直保持着缄默。可是在老头逝世的第二天清晨,讣闻还没有发出去,参议正从楼梯上走出去,预备到办公室处理几件要紧事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布来登街上的西格蒙特·施推威英内衣商店的店主高特霍尔德·布登勃鲁克,忽然匆匆忙忙地从走廊里走过来。高特霍尔德46岁,身材短胖,浓密的淡黄的鬓须中夹杂着不少银丝。他的腿很短,穿着一条有格的粗料裤子,肥得和布袋相似。在楼梯上他正碰到向下走的参议,他把那遮在灰帽子的阔沿下的一双眉毛向上一挑,接着拧在一起。

「约翰,」他说,并没有把手伸给他的弟弟,「怎么样了?」他的嗓音很高,但听着并不刺耳。

「他昨天夜里走了!」参议激动地说,一把握着他哥哥的手,那手里还提着一把雨伞。「他,咱们的好父亲!」

高特霍尔德把眉毛垂得那么低,低得连眼皮几乎都阖上了。沉默了一刻,他郑重地问道:

「他直到最后也没有改变看法吗?」

参议立刻把握着他的手放下来,甚至向后退了一步。他那深陷的圆眼睛闪了一闪,回答说:「没有。」

高特霍尔德的眉毛在帽沿下重又耸上去,一双眼睛凝神盯住他的兄弟。

「你主持公道,讲讲看,我可以有所希冀吗?」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低。

现在轮到参议把目光低垂下来。接着他把手往下一甩,作了这表示决心的动作。继续俯视着地面,用平静而坚决的语声回答说:

「在这沉重、严峻的时刻,我以一个兄弟的身份向你伸出手去;然而如果谈到商业上的事,我只能以这家声名昭着的公司经理的身份跟你谈,你知道,我今天已经是这家商务的惟一的所有者了。作为一个经理我有自己的职责和义务,你不能希冀我做一件有背於我的职责的事;在这件事上,没有其他情谊说话的余地。」

高特霍尔德走了……但是出殡的那一天他又来了,他夹在那拥挤的人群中间:亲戚、朋友、商业界的旧知、各大商号的代表、搬运工、职员、堆栈工人……这些人把屋子、楼梯、走廊塞得水泄不通。城里所有的马车都租了来,长长排满了孟街。高特霍尔德也来参加葬礼,这使参议喜出望外。他不但自己来了,而且还带来了她那个母姓施推威英的妻子和三个已经长大的女儿;弗丽德莉科和亨莉叶特,两个人都是又高又瘦,菲菲,18岁的最小的一个,似乎生得特别矮,特别胖。

布登勃鲁克家的祖茔在布格门外,紧傍着公墓的矮树林。在墓穴旁边主持葬礼的是圣玛利教堂的科灵牧师。科灵牧师生得身体粗壮,一颗栲栳一般的大头,说话很粗野。他歌颂了死者的虔敬上帝,饮用有节的生活,认为那些「酒徒色鬼和大肚汉」应当引以为戒——很多人听了他这种不文雅的辞句,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禁想起新死去的万德利希牧师那温文典雅的辞令来。等到一切仪式都举行完毕,死者安然入土以后,七八十辆出租马车的车辆,开始辘辘地往回转动的时候……高特霍尔德·布登勃鲁克请求参议一起走,因为他想单独和参议说几句话。因此他就和这位异母兄弟并肩坐在一辆高大笨重的马车后座上。他把一条短腿搭在另一条上,显得特别和气,一派乞求和解的样子。他说,他越来越认识到,参议没有第二条路,只能照目前这样做;他自己也不愿意再怀恨已经亡故的父亲。他决定放弃提出来的要求,而且甚至想进一步退出一切商业活动、靠他的一部分遗产和所剩余的一点资金过活;因为一方面他对内衣这一行业没感到多大的兴趣,另一方面这一行生意清淡,他也不愿冒险投入更大的资本……「他违背父命,自己也没有得到幸福!」参议自忖,笃念上帝的心更深了一层;可能高特霍尔德想的也正是这个。

回到孟街之后,参议伴着他这位哥哥到楼上早餐室;弟兄两人穿着薄礼服在春天的郊野里站了这么久,都感到有些寒颤,便首先对饮了一瓶白兰地。高特霍尔德和他的弟媳略微应酬了几句,又摸摸孩子的头,就告辞了。几天以后,他又出席在城门外克罗格的别墅里举办的一次「儿童日」……他已经着手清理他的商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