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2)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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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的一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布登勃鲁克一家人正坐在花园里凉亭前边,他们刚喝过咖啡。凉亭里四壁粉刷得雪白,穿衣镜上绘着飞翔的禽鸟。后墙上立着两扇油漆的屏门,如果不仔细看,很难看出这是两扇假门,只是在上面画着两副门柄而已。因为屋子里闷热,所以他们把一套轻便的原色木造家具搬了出来。

参议、参议的妻子、冬妮、汤姆和克罗蒂尔德围着圆桌坐了个半圆形,桌子上没有撤去的餐具在斜阳里闪亮。克利斯蒂安歪着身子,愁眉苦脸地默诵西塞罗反对卡蒂林纳的第二篇演说辞。参议吸着雪茄埋头读他的《商报》。参议夫人已经把手中的刺绣搁在怀里,正笑咪咪地看着和伊达·永格曼一同寻找紫罗兰的小克拉拉。这时草坪上正到处开着紫罗兰。冬妮用两只手支着头,专心一意地读霍夫曼的《谢拉皮翁弟兄》,汤姆用一根草茎轻轻地搔她的脖子,而她却很懂事地故意不理睬他。克罗蒂尔德也在读一篇故事。故事的题目是「又瞎、又聋、又哑,却很走运」;她穿着一件花布袍子显得又瘦又老气。她一边看书,一边把桌布上的饼干屑撮在一起,用五个手指头抓起来放到嘴里细细咀嚼。

天空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了,几朵白云浮在上面凝然不动。这座小花园以及和它那对称的小路、花坛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又灿烂又明媚。

「喂,汤姆,」参议把口中的雪茄拿出来,兴致勃勃地说,「对你说过的和凡·亭克朵姆公司办的那笔黑麦生意快要谈妥了。」

「他们出多少?」托马斯感兴趣地问道,停止了捉弄冬妮的把戏。

「六十泰勒一千公斤……不坏,是不是?」

「太好了!」汤姆立刻知道这是一笔有利可图的买卖。

「冬妮,你那姿势并不合规矩。」参议夫人说。冬妮听了把一只胳臂肘从桌上拿下来,眼睛没有离开书。

「这有什么关系,」汤姆说,「她高兴怎么坐就怎么坐,反正她还是冬妮·布登勃鲁克。无可争辩,蒂尔德和她是咱们家最美的两个人。」

克罗蒂尔德吃惊得要死,「天啊!汤姆——?」她喊道。不能理解,她怎么会把两个短音节拖得这么长。冬妮却没有反唇相讥,她知道汤姆的嘴比她厉害。他一定又会答辩一句什么,把大家引得哈哈大笑起来。她只是把鼻翅张大一些,粗声吸了一口气,耸了耸肩膀。可是等到参议夫人谈起胡诺斯参议家即将举办的一次舞会,接着话题又转到一种流行的漆皮鞋的时候,冬妮却把另外一只胳臂也从桌子上拿下来,兴趣浓厚地加入了这场谈话。

「你们说个没了没完,」克利斯蒂安抱怨地说,「我可是在受活罪!我真希望我也是个商人——!」

「不错,你每天想换一个职业,」汤姆说。——正在这个时候,安东从院子走过来,茶盘里托着一张名片。所有的目光都有所期待地向他投去。

「格仑利希,代理商,」参议读道,「从汉堡来。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受到人们得力的推荐。他父亲是个传教士。我跟他商业上有来往。现在要谈一件事……安东,你告诉这位先生说,请他到这儿来吧——你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吧,贝西?」

一个年纪在32岁左右,中等身材的人穿过花园走来,一只手中拿着帽子和手杖。他步子细碎,头略微向前倾着;身上穿的是一件黄绿色的毛料长尾礼服,戴着灰色的线手套,稀疏的淡金色头发下,露着一副笑嘻嘻的绯红的面孔,只可惜一边鼻翅旁边生着一个无法遮掩的肉瘤。他的下巴和嘴唇剃得光净净,只按照英国式留着两组长长垂下来的胡须;这两道鬓须却是如假包换的金黄色。——从很远的地方,他已经挥摆着自己的浅灰色的大礼帽频频向这边行起礼来……

他最后又迈了一大步,跨到众人跟前,上半身画了个半圆形,作为向在座的人普遍地鞠了个大躬。

「我打搅了,打搅了你们的清兴,」他说话柔声细气,态度非常文雅,「这里有的人在读书,有的人在谈天……我一定要请求原谅。」

「欢迎,欢迎,亲爱的格仑利希先生!」参议说,他和他的两个儿子这时都已站起来,和客人握过手,「我很高兴能在办公室外面,能在我家里见到您。让我为您介绍一下,贝西,这是格仑利希先生,我业务上的一位老朋友……我的女儿安冬妮……我的侄女克罗蒂尔德……托马斯您已经认识了……这是我的次子,克利斯蒂安,还在中学读书。」

格仑利希先生每听见一个名字就鞠一个躬。

「容许我再说一次,」他说,「我不想打搅大家……我来谈一点生意上的事,如果参议先生肯屈尊,陪我去花园走一圈的话……」

参议夫人回答说:

「您不要先忙着跟我丈夫谈生意吧,如果您肯赏光,先在我们这儿坐一下子,我们将感到非常高兴,请坐吧!」

「感谢之至。」格仑利希的样子好像很感动,於是他在汤姆搬过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然而只是坐在椅子边上,帽子和手杖都放在膝头上。他用一只手捋了一下一边的鬓须,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听来大概是「咳—姆!」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彷佛他在说:「好了,开场白算过去了。下面说什么呢?」

参议夫人立刻提出个话题来。

「您的家是在汉堡吧?」她把针线放在怀里向客人说,头稍稍偏向一边。

「可不是,参议夫人,」格仑利希回答道,又一次欠了欠身,「我的家住在汉堡,可是我的时间大部分花在旅途上,我的事务很忙,业务呢,咳—姆,如果能这样说的话,相当发达……」

参议夫人把眉头一扬,嘴唇动了动,似乎满怀敬意地说了句「是这样吗?」

「对我而言,不停的活动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条件。」格仑利希先生的身子一半转向参议说。他看到冬妮小姐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不禁又干咳了一声。那是少女们用以打量陌生的青年的冷峻而挑剔的目光,那种目光似乎随时都可以转成轻蔑和不屑。

「我们在汉堡也有一家亲戚。」冬妮说,她这样说只是为了要说话而已。

「杜商家,」参议解释说,「那是先慈的母家。」

「噢,那我太清楚了,」格仑利希先生赶忙说,「我很荣幸,和杜商家多少也有些熟识。这是令人钦佩的一家人,又能干,又和气。咳—姆。老实说,如果每一个家庭都能有这一家人的精神,那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了。他们信奉上帝非常虔诚,心肠又慈善,总之,正是我理想中的真正基督教精神。另一方面,这一家人也很通达人情,既高贵又风雅,实在使我钦佩。参议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