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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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冬妮正从外面回来时,在孟街和布来登街的拐角处忽然碰见了格仑利希先生。「我在府上没有看到您,小姐,我真是难过极了!」他说,「我不揣冒昧去府上看望您的母亲,知道您不在家,真让人万分遗憾……幸而在这里又遇见了您,我多么高兴啊!」

格仑利希向她说话,布登勃鲁克小姐不得不站住。可是她那半闭着的、忽然变得幽暗的眼睛却始终停留在格仑利希胸部左右。她的嘴角浮现着一丝嘲讽的、残忍无情的笑容,当一个年轻姑娘端详一个她下决心拒绝不睬的人往往是这样的……她的嘴唇动了动——她该怎样回答他呢?咳,一定得找一句话能把这位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一下子永远碰回去,驱除掉……然而一定得是一句巧妙、辛辣又非常有分量的话,这句话得一方面尖锐地刺伤了他,一方面要让他敬服……

「可惜这种高兴不是双方面的!」她说,目光一直盯着格仑利希先生的胸部;当她把这支毒箭射出去以后,深为自己这句刻薄话洋洋得意。她把头向后一扬,一张面孔涨得通红,把格仑利希一个人扔在那儿,就匆匆走回家去了。到了家她才知道,家人已经约好格仑利希先生下星期天来吃烤牛肉。

格仑利希先生还是来了。他穿着一件式样并不太新颖,然而却剪裁得合身的礼服,上窄下宽,这件衣服给他添了一派稳重庄严的气魄。——他满面红光,自始至终赔着笑脸,稀疏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分着,鬓须涂着香水,烫着波纹。他吃蛤蜊肉,吃菜汤,吃炒蝶鱼,吃配奶油土豆和花甘蓝的煎牛肉,吃樱桃酒熏的布丁,吃夹罗克福尔甘酪的黑面包,他每吃一道菜都要寻找一句不同的赞美词,而且能饶有风趣地说出来。譬如说吧,他举起盛甜食的勺子来,眼睛望着壁毯上的一个人形,自言自语地大声说:「上帝宽恕我吧,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已经吃了一大块了,可是这个布丁太好吃了,我一定要求我们大方的女主人再给我一块!」接着他向参议夫人扮了个滑稽相。他和参议谈商业和政治,他的论据又严肃又老练,他和参议夫人谈戏剧,谈社交和化妆;他对汤姆、克利斯蒂安和那个可怜的克罗蒂尔德、甚至对小克拉拉和永格曼小姐都有几句恭维话……冬妮始终保持着沉默,他那方面呢,也没有敢再接近她,只是时不时地侧头望着她,脸上流露着一副既伤心却又脉脉含情的神色。

格仑利希先生这一天晚上告辞后,更加深了他第一次拜访时留给人们的印象。「一位教养良好的先生,」参议夫人夸奖说,「一位令人起敬的虔诚的教徒。」参议称赞道。克利斯蒂安这次模仿他的言语行动模仿得更像了。只有冬妮眉头深锁地向大家道了「晚安」,因为她朦胧地意识到,这决不是最后一次她和这位以异乎寻常的速度讨得她父亲欢心的人见面。

不出所料,一天下午她拜访了几位女友回家以后,果然发现格仑利希先生安然自得坐在风景厅里,他正在给参议夫人朗读瓦尔特·司考特的小说《威佛利》。他的发音非常完美,因为据他说,由於业务的发达,他也需要常常到英国去。冬妮坐在稍远的地方,手中拿着另外一本书,格仑利希先生低声下气地问:「我读的这本书不怎么合您的胃口吧,小姐?」她听了把头一扬,很尖酸刻薄地回答了一句话。这句话大概是:「非常不合胃口。」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使他难堪,他开始谈起他那过早逝世的双亲,告诉大家说,他的父亲是位传教士,一位牧师,他笃信宗教,同时也非常通达世俗人情……这以后,格仑利希先生回汉堡去了,他来辞行的时候冬妮没有在家。「伊达!」冬妮对永格曼小姐说,她有什么知心话都说给永格曼听。「这个人可走了!」可是伊达·永格曼却回答说:「孩子,你就等着瞧吧……」

一个星期以后,在早餐室里演了这么一幕戏……冬妮九点钟下了楼,发现她父亲仍然坐在咖啡桌前,留在母亲身旁,冬妮有一点吃惊。她让父母吻过了自己的前额后,就生气勃勃地坐在位子上。她胃口很好地拿过糖、奶油和绿色的香草牛酪来。她的眼睛因为刚起床还有一些红肿。

「我还来得及看到你,爸爸,多么好啊!」她一边说,一边用餐巾垫着拿起热鸡蛋来,用调羹打开。

「我今天等着睡懒觉的人呢。」参议说。他吸着一支雪茄,不断用一张卷着的报纸轻轻敲着桌子。参议夫人这时已用缓慢而娴雅的动作吃过她的一份早餐,把身体靠在沙发背上。

「蒂尔德已经在厨房忙碌了,」参议语意深长地说,「如果我不是跟你母亲谈一件有关我们的小女儿的正事的话,我也早应该去办事了。」

冬妮又好奇又吃惊地先看了看父亲,再看了看母亲,嘴中正含了一口奶油面包。

「你先吃早点吧,孩子,」参议夫人说,冬妮却忍不住把刀子放下来,喊道:「快告诉我,是什么事,爸爸!」然而参议却仍然玩弄着报纸,不慌不忙地说:「你先吃吧。」

冬妮这时已经没有食慾了,她一面默默地喝咖啡,就着鸡蛋和绿奶酪嚼面包,一面暗自猜测这件事情。她脸上的一股朝气已经消失了,显得有些苍白。人家递给她蜂蜜她也谢绝了,不久就轻声说,她已经吃完了……

「我亲爱的孩子,」参议又沉默了一刻,才开腔说,「我们要跟你商量的问题就在这个信封里。」他这时不用报纸,而改用一个淡蓝色的大信封敲着桌子,「简单地说吧,本迪可思·格仑利希先生我们都一致认为是一位诚实可亲的人,他最近写给我一封信,信里面说,在他停留在这儿的一段日子,对我们的女儿非常倾慕,这里他正式提出求婚的要求,我们的好孩子对这件事是什么想法呢?」

冬妮垂着头,身子向后仰靠着,右手把餐巾上的一只银圈儿慢慢地转来转去。突然之间,她把眼睛抬起来,那双眼睛已经变得阴暗起来,含着一汪泪水,声音嘶哑地说:

「这个人干么要我——?我哪里惹着他了?!」她哭出声来。

参议看了他的妻子一眼,窘迫地望着眼前的空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