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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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特拉夫门德是一条直路,中途要由摆渡过一条河,过河后走的仍然是直路;这条路两个人都很熟悉。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家的马是一匹梅克伦堡产的高大的栗色马。灰色的马路就在这匹栗色大马的节奏均匀的沉闷的蹄声中轻快地滑过去,虽然太阳有些灼热,马蹄扬起的灰尘又把本来就是枯燥的景色遮住了。这一天家中破例一点钟吃午饭,兄妹二人两点整出发,这样他们在四点钟稍过一些就可以抵达目的地了。因为假如说平常的马车需要走三小时的话,克罗格家的马车夫姚汉就要抢先,非要在两个钟头左右走到不可。

冬妮戴着平顶的大草帽,擎着一把镶淡黄色花边的浅灰色阳伞,伞尖斜抵在后罩篷上。她的头在梦幻的半眠状态里尽在草帽下打瞌睡。她穿着一件窍秀合身的朴素衣服,颜色和阳伞一样,她叠着双脚,可以看到脚上穿的十字绊的皮鞋和白袜子。她从容舒适地向后斜倚着身体,姿势非常大方。

汤姆这一年已经20岁了。他穿着一件剪裁得非常合身的蓝灰色服装,草帽推到后脑上,一支又一支地吸着俄国纸烟。他的身材不高,可是胡须却已经茂密地孳生出来,颜色比头发和睫毛还要浓。他习惯把一条眉毛微微挑起一点,这时他正这样坐着,凝视着扬起的尘土和飞逝过去的道旁树木。

冬妮说:

「我来特拉夫门德从来也没有像这次这么高兴……最主要的原因你知道,汤姆,可是你不许笑我;我真希望能够更远地躲开那位金黄胡子先生……其次,住在施瓦尔茨可夫家,紧靠着海边,一定会看到特拉夫门德的从未见到过的景致……我不让那些海滨避暑的客人纠缠我……这种事我已经干腻了……再说我现在也没有这种心情……而且,这里对那个……也不是什么禁区,你会看到的,说不定哪天他一定会一点也不客气地出现在我眼前,满脸陪笑……」

汤姆把吸剩的纸烟扔掉,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来。这个烟盒盖上镶嵌着一幅一辆三套马车受狼群袭击的美术画:这是一个俄国主顾送给参议的礼物。这些烟,这类带黄纸滤嘴的烈性东西,汤姆最近抽上了瘾;他成盒的吸,而且还有一种坏习惯,一直把烟吸到肺里,说话的时候再袅袅地喷出来。

「不错,」他说,「你说得对,海滨花园里磕头碰脑都是汉堡人。把整个花园买下来的弗利采参议本人就是汉堡人……听爸爸说,目前他的生意非常赚钱……可是你要是尽避着这些人,很多有趣的事你一定看不到……彼得·多尔曼一定也在那儿,这个时节他不会待在城里的;他的生意原本用不着人看管,反正总是那么要死不活的……滑稽!喏……尤斯图斯舅舅碰到星期日,也一定会出来走动走动,在轮盘那儿照顾两盘……此外摩仑多尔夫家和吉斯登麦克家,我想也是全家必到的,另外还有哈根施特罗姆一家人……」

「哈!——一点不错!什么地方能缺了萨拉·西姆灵格呀……」

「她的名字叫劳拉,小姐!别给人家乱安名字。」

「当然还有玉尔新陪着……听说玉尔新今年夏天要和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订婚,玉尔新一定肯的,他们俩本来就很相配!你知道,汤姆,我真讨厌这些人!这些暴发户……」

「这还用说!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生意做得一帆风顺,道理就在这里……」

「当然了!可是他们怎样做生意,谁也一清二楚……不顾死活排挤别人,你知道……一点不遵守商业道德,不承认优先权……祖父谈到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的时候说,‘他们能让公牛生小牛,’这是我亲耳听祖父说的。」

「不错,不错,这倒没什么关系。只要能赚钱人家就看得起。说到这两个人的婚事,这倒是桩好买卖。玉尔新当了摩伦多尔夫夫人,奥古斯特是个好户头……」

「咳……你简直在故意气我,汤姆,这些人我真看不上眼……」

汤姆笑起来,「天哪,你要知道,还是应该跟这些人交际应酬的,正像爸爸最近说的那样:他们是走上坡路的人,譬如拿摩仑多尔夫这家人说吧……还有,我们也不应该否认哈根施特罗姆一家人的精明能干,亥尔曼做生意已经是一把好手了,莫里茨虽然肺部不好,还是毕了业,成绩非常优异。据说他人很聪明,正在学法律。」

「就算你说的对吧……可是不管怎么说,使我高兴的是:总还有别的家庭不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譬如我们布登勃鲁克家的人吧……」

「算了吧,」汤姆说,「咱们还是别自我吹牛吧。每家人有每家人的短处,」他看了一眼马车夫姚汉的宽脊背,低声说下去,「就拿尤斯图斯舅舅的事说吧,真是天晓得!爸爸一谈到他就摇头,我听说克罗格外公好几次不得不拿出一笔钱来接济他……咱们那几位表兄弟也不很成器。尤尔根想入学深造,可是一直没拿到中学毕业证书……亚寇伯在汉堡的达尔贝克公司听说也一点不令人满意。虽然他的收入不少,可是总是闹穷。要是尤斯图斯舅舅不接济他,反正他会从罗萨莉舅母那里拿到。我觉得咱们还是别挑人家的毛病吧。要是你想和哈根施特罗姆家较量一下长短的话,我看你还是和格仑利希结婚吧!」

「咱们上这辆马车是为了谈这个问题吗?不错,也许你的话有道理,我应该和他结婚。可是现在我不考虑这个问题。我要先把这件事忘掉,咱们现在是到施瓦尔茨可夫家去。我一点也不熟悉这家人……他们人很好吗?」

「噢!狄德利希·施瓦尔茨可夫,这个老头很不错……他要是不把‘格罗格’酒灌进肚子,是不会满嘴说土话的,有一次他到我们铺子去,我和他一起到船员俱乐部去……他像个无底洞似地灌酒。他的父亲生在一艘挪威货船上,以后就在这条航线上当船长。狄德利希受过很好的教育,总领港职权很重,待遇也很不错。他是一条老海狗,但是对於周旋应付女人却很在行。你就留神吧,他一定会向你献殷勤的……」

「喝!他的妻子呢!」

「我不认识他的妻子,我想她待人大概很热诚。他们还有一个儿子,我上学的时候他不是在毕业班,就是比毕业班低的一级,现在大概是大学生了……看啊,那就是海!用不了一刻钟就到了……」

他们在一条紧傍着海的林荫路上又走了一段路。路两旁种着幼小的山毛槔。海水在阳光下呈现一片碧蓝,非常平静。一座圆形的黄色灯一塔出现在远方。他俩望了一会儿海湾、堤岸、小镇的红屋顶、海港以及碇泊着的船只上的船帆索具。他们的马车从市镇最外边的几所房屋中间穿过去,又走过一座教堂,便沿着「临海街」的一排房子驶过去,最后停在一座整洁的小楼房前面。这座楼房的阳台上爬满了葡萄藤。

总领港施瓦尔茨可夫站在大门前,看到马车走过来,把一顶水手帽子摘下来。他矮壮结实,脸瞠通红,眼睛碧蓝,灰白的硬扎扎的胡须像个扇面似的从一只耳朵连着一只耳朵。他的嘴角微微向下垂着,嘴里衔着木烟斗,红白的半圆形的上嘴唇棱角显然,唇上的胡须完全剃净。他的嘴给人一种威严而诚实的印象。他穿着一件饰装着金边的外衣,敞着扣子,露出里面一件雪白的斜纹布裤衫。他叉着腿站在那儿,肚子微微向前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