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2 / 2)

「我说的是实话,小姐,您能在舍下住一个时期,真是我们的荣幸……」他小心翼翼地把冬妮从车上扶下来。「您好,布登勃鲁克先生令尊好吗?参议夫人怎么样?我真高兴极了!……喏,请进来吧,我的妻子已经预备好一点不像样的点心。——您到彼得森客店去歇歇吧。」他转过来对马车夫说。马车夫这时已经把箱子搬进屋子去了。「他们照料牲口很尽心……您也在我们这儿住一夜吗,布登勃鲁克先生?……啊,怎么不能呢?牲口需要喘喘气!反正天黑以前也赶不回去了……」

「啊——在这儿住一点也不比在外面旅馆里差。」过了大约一刻钟,人们在露台上围着咖啡桌子坐定以后,冬妮感叹地说,「这里的空气多么好!连海藻味都可以闻得到,我这次又能到特拉夫门德来,真是太高兴了!」

穿过阳台上爬满葡萄藤的柱子可以望见阳光下水波闪烁的宽阔的河口、水面上的小船和一座又一座的栈桥。再望过去就是「普瑞瓦」——凸入海中的梅克伦堡半岛——上的摆渡房。桌子上摆着的蓝边茶杯又深又大,像个小钵子。和家里精巧的细瓷器比较起来,这些盘盏显得很笨拙。可是桌子上的食品却很引人,冬妮的位子前面还摆着一束野花,此外长途旅行也使人胃口大开。

「是的,小姐自己会看到,她在这里一定会养得又红又胖,」主妇说,「脸上血色不太好,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这都是城里空气不好的缘故,再加上各种各样的宴会……」

施瓦尔茨可夫太太是史路图普地方一个牧师的女儿,大约50岁上下。她比冬妮矮一个头,相当削瘦。她的头发还是黑油油的,梳得光亮整齐,罩在一张大发网里面。她的衣服是深棕色的,扣着小白领和白袖头。她打扮得干净利落,对人亲切热诚。她热心地向客人推荐自己烘的葡萄干面包。面包摆在船形的篮子里,四边堆满了乳脂、糖、牛油和蜂窝蜜等等。面包篮的一端装饰着一道珍珠形的绣花边,这是他们8岁的美丽的小女儿梅塔的手艺。这个小女孩正坐在母亲身边,穿着一件方格绒的小衣服,翘着两条淡黄色的小辫子。

施瓦尔茨可夫太太表示歉疚说,替冬妮布置的房子不好——冬妮刚才已经在这间房子里梳洗过了——过於简单……

「哪儿的话,太好了!」冬妮说。这间屋子面对着海,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说着她把第四块葡萄干面包浸在自己的咖啡里。汤姆这时在和老头谈论在城里修缮的「屋伦威尔号」……

突然间一个20来岁的青年夹着一本书闯进阳台来。他摘下皮帽,满脸通红、局促不安地向大家鞠躬。

「喏,孩子,」总领港说,「你来晚了……」接着他向客人介绍说:「这是我儿子——,」他说了一个什么名字,冬妮没有听清楚,「正在念书,预备做医生……在家里度暑假……」

「很高兴认识您,」冬妮按照她学来的礼貌应答说。汤姆站起身来,把手伸给他。年轻的施瓦尔茨可夫又鞠了一个躬,把手上的书放下,然后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的脸羞得通红。

他中等身材,体格窍细,生着稀有的白净的皮肤和淡金色的头发。他的脸型略长,初生的胡须和他刚剪过的头发一样呈现着淡淡的颜色,几乎不能望见;和他的发色相配的是他那白晰得出奇的皮肤,彷佛是透明的玻璃一样,动不动就变得绯红。他的蓝眼睛比父亲的略深一些,也流露着那种虽然不很灵活,然而却是善意地探索的目光。他的五官匀称,相当可爱,他吃起东西来的时候,还露出非常整齐的密密的牙齿,像磨洗过的象牙一样,亮晶晶的。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紧身夹克,口袋上钉着兜罩,背上有一根松紧带。

「可不是,我来得太冲了,请原谅,」他说,语调有些冲缓、沉着,「我在海滨看了一会书,想起来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以后他就一声不响地吃起东西来,只偶尔抬起眼皮来打量汤姆和冬妮两眼。

过了一会,主妇又请冬妮吃东西的时候,他也搭腔说:

「这种蜂窝蜜您尽管吃吧,布登勃鲁克小姐。这是自然产品……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这一点我们倒还清楚……您一定得吃饱,这儿的空气耗损体力……加速一个人的新陈代谢。要是您吃的不多,体重就要减轻……」他说话的时候身子略向前俯,有时不瞧着说话的对方而望着另一个人,那样子很自然,很能引起别人的好感。

他的母亲爱怜地听完了他的话,又探询地瞧了瞧冬妮的脸色,想知道她对这一番话有什么反应。可是老施瓦尔茨可夫这时插进来说:

「算了吧,不要卖弄你那套新陈代谢的理论了吧……我们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年轻人听了这话笑起来,又红着脸望了望冬妮的盘子。

总领港提过两三回他儿子的名字,可是冬妮一次也没有听清楚。听起来似乎是「莫尔」,又像是「莫尔德」,老头的那种平板土俗的地方音,简直叫人无从听清。

吃过饭以后,狄德利希·施瓦尔茨可夫把外衣大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背心,一边坐在太阳底下舒适地眨眼睛,一边和他的儿子吸起他家的短木头烟嘴来,汤姆这时也点起他的香烟来。两个年轻人不觉叙起在学校时的轶事,他们谈得很热闹,冬妮也禁不住参加进去。他们学施藤格先生的口头语:「你应该画一条弧线,你在做什么?你胡画了一条线!」可惜克利斯蒂安不在这里,他模仿得可比这个更像呢……

有一回,汤姆指着他们面前摆着的花,随便地对他的妹妹说了一句:「要是格仑利希先生在这儿,又该说‘这花把屋子点缀得不同凡俗’啦!」

冬妮听见这句话,气得满脸通红,推了他一下,又羞涩地扫了小施瓦尔茨可夫一眼。

这一天咖啡许久许久没有端上来,他们也不得不一直坐在一起。已经六点半钟了,普瑞瓦半岛那边暮色已经悄然降下来了。这时总领港站起身来。

「对不住,诸位,」他说,「我要到领港办事处办一点事……我们八点钟吃饭,要是诸位赞成的话……或者今天再稍微晚一点,梅塔,怎么样?……你的意见呢——」他又叫了一声他大儿子的名字——「不要老懒坐在这儿了……去啃你的书本去吧……布登勃鲁克小姐也要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或者也许要到海边去走走……只是你别再打搅人家了!」

「狄德利希,你真是的,为什么他就不能在这儿坐着呢?」施瓦尔茨可夫太太温和地责备丈夫说,「要是客人去海滨散步,他为什么就不能陪着去呢?他这是在假期里啊,狄德利希……咱们的客人他就不能陪着应酬应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