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2 / 2)

「你做的太过火了,冬妮……不应该这样,做什么事都应该有个分寸,为什么你就不能先招呼摩仑多尔夫太太一下呢?你们的年纪一般大,她现在是结了婚的女人,正像你从前那样……」

「我决不先招呼她,妈妈!这种贱女人!」

「够了,亲爱的!你怎么说这种粗话……」

「噢,真叫人气破肚皮!」

她有时想,哈根施特罗姆这一家人现在也许觉得更有理由看不起她了,特别是当他们想到自己一族人时运昌盛的时候,这种思想更使冬妮对这些「暴发户」的仇恨滋长起来。老亨利希是在1851年开春死的,以后他的儿子亥尔曼——就是那个拿柠檬蛋糕换耳光的亥尔曼——就和施特仑克合作继续经营着兴隆的出口生意。不到一年他和胡诺斯参议的女儿结了婚。胡诺斯参议是全城最阔的人,他做木材生意赚了大钱,给他三个儿子每个人留下两百万财产。亥尔曼的兄弟英里茨虽然肺部不健康,在大学念书却非常出色,现在已经在城里定居下来,从事律师职务。一般人都认为他头脑清晰,机警狡黠,甚至对文学艺术也略有造诣,因之业务很快地就腾达起来。他的外表没有西姆灵格一姓人的那些特征,他的面孔焦黄,牙齿生得尖尖的,很不整齐。

甚至在本家里面冬妮也必须小心维护着自己的尊严。高特霍尔德伯父自从在生意上歇手以后,只是无所事事地在他那所简陋的住宅里踱来踱去。他总是穿着一条肥腿裤子,迈着两条短腿,一边不停地从一个铅铁盒子里往外拣止咳糖片吃(他非常喜欢吃甜食)……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对於那位受父亲宠爱的异母兄弟的愤激之情也逐渐平和下来,转为乐天知命。然而在自己的三个尚未出嫁的女儿面前,他对於冬妮这场不幸的婚事却仍然不免流露出一些暗中称快的神色。讲到他的那位母姓施推威英的老婆和他的三位千金小姐(这三个人已经是26,27,28岁的老小姐了),他们对这位叔伯姐妹的不幸的遭遇和这件离婚案件却表现出高度的兴趣,远比她们当初对冬妮订婚和结婚的兴趣为大。自从克罗格老太太故世以后,每星期三的「儿童日」就移到孟街举行。每逢这种亲友集会的日子,冬妮——很要费些力气招架一番。

「唉呀,老天,你这可怜的人!」菲菲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她是三姐妹中年纪最轻的一个,生得矮短粗圆,说话时口沫横飞,每说一个字身体就摇晃一下,样子非常滑稽,「已经判决了吗?这么一说,你又恢复老样子了?」

「唉,正好相反,」亨莉叶特说,她跟她的大姐一样生得瘦长、枯干,「冬妮现在的处境可比没结婚时惨得多呢。」

「我也是这样说,」佛丽德莉科附和说,「与其这样,真远不如根本不结婚呢。」

「噢,不能这样说,亲爱的佛丽德莉科!」冬妮说,她把头向后一扬,思忖一句既有分量又富机智的反驳,「你这样说可说错了!不管怎样说,我对生活是比从前认识得更清楚了,你知道,我不再是过去那种笨鹅了!再说,比起很多根本没结过婚的人,我重新结婚的机会反倒更多一些呢。」

「是这样吗?」三姐妹异口同声地说,她们的语调显得带刺,含着不能置信的味道。

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却非常良善,非常有心眼,她对这件事一个字也不提。冬妮有时候到米伦布林克七号那所小红房子去拜访这位昔日的老师。这里一直居住着一群年轻的女孩子,虽然这所寄宿学校已经开始逐渐过时了。有时这位精明的老小姐也被邀请到孟街来,吃一餐鹿肉或者一餐填鹅。这时候她就踮起脚尖来,感动地、带着爱情地在冬妮前额上「咂」地吻一下。至於她那位懵懂无知的姐妹,凯泰尔逊太太,最近耳朵很快地变得越来越聋了。关於冬妮的事,她几乎可以说一点没听到。她那种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傻呵呵地诉苦一般的大笑的毛病比从前更厉害了,弄得塞色密不得不接二连三地拍着桌子喊「耐利」。

年复一年,布登勃鲁克参议的女儿离婚的事在城里人和家里人心中留的印象渐渐淡薄下去。连冬妮自己也只是当她看到结实地一天比一天长大的小伊瑞卡脸上一些和本迪可思·格仑利希相似的地方,才偶尔想起来那件不幸的婚事,她又穿起漂亮的衣服,把额上的头发烫得卷卷的,又和过去一样在相识的人中间拜访走动。

每年夏季,她有机会离开城市一段时间,她仍然从心中感到高兴……参议的健康状况需要他到各地做较长时间的休养。

「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年纪老了啊!」他说,「我的裤子上沾了一块咖啡斑,我只是用凉水抆了抆,马上就会发生非常厉害的风湿疼……从前我什么事不敢做啊?」此外他有时也犯晕眩症。

他们到札兹布伦去,到爱姆斯和巴登一巴登去,到吉兴根去。从那里他们做了一次又有兴趣又大开眼界的旅行,经过纽仑堡到慕尼黑,穿过萨尔兹堡近郊和伊施尔到维也纳,然后经过布拉格、德累斯顿、柏林回到家里……虽然格伦利希太太因为最近患有神经性消化不良症,在各个浴场都不得不严格遵守医疗程序,她却觉得这几次旅行是最称她心愿的一新耳目的壮举。她一点也不隐瞒,在家里确实呆得有些腻了。

「噢,老天,您是懂得什么叫生活的,父亲!」她说,一边沉思地望着天花板……「当然罗,我也懂得了生活……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老是这样像块死木头坐在家里前途有点暗淡。希望您不要认为我是不喜欢跟您在一起,爸爸……要是我真这样忘恩负义,那我真是值得揍一顿了!然而,要是讲起生活来,您知道……」

但是最使她厌烦的还是越来越充塞了父亲这所宽阔的老宅子的宗教气息。随着参议身体的衰老病弱,他的宗教热诚也与日俱增,而参议夫人自从上了岁数以后,也开始对宗教信仰发生了兴趣。饭前祈祷在布登勃鲁克家一向就实行的;最近却又新立了规矩,每早每晚,家人连同佣人都要集合到早餐厅里,静听一家之主亲口读一两段《圣经》。此外牧师和教士到孟街来拜望的事也一年多似一年,因为孟街上的这所显赫的宅邸在路德派和革新派的人士中,在国内外教会中,多年来就以好客闻名——顺便说一句,在这里人们也可以称心地大嚼一顿——从祖国各地常有一些穿着黑衣服、长发披拂的人到这里来小住几日……他们很有把握可以谈一谈拯救灵魂的话,吃几餐滋养身体的饭,最后还能为他们的神圣事业募化一笔小钱。本城的牧师更经常是布登勃鲁克府上的座上客……

汤姆非常机警懂事,他脸上连一丝笑容也不露,可是冬妮却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只要被她抓到机会,她总要把这些神圣的先生们嘲弄一番。

有时候,遇见参议夫人头痛什么的,管理家务安排菜单的事就落在冬妮头上。有一天恰巧一位外地教士来作客,这人饭量之大,在全家中都引为笑谈。冬妮恶作剧地派了一道油脂汤。这是一道别具风格的本地菜,是用酸白菜和午餐所有的菜煮在一起的大杂烩——火腿啦,土豆啦,酸李子啦,烤梨啦,菜花啦,豌豆啦,绿豆啦,萝卜啦,无所不有,另外还加上果子汁。这种菜除了自小吃惯了的人无论谁也难以下咽。

「味道不错吧?您喜欢吃吗,牧师先生?」冬妮一再地问,……「不喜欢?唉呀老天爷,谁能想到这件事!」说着她做了个鬼脸,把舌尖在上层前面吐了吐,正像她每次想出或者做出一件顽皮的事的样子。

这位胖胖的先生突然把调羹放下,天真地说:「我等着吃下道菜吧。」

「不错,还有一点尾食,」参议夫人急忙说,因为在「大杂烩」以后还有别的菜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结果下面虽然还有一道苹果冻作馅的炸饼,这位上了当的牧师却不得不空着肚子离开饭桌。冬妮低着头吃吃地笑个不停,汤姆竭力忍着笑,一条眉毛挑得很高……

又有一次冬妮正和女厨子史廷娜站在走廊里谈家务,这时从康斯特塔来的马蒂阿斯牧师从外面回来。这位牧师这次已经在布登勃鲁克家待了几天了。特林娜一听见门铃声,立刻脚步蹒姗地(她还没有脱去乡下人走路的习惯)跑去开门。也许牧师这时想对她说一句亲切的话,同时考查考查她的诚心,便和颜悦色地问她说:「你爱不爱主?」说不定他还想给她点什么呢,如果她承认忠於救世主的话。

「啊,牧师先生……」特林娜忸怩不安地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满脸绯红。「您指的是哪个,老主人还是少主人?」

格仑利希太太在餐桌上少不得把这个故事大声宣讲一番,弄得参议太太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她笑的样子纯粹是克罗格家人的样子。

参议自然要严肃恼怒地低头望着面前的盘子。

「这是个误会……」马蒂阿斯牧师困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