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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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这件事发生在1855年夏末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坐在风景厅里等着参议在楼下换衣服,他们和吉斯登麦克一家约好一齐消磨这个假日,到城外一处游艺园去散步。除了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以外(这两个人每星期日下午要到一位朋友家缝袜子捐助黑人孩子),一家人都预备在游艺园里喝喝咖啡,如果天气好的话,还打算在小河里划一划船……

「爸爸真要把人急疯了,」冬妮说,爱用厉害字眼是她的老习惯,「他能不能有一次准时收拾好?每次他都是在写字台前坐了又坐,坐了又坐,不是要办完这个,就是要办好那个……天老爷,也许这些事真是那么重要,这我可不知道……虽然我不相信,他把笔早搁下那么一刻钟,咱们就得宣告破产。好吧,等十分钟已经过去了,他老人家忽然想起约会来了,於是急急忙忙往楼上跑,两级楼梯并作一步,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样跑上楼来一定要头晕心跳……每次来客人,每次出门之前都得演这么一出!难道他就不能先把时间挪出来吗?难道他就不能及时把工作搁下,慢慢走上来吗?简直没道理。如果我的丈夫这样,我就要好好跟他说说,妈妈……」

她穿着当时流行的闪光缎子的衣服,坐在参议夫人身旁沙发上。参议夫人穿的是一件比较厚的凸花灰缎衣服,镶着黑条子边,戴的是条子和绢网织成的软帽,下巴底下用一个蝴蝶结系住。帽子的飘带一直垂到胸前。她那梳得很光滑的头发保持着原来的发红的金色。在她的两只雪白、淡青的血管若隐若现的手中抱着一个手提包。汤姆仰靠在她身边的一张安乐椅上吸纸烟,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在窗户边对面坐着。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每天吸收这样好、这样丰富的滋养,却丝毫不见效果,真是不可理解。她越来越瘦,即使她身上一件毫无式样的黑衣服也掩盖不住这个事实。在她消瘦、平板、灰暗的脸上,在她平滑的灰上色头发下面,生着一个蒜头鼻子;她的鼻梁虽然还算挺直,但是鼻头上却满布细孔……

「你们想,不会下雨吗?」克拉拉说。这个小姑娘有一个毛病,问人家问题的时候从来不把声音提高,而且总是眼神严厉地定睛望着人家的面孔。她穿的衣服是棕色的,只缀着一副白色的小翻袖和两个白色袖头。她坐得笔挺,两手交叠在膝头上。在这家人中,佣人最怕的是她;最近一早一晚家里的祈祷也由她主持,因为参议两次朗诵都引起头部不适。

「你今天晚上戴你的新头巾吗,冬妮?」她又问,「雨会把它淋坏了的。太可惜了。我认为你们最好改个日子再出去……」

「不成,」汤姆说,「吉斯登麦克家也要去。没有关系……气压表是突然降下去的……只不过是一阵暴雨,一阵子就过去……下不久的。爸爸还没有准备好,我们可以静心坐一会,等着雨下过再去。」

参议夫人好像在推什么似的把手一抬,「你想会有暴风雨吗,汤姆?你知道我最怕这个了。」

「没什么,」汤姆说,「今天早晨我在码头上和克鲁特船长谈过。对於天气的事他万无一失。只是一场暴雨,连强一点的风都没有。」

这一年9月的第二个星期带来了姗姗来冲的闷热。由於整天刮东南风,暑热比7月还要厉害。一片暗蓝的异样天空挂在屋顶上,远在天边的地方发出淡白色,宛如沙漠上的天空一样。日落以后,狭窄的街巷里的房屋和人行道都像炉灶一样发出郁闷的热气。今天风向忽然转变,刮起西风来了,气压表立刻突然降下去……还有一大片天空是蓝色的,但是灰蓝色的浓云却已经像羽毛褥子似的慢慢涌上来。

汤姆加添说:「我认为这场雨下得非常适时。假如咱们在这种空气里走路,一定会弄得疲惫不堪。这种闷热是反常的。这种天气我在帕乌没有遇见过……」

正说到这里,伊达·永格曼领着小伊瑞卡走进屋子来了。小伊瑞卡套在一件硬蹦蹦的、发散着肥皂淀粉气味、新浆洗过的印花布衣服里,看去像个小滑稽,她的眼睛和绯红的面颊活像格仑利希先生;可是上嘴唇却是冬妮的。

善良的伊达头发已经全灰了,甚至可以说花白了,虽然她才刚40出头。这是她一族人的特征,她那一位死於噎咯症的叔父也是30岁就白了头发。她的棕色的小眼睛仍然像从前那样灵活……奕奕有神,流露着忠诚的神色。她在布登勃鲁克家早已呆了二十年了,她骄傲地看到,她在这里已经是一个不能缺少的人了。她管理厨房和食物储藏室,掌管洗衣服的柜子和装瓷器家具的柜橱。她给小伊瑞卡朗诵书籍,给她缝洋囡囡的衣服,跟她一起做功课。中午的时候带着一包奶油面包把她从学校接出来到「磨坊堤」去散步。不论哪位太太见着参议夫人或是她的女儿都说:「亲爱的,您家的这位保姆多么得力啊!天哪,我告诉您,这样的人简直用金子也换不来啊!二十年!……她就是过了60岁也还会这么健壮的!真是结实的身子……看看那对眼睛,多么忠实!我真羡慕您,亲爱的!」可是伊达·永格曼也很知道矜持。她懂得自己的身份。有时在「磨坊堤」上一个普通人家的使女领着孩子坐在她坐的那条板凳上,搭讪着跟她说话,这时永格曼小姐就要说:「小伊瑞卡,这里风大。」说罢立刻离开这里。

冬妮把她的小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在她那玫瑰色的小脸蛋上吻了一下,参议夫人也笑着向她伸出手来,虽然她那笑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这时正担心地望着那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她右手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沙发垫,一双明亮的眼睛游移不定地望着侧面的窗户。

伊瑞卡在祖母身边坐下,伊达腰板挺直地坐在一张矮椅的前沿上,开始织毛线活。这样大家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等着参议。空气很沉闷。外面最后一块蓝天被遮盖住了,蓝灰色的天空沉重地、臃肿地低垂下来。屋内的各种颜色都黯淡下去,壁毯上风景画的色彩,家具和帏幔上的金黄都黯然失色,冬妮的绸缎衣服不再闪闪发光了,人们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刚才还在圣玛利教堂树梢中间嬉戏,把黯淡的街头上尘土飞扬起来的西风,这时也平静下来。霎时间大地上万籁俱静。

这一瞬是突然降临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令人恐怖的寂静。空气中的郁闷似乎增加了一倍,大气气压好像在一秒钟内突然增加了许多,人们头脑昏沉,心脏窒息,呼吸不能畅顺……一只燕子低低地掠过下面街道,羽冀几乎触着了路面……而这种无可逃避的压力,这种紧张,这种全身——感受到的与时俱增的抑压也确实变得难以忍受了,如果它仅仅再延长短短的一刹那,如果不是在它迅疾地达到顶点之后立刻松弛、缓和下来的话……不知在什么地方无声地出现了一个小漏洞,人们似乎马上就寻得出那漏洞的所在。……几乎同时,大雨倾盆落下,预先几乎连一滴雨点也没有预示,沟道就顿时水流滚滚,变成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