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2)

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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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尤斯图斯,」参议夫人说,「近来好么?请坐吧。」

克罗格参议温存地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又和当时也在餐厅里的外甥女握过手。克罗格参议这时年纪已经五十四五岁了,他唇上留着短须外,还蓄起一圈儿浓密的胡须来,只露出下巴。他的胡须已经完全灰白。在他那宽阔的粉红色的头盖骨上稀朗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穿着非常考究的燕尾服,胳膊上戴着很宽的黑纱。

「你知道最新的消息么,贝西?」他问。「是的,冬妮,这个消息你一定特别感兴趣。痛快地说吧,我们布格门外那块产业已经脱手了……卖给什么人?不是卖给一个人,是卖给两个,地基要平分开,房子也要拆开,中间横着隔上一道栅栏。以后商人本狄恩在右边,商人索润逊在左边,就要各自盖起一座狗窝来……有什么办法呢,愿上帝保佑吧。」

「真没听说过,」格仑利希太太说,把手一叉,放在膝头上,仰起脸来看着天花板……「外祖父的产业!好,这座产业算是毁了。它的魅力就在宽阔疏朗……认真讲起来,真有点宽阔得过分,但是它所以高贵不俗也正在这儿。那宽敞的大花园……一直伸展到特拉夫河岸……那隐藏在花园深处的房子,还有那马车道和栗林荫树路……现在要分成两半了。本狄恩要站在一边门口抽烟斗,索润逊要站在另一边。可不是,尤斯图斯舅舅,我也只能说句‘愿上帝保佑吧’,再没有什么人有这种身份气魄可以住整所宅子了。外祖父没有看到这件事,真是他的运气。」

当时空气里还笼罩着沉重而严肃的居丧的气氛,冬妮虽然满腔怒火,也不敢用更厉害、更激昂的词句发泄出来。这一天是参议过世两星期开读参议遗嘱的日子,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钟。参议夫人把她的哥哥请到孟街来,为了让他和托马斯以及公司的经理马尔库斯先生一起讨论死者对遗产的安排分配。冬妮事先就表示一定要参加这次家庭会议。她说,她有责任参与公司和家庭的事务。她努力使这次商谈带着一次隆重的会谈、一次家庭会议的性质。她把窗帘全部掩上,在那层蒙着绿绒、桌面全部拉开的餐桌上本来点着两盏石蜡油灯,她却嫌不够,又把一个镀金的大烛台上所有蜡烛都点亮。此外她还把一大摞纸和几支削尖的铅笔摆在每个人位子前,虽然谁也想不出这些纸笔究竟用得到用不到。

黑衣服给她的身段平添了不少少妇的窈窕。最近一个时期参议已经成为她心中非常亲近的一个人,这次他的亡故给她带来的悲痛或许比给任何人带来的都大,就是今天她想念参议也还痛哭过两次。虽然如此,在这次隆重的小型家务会议上她将扮演个要角。这件事却使她的美丽面颊罩上一层红晕,使她的眼光闪烁发光,使她的举动变得又庄重又兴奋……但是另一方面,参议夫人却被恐惧和悲痛、被一千种居丧和葬礼的繁文缛节弄得心力交瘁。她那围在帽带的一圈儿黑缎子里边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也黯淡无光,只有那光滑的金红色的头发仍然寻找不出一根白发来……这仍然是巴黎染发药水的功效呢,还是已经悄悄换上了假发?这件事只有永格曼小姐一个人知道,而这件事永格曼小姐不论对家中哪位太太都是守口如瓶的。

三个人坐在餐桌的一端,等着托马斯和马尔库斯先生从办公室回来。墙上白色的神像栩栩如生地凸显在天蓝色的背景上。

参议夫人开口说:「是这么回事,亲爱的尤斯图斯……我让人把你请来……简单地说,是为了克拉拉的事。我亲爱的约翰去世了。这个孩子选择监护人的责任不得不落到我的头上,她需要有三年的监护人……我知道你不喜欢管闲事,你对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职责已经够多的了……」

「我只有一个孩子,贝西。」

「算了,算了,尤斯图斯,我们应该有基督教的精神,应该有怜悯心,像《圣经》上所说的:我们要宽恕欠我们债的人。想一想我们在天之父吧。」

她的哥哥略微吃惊地看着她。在这以前,这些话只能从去世的参议口中听得到……

「不谈这个吧!」她接着说下去,「这个职务不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的……所以我想求你接受这个监护人的职务。」

「很高兴,贝西,真的,我很愿意做这件事。能不能见见要我保护的人。这个好孩子,有点过於严肃了……」

克拉拉被叫进来。她穿着一身黑,面色苍白,步履冲缓地走进来。她的举动又悲苦又拘谨。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乎一刻不停地做祷告。她那黑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痛苦和对上苍的畏惧似乎使她痴呆了。

尤斯图斯舅舅一向是很殷勤的,他抢上前去一步,几乎是俯着身子和她握了手。接着又对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当她用自己的几乎麻木的嘴唇从参议夫人那里受了一吻以后,便转身走出房去。

「你那个乖孩子尤尔根怎么样啊?」参议夫人重新打开话头,「他在威斯玛尔生活得好吗?」

「很好,」尤斯图斯·克罗格回答说,他耸了一下肩膀重又坐下,「我相信,他这回算是找到合适的位置了。他是个好孩子,贝西,是个老实孩子;可是……自从他两次考试失败以后,自然最好还是……他对法律也没有什么兴趣,目前威斯玛尔邮局的差事很说得过去……我听说,你们的克利期蒂安要回来了,是吗?」

「不错,尤斯图斯,他快要回来了,愿上帝保佑他一路平安!哎,真是天涯海角!虽然约翰死后第二天我就给他写了信,这封信现在也到不了他的手,就是他接到信,也还要坐两个月的船。但是他这次非回来不可,我一定得见到他。虽然汤姆说,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克利斯蒂安辞掉瓦尔帖瑞索的位置……可是请你替我想想:我差不多已经八年没见到他了!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境况中!不,在这种艰辛的日子里,我一定要他们都在我身边……这对作母亲的说来是非常自然的要求……」

「当然,当然,」克罗格参议附和后说,因为她说着已经眼泪盈眶了。

「现在托马斯也同意了,」她继续说道,「克利断蒂安在什么地方能比在他父亲留下的生意里,在汤姆的商号里更受重视呢?他可以留在这里,在这里做事……哎,我总是提心吊胆,怕那里的气候对他身体有害……」

这时候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陪着马尔库斯走进大厅里来。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多年来一直是故世参议的全权代理。他身材颀长,穿一件棕色的长尾礼服,戴着黑纱。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吞吞吐吐,又有一些结巴,每说一个字都要考虑很久。说话的时候他不是伸直了左手食指和中指,慢吞吞地梳理那乱蓬蓬的几乎把嘴也遮盖起来的棕红色的胡须,就是不停地搓手,一双滚圆的棕色眼睛茫然地向四处转动,给人一种冥顽不灵和心不在焉的印象,实际上他却是全神贯注在这件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