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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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一年盛夏布登勃鲁克家确实过得又热闹又富於节日的气氛。

7月底托马斯回到孟街来,他也像城里别的几位经商的绅士一样,到家人避暑的海滨去了几次。而克利斯蒂安则更是完全给自己放了假。他抱怨说,自己的左腿常常犯痛,因为格拉包夫医生对他的病束手无策,这就更使克利斯蒂安疑神疑鬼起来……

「并不是痛……不是真正的痛,」他一面愁眉苦脸地解释,一面用手上下摩挲着这条腿,皱着鼻子,眼光游移不定。「这是酸痛,整条腿酸痛难熬,一刻也不停……连带着左半边身,心脏所在的这半边都不好过……奇怪……我觉得这病很奇怪!您想这是怎么回事,汤姆……」

「可不是,可不是……」汤姆说,「你现在就休息休息,多洗洗海水浴吧……」

於是克利斯蒂安往海边走去,去给那里的浴客讲故事,弄得海滨笑声喧天,要不然他就到海滨旅馆里和彼得·多尔曼、尤斯图斯舅舅、吉塞克博士及另外几位汉堡来的纨裤子弟玩轮盘赌。

和过去到特拉夫门德来一样,布登勃鲁克参议和冬妮又到海滨街来拜访了施瓦尔茨可夫老夫妇……「您好啊,格仑利希太太!」领港头高兴得说起德国北部的家乡话来,「喏,多少日子啦?咱们还是多久以前见的面啊,那可是好时候啊!……我们的莫尔顿早就在布列斯芬行医了,听说业务忙得很呢,这个调皮的孩子……」施瓦尔茨可夫太太东奔西跑地忙着煮咖啡,他们又像从前那样在满布花草的阳台上吃晚饭……不同的只是,现在每个人都多比从前老了10岁,莫尔顿和梅达(她嫁了哈尔可鲁格的村长)也远在他乡。领港头须发皆白,耳朵也聋了,已经告老退休,他的妻子的用网子拢起来的头发也已斑白,而格仑利希太太也不再是从前的笨鹅了,她已经认识了生活,虽然这并不妨碍她起劲地吃蜂窝蜜,她边吃边赞道:「这是地道的天然产物;这东西是值得一吃的。」

到了8月初,布登勃鲁克一家也和大多数人家一样回到城里来,接着,那个隆重的时刻到来了,蒂布修斯从俄国,阿尔诺德逊从荷兰几乎同时到来,他们都要在孟街住一段相当长的时期。

参议第一次领着他的未婚妻走进风景厅给他母亲引见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场面。参议夫人张着胳臂,头微微向一边偏着,迎上前来。盖尔达步履翩翩地走在淡色的地毯上,又大方又端庄。她的身材很高,体格丰满。暗红色的头发非常丰密,棕色的眼睛隔得比较近,而且罩着一层隐隐的青影,牙齿洁白,笑时闪闪发亮,鼻梁挺直,嘴形天生成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这一切给这个27岁的淑女一副高贵不俗、别致而又迷人的姿容。她的面庞白皙,带着一些高傲的神情,但是当参议夫人充满柔情地用两手捧着她的头,在她那白璧无瑕的前额上亲吻时,她却把头低了下来……「是的,我欢迎你到我的家来,到我的家庭中来,你是我的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我为你祝福,」参议夫人说,「你会使他幸福的……你现在就已经使他非常幸福了,这一点难道我会看不出吗?」说着她用右手把托马斯拉到自己身边,也吻了他一下。

除了祖父在世的时代,这所大房子大概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这么热闹过。它轻松愉快地接纳了所有的客人。只有蒂布修斯由於拘谨挑选了后面弹子房旁边一间房子住下,其余的人,阿尔诺德逊先生——一个将近60岁的性格活泼,机敏的人,蓄着灰色尖胡须,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旺盛的精力,他的大女儿——一个面有病容的女人,他的女婿——一个喜爱享乐的人,一到这里来就由克利斯蒂安领着在城里各处和俱乐部里游荡,连同盖尔达都分住在一楼圆柱大厅旁边的几间空房里。

安冬妮·格仑利希看到家中只有西威尔特·蒂布修斯是惟一一位牧师,非常高兴……高兴得无法形容!她那满心敬佩的这位哥哥的订婚,选中的对象又是她的老朋友盖尔达,这次缔婚给他们家庭名誉和公司增添荣耀,她听人窃窃谈论着的三十万马克的陪嫁,城里的人,别的人家,特别是哈根施特罗姆对这事怎么个看法……这一切都使她心花怒放,她无时无刻不在狂喜中。她一次又一次地满怀热忱地拥抱她这位未过门的嫂子,每个钟头至少要拥抱三次……

「噢,盖尔达!」她喊道,「我喜欢你,你知道,我一直就非常喜欢你!我知道,我叫你受不了,你打从前就讨厌我,但是……」

「你说的是什么话,冬妮!」阿尔诺德逊小姐说,「我怎么会讨厌你呢?我倒要问问你,你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不知是出於什么原因,或许只是由於过度的快乐和没话找话说吧,冬妮却一口咬定,盖尔达一向是讨厌她的,而她这方面呢——她的眼泪涌上眼眶——却总是以爱情酬答对方的厌恨。然后她把托马斯拉到一边,对他说:「你做得很好,汤姆,噢,老天,你这件事办得太漂亮了!可惜父亲没赶上看见——真太让人感到遗憾了,你知道!是的,这回可把许多事都补偿过来了,连我不愿意再提到他的名字的那个人的事情也在内……」这时候她忽然想到,把盖尔达拖到一间空屋子里,把自己和本迪可思·格仑利希的婚事原原本本一丝不漏地讲给盖尔达听。她又跟盖尔达谈了半天她们的求学时代,夜里怎样谈天,谈梅克伦堡的阿姆嘉德·封·席令和慕尼黑的伊娃·尤威尔斯……对於西威尔特·蒂布修斯和克拉拉订婚的事她几乎丝毫也不理会;但是这两位倒也毫不介意。他俩常常是手拉手静静地坐着,低声严肃地谈论光明的未来。

因为登勃鲁克家的服孝期还没有满,所以两人的订婚仪式都是在家中举办的。虽然如此,盖尔达·阿尔诺德逊的名字还是立刻在城里哄传开。一点不错,盖尔达这个人成为街谈巷议的材料,不论是在交易所也好,俱乐部也好,戏院也好,或是交际场合也好……「顶儿尖儿」,一些纨裤子弟都啧啧称赞说,因为这是流传的一句最时兴的汉堡话,凡是谈到精选的上等东西,不论是贴了商标的红葡萄酒,是雪茄烟,是宴席,还是一家有支付能力的公司时,都是「顶儿尖儿」。浮华子弟虽是这样说,但是在一些规矩老实的市民中间,也很有些人不以为然地摇头……「古怪……」他们品评说,「这种打扮,这样的头发,这种姿态,这种相貌……看着令人觉得有点古怪。」商人索润逊这样说:「她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来叫什么的劲头……」说着他一扭头,眉头一皱,宛如在交易所里别人建议他一笔颇有问题的交易时那副样子。然而布登勃鲁克参议本人也是这样子。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自己便有些骄矜……有些……与众不同——和他的上辈人一样。大家都知道,特别是布匹商人本狄恩知道得最清楚,不但他的全部最时兴的上等衣料——他的衣服多得数不过来,大衣、外衣、帽子、背心、裤子、领带——就连他的内衣也都是在汉堡订制的。人们甚至还知道,他每天都换衬衫,有时一天换两次,他的手帕和拿破仑三世式的上须都洒上香水。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公司,也不是因为自己身为公司代表——「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而只是为了他个人顺心於优雅贵族的习尚……或者不管你叫它做什么都可以!再譬加他们常常在最不需要舞文弄墨的场合,在谈生意或讨论市政的时候,在自己的话里引证海涅或者别的诗人的几句话……这次这个女人也是属於同一性质……一点不错,就是在布登勃鲁克参议本人身上也有一些「说不上来叫什么的劲头」——自然当别人说这一些的时候,都是怀着极大的敬意的,因为首先这个家庭便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公司稳若磐石,经理又是一个既能干又可亲的人物,他对这个城市很有感情,以后一定还会替本城做不少好事……这次又鬼精灵地配了这么一门好婚姻,十万泰勒的陪嫁,这岂是一件小事……但同时……在女人里面也有些人认为盖尔达·阿尔诺德逊无非是「装腔作势」;我们这儿应该指出「装腔作势」确实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判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