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2 / 2)

她正仰面躺着,后脑袋瓜埋在枕头里,下巴带着几分冷峻的神情向前伸着,「永远也不回去了,」她说,接着就大声叹了一口气,干咳起来。她咳的很慢,很能表达她的重重的心事。干咳最近已开始成为她的一种神经性的习惯了,这和她的胃病也许不无关系。——两人都暂时沉默了。

「冬妮,」他突然开口说,一边站起身来,手掌着实地拍了椅背一下,「你不要再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吧!……」

她斜睨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时脸色变得苍白,太阳穴上的筋脉也都暴露出来。她不能再保持原来的姿势了。她也转动了身子,而且为了掩盖自己对托马斯的害怕,她开始放大喉咙发起脾气来。她挺直身躯,把脚伸到床下,两颊通红,眉头紧皱,摇着头,挥劲手臂,高声发作起来:「闹得满城风雨吗,托马斯?……别人作贱了我,往我脸上吐唾沫,你还命令我遮遮掩掩吗?这样做你兄长的脸上光彩吗?……不错,我一定要问问你。当然,顾全脸面啊,圆滑周到啊,这都是好事情!但是这在生活中要有个限度。汤姆,要知道,我也很了解生活,并不比你差,如果一味地害怕闹事,到了某种程度,那就是懦弱了。真奇怪,这些话会需要像我这样一只蠢鹅,一个傻东西讲给你听……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有自知之明。佩尔曼内德从来没有爱过我,因为我老了,我是丑老婆子,很可能是这样,而芭贝塔大概比我漂亮多了。但是,难道他因为这一点就有权利不尊重我的出身,不尊重我所受的教育和我的感情吗?汤姆,你没有看见他那种放肆的样子。没有看见的人当然什么也不能了解,他当时那种令人作呕的样子,我实在不能用言语形容。还有,当我拿我的东西离开屋子,想到起居室沙发上睡觉的时候,他还追着我喊了一句话,你也没听到他在我背后,在你亲妹妹后面喊的那句话……是的!我清清楚楚听到他在背后喊了一句话……一句话……一句话!……痛快地告诉你吧,托马斯,就是这句话使我连夜打上行李,一清早就叫醒了伊瑞卡离开那个家。我不能留在一个嘴里吐出这种字眼的人的跟前,而且,正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永远也不能回到这样一个人的身边……不然我真成了个丧尽廉耻的女人了,一点自尊心,一点骨气也没有了!」

「请你把这句该死的话说给我听听,可以不可以?」「永远也不能,托马斯!我永远也不让这个字玷污我的嘴唇!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对你,对我自己的职责是什么……」

「这么一说,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也许是吧!而且我希望以后我们也别再谈这件事了……」

「你要怎么办呢?要离婚吗?」

「我要,汤姆。我已经下了决心了。我觉得不论对我自己,对我的孩子,或者对你们大家来说,我都只有这一条路。」

「喏,真是胡说,」他冷冷地说,用脚跟一转身子,从她身旁走开,好像整件事就此都已解决了似的,「离婚是双方的事,我的孩子,如果认为佩尔曼内德也会欣然同意,这倒是个滑稽的想法……」

「你以为他会为了我的一万七千个泰勒就反对吗?可是格仑利希当初难道又心甘情愿,还不是我们逼着他做的。办法是有的,我可以去找吉塞克博士,他是克利斯蒂安的朋友,他会帮助我的……当然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次是丈夫无力赡养,不错,你可以看出来,对於这些事我已经很内行了,可是你还把我看待成一个第一次闹离婚的人!……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汤姆。也许真应了你的话,这事办起来很枣手,不能成功,这也不是不可能。然而结果还是一样,我决不会改变主意。如果那样,就让他拿着那点钱吧——在生活中有的是比金钱更崇高的东西!不管怎样,他是休想再见我的面了。」

说到这儿她又干咳起来。她已经下了床,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她用一只手肘倚着扶手,下巴深深埋在手里,下嘴唇几乎是握在四个弯曲的手指里。她就这样上身向一边侧着,一对激动、红肿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

参议在屋中走来走去,不时地叹一口气,摇一摇头,耸一下肩膀。最后他挺着两只手站在她面前。

「你是一个孩子,冬妮!」他畏缩地带着乞怜的神情说,「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孩子话!我求求你,你能不能答应我用成人的眼光去考虑考虑这件事,哪怕是一分钟?难道你看不出来,从你的言行举止来看,倒好像你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好像你的丈夫残忍地欺骗了你,在大庭广众下把你大肆污辱了一番!可是你应该好好想想,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啊!在考芬格街你们家天梯上发生的这件蠢事没有一个活人知道!如果你静悄悄地回到佩尔曼内德身边去,你一点也没有给你自己、给我们丢脸,自然,你回去的时候不妨摆出一副傲慢不逊的面孔……正相反,如果你不这样做,这才给我们丢脸呢,因为这样你就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闹大了,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了。」

她把下巴从手里拿开,凝视着他的脸。

「不要说了,托马斯,现在该让我说说了。你听着。怎么,只有事情闹大了,传到别人的耳朵里以后才能算是耻辱和丑事吗?这可不然。暗地里噬咬一个人的灵魂、侵蚀着一个人的自尊心的耻辱才更可怕呢!难道我们布登勃鲁克家的人只求外表‘出类拔萃’,像这里的人说的那样,而在自家四壁之内却因此尽可以含羞忍辱吗?汤姆,我真奇怪你有这种想法!想一下,如果父亲还活着,他怎么处理这件事,你应该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来定主意!不,纯洁和坦白是我们做事的原则……你随时可以把你的帐簿给任何一个人看,对他们说:看吧……我们别的人也都应该这个样子。我知道,上帝把我创造成怎样一个人,我一点也不害怕。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如果从我旁边过而不向我打招呼,尽管让她这样做好了!菲菲·布登勃鲁克星期四坐在这儿也许会幸灾乐祸地摇头叹息说:‘真不幸,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当然,两回毛病都是出在男人那方面!’她们如果愿意这样说就尽管让她说好了!我才不计较这些,托马斯,一点也不计较。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件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但是如果因为怕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和菲菲·布登勃鲁克讥诮就一任自己受一个没有文化教养的人用从啤酒馆学来的下流话来辱骂,就得跟他永远住在这样一个野蛮的城市,要知道住在那里,一个人就得学会看惯那次天梯上边演的那幕戏,就得听惯天梯上所说的那些话,就得学会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出身,自己所受的教育,总而言之,只是为了装得又幸福又知足的样子,就得背弃自己的一切。以我来看,这才叫有失体面,这才叫丑闻远播呢!」……

她突然停住了,又把下巴托在手掌里,定睛凝望着玻璃窗。他站在她面前,用一条腿支持住身子,手插在裤袋里。他的眼睛虽然停在她身上,却没有看见她,他正在沉思着什么,慢慢地来回摆着头。

「冬妮,」他说,「你说的是心里话,我早已经想到了,但是在你最后的几句话里你自己把真情泄露了。问题不在你嫁的人。问题在於你的那个地方。毛病也不是出在天梯上演的那出丑剧,而是所有的事加在一起。你不能适应那里的环境。你老实承认吧!」

「你说对了,托马斯!」她喊道。她甚至跳起来,伸着手,几乎触到他的脸上。她的脸涨得通红。她就这样摆着一个战斗的姿势,一只手握着椅子,另一只手挥舞着,发表了一篇演说,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篇热烈、激动的演说。参议吃惊地望着她。她几乎没有停下来喘一口气,她的话像连珠炮似的滚出来。是的,她找到了言辞,她把这几年心中的积郁完全发泄出来;她的话没有经过组织,有些紊乱,但是她还是都表达出来了。这是一次大爆发,一次真实感情的绝望的泛滥。从她口中迸发出来的东西,没有人能加以辩驳,好像它们是粗暴的自然力,与之对抗几乎是徒然的……。

「你说得对,托马斯!你再说一遍!啊,我明明白白地对你说吧,我已经不是傻瓜了,我懂得我从生活里能得到什么。当我认识到并不是生活中一切的事都很干净的时候,我也不会吓得目瞪口呆了。我领教过像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我跟格仑利希结过婚,也知道我们城里这个地方的花花公子是些什么人物。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再是一个一窍不通的乡巴佬了。如果只是单单芭贝塔这一件事,我不会被赶到这里来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问题在於,再加上这件事,碗里的水就溢出来了,托马斯……不用很多,因为碗本来就是满的……早就满了……早就齐到碗沿了!只要几滴就能让它满得流出来,怎么再经得住这件事,怎么经得住再让我知道,就是在这方面佩尔曼内德也靠不住,这就把事情推到极端了。这就把木桶的底子打掉,让我立即下定决心,从慕尼黑走出去。其实,说老实话,这个决心我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就已经下定了的。因为我不能在那边生活下去,我在上帝和一切神只面前发誓,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的不幸究竟到什么程度,你是不知道的,托马斯。就算是你去看我那次,我也什么都没让你看出来,我是一个机警的人,我不愿意向别人诉苦,惹人家讨厌,我不是一个心里放不住事、嘴上没有遮拦的人,我一向更偏於深沉不露。但是,汤姆,我已经受够了苦,受够了我自己的苦,受够了我整个性格的苦。我好像一株植物,请你允许我打这么个譬喻,一棵花,被移到陌生的土壤上去……也许你觉得这个譬喻不恰当,因为我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但是我确实觉得没有哪个地方比那里对我更为陌生了,我宁愿到土耳其去!噢,我们这里的人从来是不适宜移居出去的!我们就应该待在我们的海湾里,老老实实地吃自己的面包……你们有时候嘲笑我对贵族身份的偏爱……是的,最近几年我常常想到几句话,这是很久以前一个人,一个很聪明的人对我说的:‘您同情贵族阶级……’他说,‘让我告诉您为什么,好不好?因为您自己就是一个贵族!您的父亲是一位阔老爷,您是一位公主。在您和我们这些人中间隔着一道鸿沟,我们是不属於您这一统治阶层的……’是的,汤姆,我们感觉到自己是贵族,感觉到我们与别人之间有一段距离,什么地方别人不认识我们,不懂得尊重我们,我们就不应该企图在那里生活,因为我们在这样一个地方只能受到别人的屈辱,而别人也只会觉得我们骄傲,骄傲到可笑的程度,是的,——所有的人都觉得我骄傲得令人发笑。别人没有当面对我说过,但是我自己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而且为这件事痛苦不堪。哼,在那样一个地方,人们用刀子吃蛋糕,公爵说德国话语法也有错误,如果一位先生帮一位女士把扇子拾起来,人家就觉得这是个求爱的举动,在这样一个地方很容易被人看作是傲慢不逊,汤姆!习惯当地的环境吗?不成,跟那些没有尊严、道德、野心,没有高贵感和严肃精神的人们在一起,跟那些懒懒散散、既缺乏礼貌又缺乏整洁的人在一起,跟那些既懒惰又轻浮、既愚笨又肤浅的人在一起……跟这些人一起,我是无法习惯那地方的水土,而且就是将来也永远习惯不了。这就像我一辈子永远改不了是你的妹妹一样。这件事伊娃·尤威尔斯办到了……很好!然而尤威尔斯并不是布登勃鲁克家的人,再说她又嫁了一个多少还像样子的丈夫。可是我是什么情形呢?托马斯,你不妨回忆一下,从开头想一想!我是从这里:从这个家出去的,这个家受到别人的尊重,家里的人都勤勤恳恳,有明确的目标,而我嫁给的佩尔曼内德,却是一个拿到我的陪嫁费立刻就退休的人……哼,这就是他的本性,这就是这个人的特点,可是从这一点上看,这还算是惟一可喜的事情呢。以后怎么样呢?一个婴儿将出生了!我多么高兴啊!它可以把我的苦恼一笔勾销!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孩子死了,夭折了。这倒不是佩尔曼内德的过错,我一点也不怪罪他。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甚至有两三天没有到酒馆去,这是实情。但是这并没有使事情有所改变,托马斯,它并没有使我更幸福一些,这你是可以想像到的,我忍受过来了,毫无怨言。我很孤单,不被了解,被看作孤僻骄傲。但是我对自己说:你已经把终身许给他了。他有点冲钝、懒惰,他辜负了你的希望,但是他是善良的,心地是纯洁的。可是以后偏偏我又遭到这件事,让我看到他最令人憎厌的面目。这时我才知道:他也跟别人一样,多么不了解我,多么不懂得尊重我。他在我背后骂的那句话,就是在你那些仓库工人里面,也没有一个人肯用它去骂一只狗!这时我看出来,没有什么牵绊着我了,如果我再留下去,那真是恬不知耻了。我到了这里以后,当我坐马车从车站走过霍尔斯登大街的时候,搬运夫凡尔森从旁边走过,他摘下帽子来,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也还了一个礼:我一点也没有骄傲,正像父亲向人打招呼那样……一擎手。我现在回来了。汤姆,你就是用十八顶大轿,也不能把我抬回慕尼黑去。明天我就去找吉塞克!——」

这就是冬妮发表的一席演讲。说完了以后,她精疲力尽地倒在椅子上,重新把下巴埋在手掌里,凝视着窗玻璃。

参议吓坏了,痴呆呆地,几乎可以说是大为震动地站在冬妮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双臂往上一抬,等抬到肩膀一般高的时候,又陡然落下,拍打在大腿上。

「好吧,那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他轻声说,慢慢地用脚后跟把身子转过去,向房门走去。

他仍然用他进来时那种痛苦的表情望着她,噘着嘴唇。

「汤姆?」她问道,「你生我的气吗?」

他用一只手握住那椭圆形的门柄,另一只手疲倦地一挥,「啊不,一点也不。」

她向他伸出手去,头斜搁在肩膀上。

「你到这儿来,汤姆……你妹妹的命不好。她没有遇到过如意的事……目前她找不到一个同情她……」

他走回来,握住她的手。然而他的态度带着几分冷漠、疲惫,他立在她的一边,眼睛并没有望着她。

突然间,她的上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你现在只好一个人挣扎了,」她说,「克利斯蒂安没有多大的指望,而今我也完了……我的财产也都完了……我再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是的,你们现在只能给我一碗闲饭吃吧,我这没有用的苦命老婆子。我本来希望助你一臂之力,汤姆,不料我会失败得这么惨!我们布登勃鲁克一家人能不能维持住我们的声名、地位,从今以后只有你孤军奋斗了……愿上帝扶助你。」

两颗清澈的、孩子式的大泪珠从她的面颊上滚下来,她脸上的皮肤已经初步显露出衰老的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