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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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最老的一位商人议员,死得非常离奇,也非常可怕。这位患糖尿病的老头晚年已经完全失掉摄护自己的本能,他很喜欢点心和蛋糕,而且丝毫不知道节制,虽然摩仑多尔夫家的顾问医生格拉包夫竭尽一切力量提出抗议,而忧心忡忡的家人也半请求半强制地把老人的甜点心撤销,可是这位老议员做出了什么事呢?虽然神经上已经成了半残废,他居然在一条陋巷里,在小格罗波街,安琪儿斯维克街,要不就是在莫格维什巷租到一间屋子,安置了一处真正的洞窟,每天偷偷摸摸地溜进去狂吃蛋糕……人们也就是在这儿发现这位灵魂已经出壳的老人,嘴里还塞满了嚼碎一半的甜点心。另外在衣服上和一张破烂的小桌上也满是点心屑。不必等慢性病把他的身躯淘空,中风便猝然夺去了他的生命。

对於老人死时这种令人作呕的丑态,这一家人尽力隐瞒着,不使外人知道,但是事情还是很快地传播开,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不论是交易所,是俱乐部,是「和谐」餐馆,是商号的办公室,是市民议会,还是在哪家举办的舞会、宴会和晚会,到处都谈论着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发生在2月——1862年2月,正是社交生活最活跃的季节。甚至在布登勃鲁克家的「耶路撒冷晚会」上,当丽亚·盖尔哈特的朗诵稍一住声,老参议夫人的女友们也悄悄地谈起摩仑多尔夫议员暴死的事。甚至当主日学校的小女孩儿满心敬畏地走在布登勃鲁克家的大走廊时,也在嘀嘀咕咕地说这件事。铸钟街的施笃特先生跟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更是不厌其详地谈说这件事。

但是人们的兴趣不能长久地停留在死人身上。这位老议员逝世的消息刚一传来,一个重大的问题马上就出现了……等到泥土把死者盖上以后,更是只剩下这一个问题盘踞住每人的脑子上:谁继承他的爵位?

大家的心情多么紧张!暗中的活动多么频繁!如果是一个外地人到这儿来观赏中世纪的古迹和城郊秀丽的风景,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在这一切表面底下隐藏着如何的奔忙角逐如何的兴奋不安啊!种种立论坚实、不容置疑的意见彼此交锋,最初是喧哗争吵,不相上下,其后又互相切磋,慢慢地融会贯通起来。人们的热情被激发起来了。虚荣和野心正在蓄势待发,掩埋起来的希望又蠢蠢欲动,昂起头来,但是也要再次遭受幻灭。住在面包房巷的老商人库尔茨每次选举总是只得三、四张选票,这次在选举的一天同样心惊胆战地坐在家里等人来喊名字;然而这次他又落选了,他以后仍然要摆出一副正直和怡然自得的面孔到外边来散步,用手杖嗒嗒地敲着人行道。他一辈子也作不上议员,直到躺到坟墓里,他将要抱恨终身……

当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在星期四团聚的时候谈论到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暴毙的事情,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表示了几句惋惜的话之后,开始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又狡猾地盯了她哥哥一眼。这两个动作不幸被布登勃鲁克三姐妹看在眼里,她们马上彼此交换一个十分尖刻的眼色,接着又好像受了一道命令似的,一齐把眼睛和嘴唇紧闭了一秒钟。参议对於他妹妹的狡谲的笑容也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接着就转换另外的话题。他知道冬妮脑子里沾沾自喜地想着的事,也正是全城人谈论着的那件事……

有些名字一提出来就被否决掉。也有一些名字提出来以后荣获了审查的资格。面包房巷的兴宁·车尔茨年纪太大了。无论如何需要的应该是新生的力量。木材商胡诺斯参议的几百万财产在天秤上虽然占了很大的分量,可惜碍於宪法上的规定没有当选议员的资格,因为他的一个哥哥已经是议会的一员了。在候选人的名单上能站得住脚的有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此外还有一个名字从一开始便不断听人提起,这就是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选举日越逼近,人们看得越清楚,他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是最有希望当选的两个人。

毫无疑问,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有自己的一群拥护者和崇拜者。他热心公众事宜,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飞黄腾达的惊人速度,参议本人的奢华生活的方式,豪华的住宅,他早餐吃的鹅肝馅饼,诸如此类,对他的声势都不无助长之功。这位商人身材伟岸,略有一些肥胖,浅红色的络腮胡子剪得短短的,鼻子稍稍扁平地贴在上嘴唇上。他的祖父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祖父的生平。他的父亲由於娶了一个富有的、然而身份可疑的女人在社交界几乎还没有立足之地,然而他自己却仰仗着和胡诺斯家、和摩仑多尔夫家攀了亲,挤到本城五六家名门望族的行列里,他的姓氏居然也和这些高贵的门第并排,他自己也无可争辩地成了一个令人起敬的显赫的人物。他性格中的新奇的地方,同时也是他的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自由和宽容的本性,也正是这一点使他和一般人不同,使他在许多人心目中居於领导地位。他那种轻易大方的赚钱和挥霍的方式,和他的一些同僚商人的勤俭谨慎、循规蹈矩的工作方法大不相同。他有自己的立足点,不受传统桎梏的约束,也不懂得尊奉旧习。他住的不是那种祖传的老式住房,面积宽阔得近於浪费,巨大的石板过道穿过白漆油刷的回廊。他那坐落在桑德街——布来登街向南延伸过去的一条街——的住宅是一所新房子,并不拘泥於传统的笨拙式样。房屋的正面粗粗地油漆了一道,朴素简单,房间大小的比例切合实际,家具设备华丽阔绰而又舒适。不久以前他还借着在家里举办一次盛大晚会的机会,请来一位在市剧院聘请到的歌剧女演员。饭后他请这位演员给客人们——这里面也有他一个爱好艺术、颇有文艺才能的兄弟,一位法学士——演唱了几首歌曲,事后给了这位女士很大一笔酬金。如果在市民代表会中有人提议拿出比较多的钱来修缮保护中世纪的古迹,亥尔曼决不是赞成这种建议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却是第一个,是全城居民里第一个在自己的住宅和办公室中安置上煤气照明设备的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如果说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也遵奉什么传统,那就是从他的父亲,老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那里继承下来的自由、进步、善於容忍和没有成见的思想方法,人们对他的崇拜也正建筑在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