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2 / 2)

布登勃鲁克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三分钟。然后他振了振精神,回到起居室,走进餐厅,把灯也点着了。他走到食橱前边,喝了杯水,也许是为了镇定一下精神,也许只是为了找件事做。喝过水以后,他背着手,急匆匆地继续往里面走。吸烟室里摆的是深色家具,镶着壁板。他机械地打开装纸烟的柜橱,立刻又把它关上,然后又把牌桌上的一个小橡木箱的盖子揭开,这里面装的是纸牌、记分簿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他随手抓起一把骨造筹码,让它们从指头缝里哗啦啦地滚下去,接着他把盖子一关,又继续向前走。

吸烟室隔壁是一间安装彩色小玻璃窗的屋子。屋子里只摆着几张可以拼凑起来的轻便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装甜酒的箱子。从这屋子出去可以进入装着嵌花地板的大客厅。大厅的四扇大窗户挂着葡萄红的窗帷,窗外是花园。这间大客厅的广袤又是和这房子的一边相等。客厅摆着几张低矮的大沙发,面子也是窗帷的红色,此外还有几张高背椅,端端正正地靠墙摆着。一座壁炉,栏杆后面摆着假煤,盖着闪光的金黄色的纸条,远远望去好像煤正在燃烧。镜子前的大理石壁炉架上放着两个巨大的磁花瓶……

这一排屋子到处都点着煤气灯,好像是宴会刚过,最后一个客人刚刚离开似的。议员从大厅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接着在正对小屋的一扇窗户前站住,向花园外面望去。

月亮高挂,夹在羊毛似的云彩中间显得很小。月光下,在胡桃树那伸展出去的树枝下边,喷泉在寂静中发出淅淅沥沥的喷溅声。托马斯向遮断了他视线的凉亭望去,向那闪着白光的小平台连同上面两座方尖柱碑望去,向整齐有致的砂石路和刚翻过泥土的整洁的花圃和草坛望去……但是整个这一幅有条不紊的精致匀称的画面一点也没有使他心绪平静,相反地,倒更刺痛了他,激怒了他。他用手握住窗户的把手,把前额靠住它,让他那些狂乱的思绪重新痛苦地奔驰着。

他将怎么办呢?他想起刚才和他妹妹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出它是那样多余而暗自恼恨不已。刚才在他谈到施特雷利茨伯爵,谈到地主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表示自己的意见说:生产者的社会地位显然比中间商人的更为优越。这句话符合实际情况吗?唉呀,老天,其实符合实际情况还是不符合,这倒并不顶重要。问题在於,为什么偏偏是他把这种思想表达出来呢?为什么他要思索这个问题?或者再问一句,他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的?难道他能向他的父亲、祖父或者是随便城中某一个人解释,他怎么会沉湎於这个思想,怎么会说出这个思想吗?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工作坚信无疑,如果不心怀二志,他的心里就只知道有这个工作,只承认这个工作,也只尊重这个工作……

忽然他觉得头脑一时发热,血液蓦地涌上脸来。他的脸变得通红:他又想起更早的一件事来。他想到有一次他和他的兄弟克利斯蒂安在孟街老宅的花园中散步,两个人发生一场争执,一场非常令人痛心的激烈的争吵,这在当时是屡见不鲜的事。……克利斯蒂安一向出言轻率,使人丢尽脸面,那次他又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一句毫无分寸的话,惹得他怒火上冲,再无法抑制自己,而和他追问辩论起来。克利斯蒂安当时说的是:仔细推究起来,哪个商人都是骗子。……这有什么错误呢?从根本性质上来看,这句无聊的蠢话和他刚才对自己妹妹说的那些话又有多大的差别呢?可是当时他竟大发雷霆,气冲冲地兴师问罪……可是这个狡猾的小冬妮却怎么说呢?「谁激怒,谁不过是……」

「不妙!」议员忽然大声说,一下子仰起头,放开窗柄,倒退了一大步,继续高声说,「不能这样下去啦!」接着,为了摆脱掉刚才他独语时引起的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嗽了嗽喉咙,转过身去,垂着头,背着手,在这几间屋子里迅速地踱来踱去。

「不能这样下去啦!」他又说了一遍,「一定要结束这一切。我在浪费时间,我在陷入泥沼,我会比克利斯蒂安变得更蠢!」他对於自己的情况并非茫然无知,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感谢的事!如何纠正他自己,这权力就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要不顾一切地改!……让我们研究一下……研究一下……人家刚才提出来的一笔生意到底是怎么回事?收获物……珀彭腊德还没有收割下来的庄稼?「我要做这笔生意!」他激昂地低声说,甚至在空中摆了一下手臂,「我要做这笔生意!」

这是不是人们所谓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呢?是不是一个好机会可以使资本,就假定是四万马克的资本吧,转手就增值一倍呢(一倍也许太多了点,就姑且这么说吧)?不错,这是老天给的一个启示,一次示意,叫你振作起来!这只是个开端,只是迈出的第一步。而做这件事所冒的全部风险也只不过是摆脱自己道义上的自责而已。这件事如果做得成功,那么他就算又振作起来,他就又恢复了勇气,内心又有了百折不挠的意志,可以紧紧地箝住幸福和权势……

对不起,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公司捞不着这笔油水啦!当地另外一家公司,由於朋友的关系在这笔买卖上着了先鞭……的确是这个样子,私人情谊这次成了决定性因素。这不是不动脑筋只按照老套子就能办成的普普通通的一笔生意。因为冬妮的居中介绍,这件事不如说带有一件私人事务的性质,因而也必须机警缜密从事。哎呀,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可不是办这件事的人……托马斯是个商人,他这次占的是行情市面的便宜,以后在他脱手的时候他一定也知道怎样利用行情!另一方面他这次又是给那处於困境中的地主效了劳,由於冬妮和封·梅布姆夫人的友谊,替人家效效劳是他义不容辞的事。那么就写信吧……今天晚上就写——不用印有公司徽记的公用信笺,而用印着「布登勃鲁克议员」字样的私人来往信笺。措辞要尽量委婉,询问一下—两天后登门造访是否合适。虽然如此,这还是一件枣手的事,好像是在非常光滑的地面上行走,必须要步履谨慎……可是这倒更合他的胃口!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坐了一会儿,马上又跳起来继续在几间屋子中巡行。他又把这一切从头想了一遍,他想到马尔库斯先生,想到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想到克利斯蒂安和冬妮,他好像看到了珀彭腊德那成熟了的金黄庄稼在风中摇摆,他幻想着公司在做了这笔生意之后一帆风顺地繁荣起来,他恼怒地摒绝了一切顾虑,挥了挥手说:「我一定要做!」

佩尔曼内德太太打开通向餐厅的门向里面喊了一声:「再见!」他却神思不属地答应了一句。克利斯蒂安在大门口向盖尔达告别以后,盖尔达一个人走进屋子来,在她那双奇异的棕色眼睛(这双眼睛生得很近)里闪着神秘的光辉,每次她听了音乐眼神总是这样。议员机械地停下来,机械地向她询问西班牙提琴家演出的情形,最后对她说,他马上也就要上床休息了。

但是他并没有去休息,他继续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想到一袋一袋的小麦、稞麦、燕麦和大麦,这些粮袋将要把「狮子」、「鲸鱼」、「橡树」和「菩提树」几个堆栈的顶楼填满,他考虑他应该讨什么价钱——自然罗,价钱决不应该不合情理……他在午夜时分轻轻地走到楼下办公室去,在马尔库斯先生硬脂蜡烛下面,一口气给珀彭腊德的封·梅布姆先生写了一封信,写过以后,他又头脑灼热昏胀地读了一遍,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写得最圆通、最得体的一封信。

这是5月27日夜间的事,第二天他用轻松幽默的语调向他的妹妹宣布,他已经从各方面考虑过这件事,他不能干脆给封·梅布姆先生个钉子碰,把人家摔到骗子的手里。当月30号他启程到罗斯托克,雇了一辆马车到乡间。

以后几天他的情绪高到极点,他的步伐轻快而有弹力,面容和蔼亲切。他嘲弄克罗蒂尔德,对克利斯蒂安的言行举止发出衷心的欢笑,他和冬妮开玩笑,星期日和汉诺在三楼露台上足足玩了一个钟头,帮助小儿子把小粮食口袋搬到一座红砖色的小粮仓上,一面又模仿着搬运工人的拖得长长的深沉的吆喝声……6月3日他在市民委员会会议上做了一个关於世界上最枯燥无味的东西——某种捐税问题——的最生动、最有风趣的演讲,这篇演讲听众一致给予好评,而反对他的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则成为大家嘲笑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