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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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由於议员的疏忽,还是他有意如此——不管怎样吧,如果不是佩尔曼内德太太提醒的话,一件大事差一点便悄悄溜掉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一向是家庭大事簿的一位最忠实、最热心的读者,这次这件事也是她向大家宣布的:根据记录,1768年7月7日是公司成立的日子,公司成立一百周年纪念日就在眼前了。

当冬妮用激动的声音把这件大事告诉托马斯的时候,托马斯似乎有一种被人不愉快地触动的感觉。前一时期他的那种高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变得沉默了,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默。往往工作进行到一半他就离开办公室,突然被一阵烦躁不安的情绪抓住,在花园里彷徨徘徊,但是在踱步中,他又不时站住,好像被什么挡住或者被谁喊住,叹着气,用手捂住眼睛。他什么也不说,他从不谈自己的心事……有谁可以说呢?马尔库斯先生一听到他的伙友告诉他珀彭腊德这笔生意,有生以来第一次发了一顿脾气——这倒是一幅奇景!而且声明,他决不参与这件事,对这件事也不负任何责任。但是对於他的妹妹佩尔曼内德太太,托马斯却多少透露了一点消息。在一次星期四团聚以后,大家已经走到街上,临分手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暗暗提到和珀彭腊德做的那笔生意,托马斯把她的手一握,低声地匆匆说了一句:「唉,冬妮,我真愿意已经把它脱手了!」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身一转,很快地走开了,剩下安冬妮一人木然失措地站在那儿……从那突然的握手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观绝望,从那迅急的耳语中可以觉察到久已郁积在胸中的恐惧……可是当冬妮以后又找到个机会引他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他却讳莫如深,他对自己在那一刹那间暴露出来的脆弱感情感到羞愧难当,同时他对於自己独力担负这个事业而无法胜任,也感到万分痛苦……

他只是厌烦地、冲冲地说:「哎,我亲爱的,我看我们还是把它忘掉算了。」「忘掉,汤姆?这不可能!简直不能想像!你认为你能把这件事遮掩住吗?你认为全城的人都记不起来这一天的重大意义吗?」

「我不是说我们能这样做,我是说,我希望能静悄悄地度过这一天。如果一个人对现在和将来心满意足的话,庆祝一下过去倒是件有趣的事。……当一个人感觉得到自己和自己的祖先志同道合,自己是在秉承他们的意旨办事,这时纪念自己的祖先才是一件愉快的事……假如这个纪念日赶上个好光景时候的话……总而言之,我没有什么兴趣庆祝这个节日。」

「你不应该这么说,汤姆。你也不是真正这么想,你自己很清楚,如果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一百周年纪念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该是多么丢脸!你现在只不过有一点心烦气躁,而且我也知道这是为什么……虽然实在说起来,你的烦躁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但是等那天一来,你就会又高兴又感动,像我们大家一样……」

她说得对,这一天不可能默默无闻地度过。不久以后,在报纸上就列出了一则启事,详细地记叙了这家声誉昭着的老商号的历史,同时也预告即将到来的一百周年纪念日。实际上,即使没有这则启事,风气敦厚的商业界也是不会忘记这一天的。至於在亲友里,首先谈到这件事的是星期四来参加团聚的尤斯图斯·克罗格。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则照管了另外一件事:尾食一撤走,那个装着家族记录文件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大皮夹子就庄严地摊在桌上,让所有在座的人熟悉一下公司的创办人——汉诺的高祖父,第一个约翰·布登勃鲁克的生平历史,作为庆祝这个纪念日的准备工作。他什么时候出过紫斑,什么时候染上了真性天花,什么时候他从三楼上摔到烘焙房上,什么时候害热病,神经几乎濒於错乱,这一切冬妮都用如同进行宗教仪式一般的虔诚笃敬——读给大家听。读完这些以后,她意犹未尽,又继续向前翻,找到十六世纪最早的一位留有记载的布登勃鲁克,那位在格拉堡当了市参议员的远祖,又找到那位在罗斯托克的裁缝师傅,这个人据记载家境「非常宽裕」——这几个字下面划了线——,而且连活的带死的,生了一大堆孩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冬妮赞叹到;接着又开始读那些已经撕碎、变黄的老信件和节日祝辞……

正如大家的预期一样,温采尔先生是7月7日早晨的第一位贺客。

「议员先生,百年寿诞啊!」他一边熟练地挥舞着刮胡刀和磨刀的皮带,一边道贺说。「我敢说,这一百年里头,我几乎有五十年一直伺候贵府修面,您府上许许多多事情我都阅历过,怎么会不是这样呢?每天早晨和老板第一个见面的都是我……您家故世的参议老爷也是早晨最健谈,他常常问我:‘温采尔,您认为稞麦怎么样?您看我是脱手呢,还是再等一等,还可以看涨吗?……’」

「不错,温采尔,我也是这样。我简直想像不出来我这里这些事怎能没有您。我对您说过不止一次了,干您这个行业确实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您早晨一个圈子兜完了,就会比任何一个人知道的事都多,因为那时您的剃刀差不多在每个大宅邸的老板的脸上绕过,您已经知道了他们每个人的情绪,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谁都会羡慕您这个工作的。」

「您说的是真情实况,议员先生。讲到议员先生自己的情绪,请容我斗胆说一句……议员先生今天早晨脸色又有一点苍白?」

「是吗?不错,我有点头痛,而且我看短时还好不了,我想今天这一天我是安闲不下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议员先生。全城都关切这件事,非常关切这件事。议员先生等一下可以往窗户外边看一看:一片旗海!下面渔夫巷口停泊的‘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两条船把所有的旗子都挂出来了……」

「哦,您快着一点吧,温采尔,我没有时间耽搁了。」

议员今天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先穿上办公服,而是在淡色的裤子上立刻穿了一件敞胸的黑礼服,露出里面白色凸纹背心。上午就一定会有贺客来。他又向镜子里望了一眼,用火钳烫了烫上须,就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这间屋子。周旋应酬开始了……如果这一天已经过去了多好啊!他能不能有短短的一小会不受人打扰,有短短一会松弛一下他脸上的肌肉?可是不成,整天他都要应酬客人,也就是说,他需要既圆滑又神气地对答一百个人的祝贺,应该根据不同对象向各处寻找分寸不同的词句,恭敬的、严肃的、和蔼的、嘲讽的、诙谐的、宽厚的、亲切的……从下午到深夜在市政厅地下室酒店内设宴招待……

他说自己头痛并不是实话。他只不过是疲倦罢了。一夜的休憩,只得到晨间神经片刻的安宁,转瞬间,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灵压上那莫名的愁闷……为什么他要说谎呢?倒好像是,每次身体不舒适都要使他内疚似的!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然而他现在没有时间考量这个。

他走进餐室的时候,盖尔达兴致勃勃地迎着他走来。她为了招待客人也已经穿戴整齐。她穿着一件苏格兰料子的闪光裙子,一件白色衬衫,一件薄薄的绸子做的非洲式小外套,颜色和她那茂密的头发一样深红。她微笑着,露出一口宽宽匀整的牙齿,颜色比她美丽的面容还要白净,她的眼睛,她那一双生得比较近的、谜样的棕色的眼睛,这一天也流露出盈盈笑意。

「我已经起床几个钟头了,你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到,我的祝贺是多热烈了。」

「真是的!一百周年对你也是这么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吗?」

「最了不起的事了!……但是也许,只是这种节日的情绪……多么美妙的一天!譬如说这个吧,」她指了指早餐桌,桌面上摆着用花园采来的鲜花编的花环,「这是永格曼小姐的手艺……可是你如果认为现在就可以喝早茶,那就错了。全家人都正在客厅里等着你,准备给你献礼呢,而且我也有一小份儿……你听我说,托马斯,今天咱们家一定贺客盈门,这当然只是个开始。开始的时候我会勉力支持着,可是午后我一定要躲一躲。气压计虽然落了一点,可是天空还是蓝得出奇——映着这些旗子倒非常好看。你没看见全城都旗子招展吗?——可是等一下一定热得要命……过去吧。你的早餐一定得等一等。你今天本来应该早起一点,现在只好空着肚子去接受第一场激动了!」

老参议夫人、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伊达·永格曼、佩尔曼内德太太和汉诺都聚集在客厅里,佩尔曼内德太太和汉诺吃力地扶着准备好的礼物,一块大纪念牌……老参议夫人非常激动地抱住他的长子。

「我亲爱的孩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我们应该永远赞美主的仁慈……赞美主赐给我们的一切恩典……」她感动得落下眼泪来。

议员被母亲搂抱在怀中,不由得一阵心软。好像他内部某种东西已经溶解,离他而去了。他的嘴唇抖动着,内心充满怯懦的欲求:他要永远依在母亲的怀中,贴在她的胸上,陶醉在那从她柔软的绸衣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水味中,他要闭着眼,什么也不再看,什么也不再说……他吻了她一下,挺直了身躯,接着把手伸给他的兄弟。后者带着一副困窘的、神思不属的面容和他握了握手,每逢喜庆节日他总是这个样子。克罗蒂尔德照例拖长了声音一团和气地说了一句什么道贺的话。至於永格曼小姐,她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只手抚弄着平平的胸脯上挂着的一条银表链。

「到这边来,汤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声音有些发抖,「我们扶不住了,汉诺和我。」由於汉诺的胳臂没有什么力气,实际上差不多只是她一个人扶着那块纪念牌;她使出十分力气,精神又非常兴奋,所以样子像是一个如痴如醉的女殉道徒。她的眼睛潮润,面颊绯红,一面用舌尖舔着上嘴唇,显出一副又像是力若不禁,又像是故作顽皮的神情……

「来了,来了!」议员说,「这是什么呀?来,放手吧,让我们把它立起来。」他把这块牌子倚着钢琴旁边的墙竖起来,站在它前边,这时家人已经从四面把他拥到中心。

雕花的大核桃木镜框镶着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四位主人的画像,上面配着玻璃;下面用金字写着名字和年月。其中有按照一幅老油画描绘下来的公司的创办人约翰·布登勃鲁克的画像。这是一位身材硕长、神情肃穆的老人,紧闭着双层,摆在大绉花胸巾上的一副面孔看去既严厉又坚毅;还有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朋友约翰·布登勃鲁克的满面笑容的、生得丰颐阔腮的容颜;也有约翰·布登勃鲁克参议,下巴贴在僵挺的硬领上,大嘴四周满布皱纹,鹰钩鼻子,正用他那一对充满宗教热诚的眼睛炯炯地盯着观看这幅肖像的人;最后是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画的是他比较年轻的时代……四幅肖像各自用金色的麦穗图案环绕起来,画像下面同样用金色字母醒目地写着年代:1768——1868。但是在四幅肖像的最上面还有一句格言,这是模仿那位留下这句遗训给后代的祖先的笔迹,用高大粗黑的字体写出的。格言是:「我的孩子,白日精心於事务,但勿做有愧於良心之事,俾夜间能坦然就寝。」

议员背着手,对着这几幅肖像端详了很久。

「不错,不错,」最后他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夜里能睡个安稳觉,的确是件好事情……」接着他转过来对大家说,他这时又变得严肃起来,虽然他的话只是匆匆地一说即过:「我衷心地感谢大家!这是一件非常美丽、也非常有意义的礼物!……你们说,咱们把它挂在哪里?挂在我的办公室里好吗?」

「对了,汤姆,挂在你的办公室的书桌上面!」佩尔曼内德太太回答说,抱住她的哥哥;接着她把他拉到窗户前面,指着窗外让他看。

在夏日的蔚蓝的晴空下家家户户都招展着两色旗——整个一条渔夫巷,从布来登街一直到下面的码头。码头上,「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为了向他们东家祝贺更是旌旗招展。

「全城都是这个样子!」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到街上走了一圈,汤姆。连哈根施特罗姆家也挂出旗子来了!哼,他们不这样不成……不然我就把他们的窗户砸碎……」

他笑了笑,她又把他拖回到屋子中间,让他站在桌子旁边。

「这些是贺电,汤姆……当然,这只是外地亲友拍来的最初几封私人贺电。商行的都送到办公室去了……」

他们打开几封电报:从汉堡拍来的,从法兰克福拍来的,阿尔诺德逊先生跟他家人从阿姆期特丹拍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从威斯玛尔拍来的……突然,佩尔曼内德太太的脸倏地一下变得绯红。

「他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她说,把自己拆开的一封电报推到她哥哥跟前。这封电报上的签名是:佩尔曼内德。

「来不及了,」议员说,把自己怀表的弹簧盖按开,「我要喝点茶去。你们跟我一起去好吗?等一下人来人往就安静不下来了……」

伊达·永格曼这时向议员的妻子做了个手势,於是盖尔达又叫住议员说:

「再等一会,托马斯……你知道,汉诺马上就去补习功课了……他希望为你朗诵一首诗……过来,汉诺。你就当跟前没有人似的,不要慌!」

小约翰在假期里——7月正好放暑假——要补习算术,为的是使他这门功课跟得上别人。在圣·葛尔特路德郊区的一个什么地方,一间气味不很好的炎热的小屋子里,正有一位红胡子、脏指甲的先生等着他,跟他一起练习那要命的九九表。但是首先要做的是,为爸爸朗诵一首诗,这首诗是他和伊达在三楼露台上费尽心思才学会的……

他靠着钢琴站着,身上穿着的是哥本哈根水手服,亚麻布宽领,白色的领圈,下面露着水手式的大领结。他那细瘦的腿交叉着,头和上半身稍微向一边侧着点,那姿势显得又羞怯又秀美,虽然他自己对於这一点毫无所觉。他的长头发在两三个星期前刚刚剪短了,因为在学校中不但他的同学,连他的老师也拿这件事取笑他。不过,他的头上仍然盖满茂密的柔软的发卷,而且那头发一直掩住他的额角和细嫩的脑门。他的眼皮垂着,棕色的窍长的睫毛遮在蓝眼圈上,他那紧闭着的嘴唇稍微有些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