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2 / 2)

他知道得很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哭出来,而这首诗也会因为哭泣而不能背完;他的心会紧缩着,正如同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里听费尔先生在管风琴上奏出动人肺腑的庄严曲调时一样……他一定会哭出来的,正像过去每次一样,当别人要求他表演什么,考他什么,或者测验他的本领和聪明时一样——爸爸就特别喜欢这样做。假如妈妈不说兴奋呀什么的多么好啊!妈妈本意在鼓励他,但是他觉得这样一说反而更糟了。他们都站在旁边瞧着他,他们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随时会哭出来……他抬起眼睫毛来寻找伊达的眼睛,伊达一边揪弄着胸上的银表链,一边满脸愁苦忠厚的样子向他点着头。他心中产生了一种不能克制的慾望,要爬到她身上,让她把自己领走,他惟一希望听到的是她那使人心安的低沉的声音,听她说:不要慌,孩子,不用朗诵了……

「好吧,孩子,开始吧,」议员简单地说。他在桌子旁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下来等待,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脸比往日这种场合绷得更紧。他挑起一条眉毛,用察考的,甚至可说是冷冷的目光严峻地打量着小汉诺的身姿。

汉诺挺直了身子。他用手抚摩了一下钢琴那光泽闪闪的木盖,目光怯怯地扫了四周的人一圈,从奶奶和冬妮姑姑眼睛里射出的温存的目光中得到了一点勇气,於是他用生硬的、低低的声音说道:「《牧童的主日颂歌》……作者,乌兰德。」

「唉,不是这个样子,孩子!」议员喊道,「不要靠在钢琴上,不要把手搭在肚子上……身子要站直!话要说得响!这是第一件事。到这边来,站在帷幔中间!头抬起来……胳臂自然地垂下来……」

汉诺站到起居室的门槛前边,胳臂垂下来。他听话地抬起头来,可是眼睫毛却低低地垂着,使人一点也望不见他的眼睛。说不定那里面早已是两汪眼泪了。

「这一天是主日,」

他开始朗诵,声音很低。因此父亲插进来的话,声音也就显得特别响:「一个人开始朗诵,首先要向听众鞠躬,孩子!声音也要响得多。再从头来一遍:《牧童的主日颂歌》……」

这太残酷了,而且议员自己也知道,这样一来他就把孩子所剩不多的一点镇定剥夺净了。然而孩子是不应该被人一吓就尽失常态的!孩子应该学会坚毅,学会有男子气概……「《牧童的主日颂歌》!」……他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是为了鼓励,却依然板着面孔。

但是汉诺却已经弄得丧魂失魄。他的头低垂到胸脯上;他那从深蓝色水手服的窄袖口里(那袖口上还绣着一只锚)伸出来的窍小右手痉挛地扯着绣花锦缎的幔帐。这只手白瘆瘆地没有血色,隐约地看到青色血管。

「我孤寂地站在空旷的田野,」

他又勉强说了一句,但是下面的一句便再也背不出来了。这首诗的凄凉的情调已经攫住他,他感到自己万分悲苦可怜,因此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一任泪水从眼角里涌出来。突然间他又想起过去某些夜晚的情形来,他渴望着自己再度在那样一个夜里:他有一点不舒服,因为脖颈痛,要不就是发一点烧在床上躺着,伊达走过来给他水喝,充满温情地把另一块湿手巾放在他的额上……他把身子一歪,把头伏在拉着幔帐的胳臂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哎,哭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议员声色俱厉地说,生气地站起来,「你为什么哭?你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是提不起精神来做一件使我高兴的事,这件事本身倒是值得一哭。你是个小姑娘吗?你要是老这样下去,将来可怎么办?将来你也有在大庭广众说话的时候,你也打算老这样哭吗?」

「不,我永远不在大庭广众下说话。」汉诺苦恼绝望地暗自想道。

「今天你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议员结束了他的训诫。当伊达·永格曼还跪在她一手养大的小孩前边给他抆眼泪,一半谴责一半温柔地抚慰他的时候,议员已经走到餐厅里去。

当他匆匆地吃早餐的时候,老参议夫人、冬妮、克罗蒂尔德和克利斯蒂安都一一跟他告了别。他们今天要跟克罗格、威恩申克两家人以及布登勃鲁克三姐妹一起在盖尔达这儿吃午饭,而议员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出席市政厅地下室酒馆里举办的宴会,以尽主人之谊。不过,他也不希望在那儿耽搁过久,他希望晚间仍然能和家人在一起。

他在那张摆着花环的桌子上从托杯里喝了杯热茶,匆匆地吃了一个鸡蛋,又在楼梯口吸了两口纸烟。虽然是盛暑时分,脖子上仍然围着那块毛围巾的格罗勃雷本,左胳膊伸在一个靴筒里,右手拿着一个抆鞋刷子,鼻子尖上坠着一滴长鼻涕,从花园小路上走到前厅来,在楼梯下面摆着那只前爪擎着名片盘子的棕熊那里迎到主人的跟前……

「恭喜恭喜,议员先生,……有的人有钱有势,有的人穷得一文不名……」

「好了,好了,格罗勃雷本,你说的对!」议员在他那拿着刷子的手里塞了一枚硬币,然后穿过前厅,走进紧挨着前厅的一间专为接待客人用的办公室去。在办公室里,会计员,一个高身材、眼神忠实的人迎着他走来,用文绉绉的词藻代表全体员工向他祝贺。议员简单地答谢了两句,就走到窗户前边自己的座位上。但是他刚刚看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报纸,拆开几封来信,已经有人敲起门来。第一批贺客已经登门来了。

这是堆栈工人派来的一个代表团,六个大汉,像六只大熊似的砰砰咚咚闯进来,嘴角向下垂着,显出无比的忠诚朴实、手中各自摇着自己的帽子。为首的一个把咀嚼烟草的黄汁子吐到地板上,提了提裤子,又兴奋又紧张地谈起「二百周年」和「几百年、几千年」这些贺辞来……议员答应本星期给他们大大一笔犒劳之后,就把这一批人打发走了。

以后来的是几个税吏,代表本区税局向主人致贺。他们辞别以后,刚刚走到门口就遇到另一批贺客:「屋伦威尔」和「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两艘货船上派来的水手,由两名舵手率领着,这两艘轮船同是属於航运公司的,目前正好停泊在本地码头上。以后又来了搬运粮食的工人,他们穿着黑颜色的褂子、短裤,带着圆礼帽。这中间也不断有市民来祝贺,譬如说,铸钟街的史笃特裁缝师傅,就在羊毛衫上套着一件黑礼服来了。也偶尔有邻居来祝贺,例如花店的老板伊威尔逊。一个白胡须的老信差,带着耳环,眼睛老是泪水汪汪的,这是一个怪老头,议员平日在街上遇到他,碰上情绪好的时候,总招呼他「邮政局长」。这个人一进门就喊:「我可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议员先生,我可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虽然我听人说,今天谁来道贺都没有空着手回去……我可不是为这个!」……不过,他还是千恩万谢地拿走了他的赏钱……贺客好像永远也接待不完。十点半左右,使女来通知说,议员夫人也开始在客厅里款待第一批客人了。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走出办公室,匆匆地走上楼梯。走到客厅的门口,他略微停了一会,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闻了闻手帕上的香水味。他的脸色苍白,虽然这时他全身都浴在汗水里;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光是办公室里的一番应酬差不多已经弄得他精疲力尽了……他叹了一口气后走了进去,准备在这间充满阳光的屋子里欢迎胡诺斯参议,一位大木材商人,家财五百万的富翁,胡诺斯夫人、小姐,以及胡诺斯小姐的丈夫,议员吉塞克博士。这些贵宾刚从特拉夫门德回来,他们和许多第一流家庭一样都是到海滨去避暑的,这次只是为了要向布登勃鲁克家祝贺才赶回来。

大家在波浪形的明亮的靠背椅上坐了还不到三分钟,已故的市长的儿子,鄂威尔狄克参议带着夫人(她是吉斯登麦克家的姑娘)就进来了;胡诺斯参议刚刚告别,他的兄弟又走进来。这个人虽然比哥哥少一百万的财富,却多一个议员的爵衔。

从这时候起,一场繁忙的送往迎来就开始了。那个演奏音乐的小爱神浮雕像下面的白色的大门几乎没有一分钟关得住,人们坐在厅里面永远望得到外面阳光从天窗直泻下来的楼梯间和楼梯本身。客人们一分钟也不停地在这条楼梯上走上走下。但是一则由於客厅非常宽敞,二则客人又东一簇西一簇地聚在一起谈话,所以来的人远比走的人为多。不久以后使女们就索性把客厅的门敞开,不像刚才那样开开关关,而客人们一部分也就延伸到嵌木地板的走廊上来。到处是嗡嗡嗜嗜、嘁嘁喳喳的男女谈话声,到处是握手、鞠躬、玩笑的话语、哄堂的大笑。这种笑声在楼梯间的四柱之间直升上去,又从天花板上,从天窗玻璃上发出回音来。布登勃鲁克议员有时在楼梯口上,有时在屋里凸出的窗户前面答谢客人的贺词,他有时只是严肃、客气地说两句含糊之词,有时又真挚诚恳地高喊几声。市长朗哈尔斯博士是一位很富威仪的矮胖身材的人,他那剃得光光的下巴缩在白领带里,蓄着灰白的短胡须,目光像是外交家一样略带疲惫之色。他受到所有在场的人的欢迎。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偕同他那母姓摩仑多尔夫家的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兼伙友施台凡、弟妇——一位身体异常健壮、出身於地主家庭的女儿——也来了。施台凡·吉斯登麦克是布登勃鲁克议员一位好友,他对议员非常倾倒。做了寡妇的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高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她的儿子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参议和妻子——哈根施特罗姆家的玉尔新小姐——刚刚向主人祝贺完毕,正混在人丛中跟相识的人打招呼。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把他那肥胖的身躯斜倚在楼梯栏杆上,扁平的鼻子在淡红的胡须中费力地吸着气,正和议员兼警察局长克瑞梅博士在谈天。后者一张微笑的、略显狡猾的面孔四周,环生着一圈棕灰相间的络腮胡子。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博士带着他那漂亮的妻子——汉堡一家姓普特法尔肯的姑娘——也来了,这位博士笑起来的时候老是露出他的带缺缝的尖牙齿。有一分钟大家看到格拉包夫老医生怎样用双手握住布登勃鲁克议员的右手,但是转瞬间他又被建筑师乌格特挤到一边去。普灵斯亥姆牧师张着两只胳膊,容光焕发地跑上楼梯来。他今天穿的是便服,只有从他僧衣的长度才可以大略看出他的庄严身分。此外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当然也来了。那些议会、市民委员会、商务总会等团体派来的代表则一律穿着黑礼服。——已经十一点半了,天气很热,女主人在一刻钟前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忽然间楼下大门里边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好像许多人一下子走进前厅似的,同时又发出一声嘹亮的嚷叫……所有的人都拥到栏杆旁边,走廊里,客厅门前边,餐厅和吸烟室里都挤满了人,争先恐后地向下看。楼下,一队拿着乐器的人——人数在十五至二十之间——已经排好了队,担任指挥的是一个戴着棕色假发,蓄着水手式的灰胡须,一大声说话就露出一嘴黄色的假牙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了?原来是彼得·多尔曼参议率领着市剧院乐队走进房子来了!转瞬间他已经凯旋地登上楼梯,手中摇晃着一叠节目单!

於是为庆祝布登勃鲁克公司一百周年纪念的祝贺乐曲开始了。可惜的是从音响上来讲这是一个完全不适於演奏音乐的地方,音符搅成一团,和音彼此淹没,变得毫无意义,吹低音大喇叭的是一个胖子,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好像在拼命,只是这个低音大喇叭的吱吱轧轧的声音就把一切乐器遮盖住了。祝贺乐曲开始是一首颂歌《大家都感谢主》,接着是奥芬巴哈的《美丽的海仑娜》的变奏曲,再下去是许多首民歌的混合连奏……节目可以说相当丰富。

多尔曼这次想出的主意真妙!大家都向他道贺,现在在音乐会没有结束以前,谁都不想离开了。客人们在客厅里和走廊上或坐或站,一边听音乐一边闲谈……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和施台凡·吉斯登麦克、议员吉塞克博士、建筑师乌格特一起站在楼梯的另一边,通向吸烟室的门外边,离三楼楼梯不远的地方。他靠着墙站着,只在别人谈话中,偶尔插入一两句话,其余的时候他一直默默不语地茫然向栏杆外边凝视着。天气的燠热不断上升;但是现在也很有落雨的希望,因为根据从天窗上一阵阵掠过的暗影来判断,天空一定满布阴云了。完全正确,暗影越来越多,一块紧接着一块地飞过去,楼梯间这种明灭不定、变幻不已的光亮最后竟弄得人们的眼睛也酸痛起来。楼下镀金的器皿、枝形灯架和黄铜的器皿,一时光泽尽失,转瞬间再度辉煌夺目……只有一次阴影停滞的时间格外长。同时人们听到有什么硬东西敲击着天窗的玻璃,发出五六响稀稀疏疏细脆的劈啪,一定是落冰雹了。过了一会整所房子又阳光灿烂。

人们的情绪有时处在这样一种抑郁的状态中:在正常情况下只能使我们发一阵脾气或者刺激我们产生一种健康的忿怒情绪,这时竟会变成一种郁闷无言的哀愁,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心上……托马斯现在正是处在这种愁闷中。小约翰的行为以及家中这种节日气氛在他心中唤起的感觉都使他悒悒寡欢,但是最使他愁闷的还是他几经努力却依然不能产生某些欢快的感觉。很多次他想要振作起来,一扫愁容,告诉自己说,这是伟大的一天,他应该有饱满欢畅的心情。但是虽然乐器的轰响,客人的笑语喧哗以及这么多人的面孔正在震撼着他的神经,再加上他又回忆起过去,回忆起他的父亲,因而时时有一种酸楚的感触,然而在他精神中占上风的却是一种可笑的痛苦的感觉。他觉得四周一切事物没有一件不是又令人发笑,又使人痛苦,那被低劣的音响歪曲了的音乐,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行情和酒筵的庸俗的客人……这种感慨和厌恶掺和在一起就使得他的情绪变得非常沮丧抑郁。

十二点一刻左右,在市剧院乐队的演奏的节目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妨碍或者破坏笼罩一切的节日欢乐气氛,只是迫使主人不得不暂时离开一会儿,因为有一件商业上的急事需要处理。事情是这样的:正好在音乐暂时停止的时候,办公室的一个最小的学徒走上楼梯来。当着这样多客人,他显得困窘不堪。他本来就是一个发育不全的驼背,这时他把一张羞得通红的脸比平时更低地缩在肩膀里面,为了故作镇静,一只长得出奇的瘦胳臂拼命地前后甩动着,另外一只胳臂向前伸着,手里托着一份电报。他一边往上走一边偷偷地东张西望,找寻他的老板。当他找到了托马斯以后,就开始从人丛中挤过去,一面向那些挡住他的路的客人喃喃地道歉。

实际上他的羞涩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客人们在继续谈话,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略微移一下身子给他腾出路来。而当他鞠了一个躬把电报递到布登勃鲁克议员手中,后者拿到电报离开了吉斯登麦克、吉塞克和乌格特,跟他走到一边预备去读它的时候,仍然是几乎没有一个人留心这件事。虽然今天接到的电报大多数都是贺电,但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在办公时间内收到的急电还是必须立刻送来。

在通向三楼的楼梯口的地方,游廊拐了一个弯,沿着客厅的侧面延伸下去,直通到仆人使用的后楼梯,这儿还有客厅的一扇房门。对着三楼楼梯口是一道从厨房往上送菜的升降机的门,旁边靠墙摆着一张比较大的桌子,使女平常总是在这儿抆拭银器。议员就站在这儿,背对着那个驼背学徒,把电报打开。忽然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不论是谁都要大吃一惊,看,他痉挛地、急促地倒咽了一口气,咽得那么急,弄得喉咙发干、连声咳嗽起来。

他想说:「这倒好。」但是他后面的嘈杂的声音把他的语声掩盖住。「这倒好。」他又说了一句,但是只有前两个字听得出声音来,最后一个字只成了一声耳语。

由於议员既不动也不转身,甚至连一个手势也不给,那个驼背学徒只好踌躇地调换着两条腿站了一会,然后怪模怪样地鞠了个躬,从后楼梯走下去。

布登勃鲁克议员仍然在桌子旁边站着。他那握着电报稿的两只手松软无力地垂下来,他一面仍然像刚才那样半张着嘴,迅急而费力地一口又一口地吸气,一面前后摇摆着上半身,同时又像中了风似的,失去理智地不断摇着头。「这一点雹子……这一点雹子……,」他颠颠倒倒地说。但是过了一会他的呼吸逐渐均匀了,安静了,身体的摇摆缓和了;他的半闭的眼睛罩上一层疲倦的、几乎可以说是失神的表情,他沉重地点着头,转过身去。

他打开大厅的门,走进去。垂着头、步伐冲缓地走过这间大厅光滑如镜的地板,在屋子的最里面的一扇窗前一张深紫色沙发上坐下来。这儿既安静又凉爽。可以听得到花园里喷泉的淙淙声。一只苍蝇嗡嗡地飞闯着窗玻璃,前厅里的嘈杂只能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他无力地把头靠在坐垫上,闭上眼睛。「这样倒好,这样倒好。」他低声自语到;过了一会又长叹了一口气,好像已经平定、宽心了似的。他又重复了一句:「这样非常好!」

他放松了身躯,面容平静地躺了五分钟。然后坐起来,折起电报,插到上衣胸前的口袋,站起身,预备回到客人中间。

但是就在这一分钟他又不胜厌恶地呻吟了一声,重新倒在沙发上。那音乐……那音乐又开始了,一阵怪诞的喧嚣,模仿的是快马奔驰的声响,由锣鼓和铙钹打出拍子,但是其余的乐器却或者过缓,或者太急,总是合不上节拍。这是愚蠢无知、刺激神经、令人无法忍受的一团混乱,格格吱吱、轰轰隆隆、咿咿轧轧,中间还夹着短横笛的几声刺耳的尖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