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1 / 2)

6

「噢,巴哈,塞巴斯提安·巴哈,亲爱的夫人!」圣玛利教堂的管风琴师爱德蒙·费尔喊道。这时他正激动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而盖尔达则微笑着,用手托着头,坐在钢琴前面。小汉诺也在这儿,他坐在一张大靠背椅上,双手抱着膝盖,全神贯注地听着……「当然罗……正像您所说的,和声学之所以战胜了对位法应该归功於巴哈……巴哈创造了现代和声学,这一点不用多说。但是他是怎样创造的呢?难道还用我给您解释么?不正是通过不断地发展对位法吗?这一点您知道得并不比我差。可是推动这一发展的原理是什么呢?是和声学吗?不是的!绝对不是!是对位法啊,尊贵的夫人!是对位法!请问,纯粹的和声试验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要劝告您,不要做这种单纯的和声试验!」

他对这种谈话热情很高,而且一任自己的感情奔放,因为他在这间客厅里就好像在家里一样没有拘束。每个星期三下午,他那魁微耸着肩膀的魁梧硕大的身躯套着一件后摆长及膝部的咖啡色的燕尾服,出现在客厅门槛上。在等待着他合奏的伴侣时,他照例充满爱抚地打开贝西斯坦因钢琴,整理一下雕花书合上的乐谱本,以优美的姿势轻轻地试奏一会儿,脑袋一会摆在这边肩膀上,一会摆在另一边上,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的头发非常繁密,一头乱蓬蓬的深红间杂着灰白色的浓密的小发卷,使他的头显得硕大无比。不过这一个脑袋摆在他那长长的脖颈上倒也自由自在。他的喉结非常大,凸露在短短的翻领外边。他那和头发一个颜色的上须并不烫卷,而是蓬松地紥起来,比他的小扁鼻子更加显眼……他那一双棕色的圆眼睛炯炯有光,但是一演奏起音乐来,那目光就涂上一层梦幻的色彩,会从一件东西一直看过去,停在事物的那一面。这双眼睛下面的皮肤有一些肿胀,像两个小口袋……这一副相貌并不惊人,但却有那种灵活机敏的聪明相。他的眼皮常常半闭着,他的嘴唇虽然不分开,然而那剃得干净的下巴却常常是松弛地垂着,显得他缺乏坚强的意志,这就使他的嘴也带上一副柔弱、冲钝、心智闭塞、神思不属的神情,这种表情我们在一个酣睡者的脸上常常会看到……

但是与他的外表的这种柔弱形成强烈的对比的,却是表现在他的性格上的那种十分的严厉和端正。爱德蒙·费雨是个非常知名的风琴演奏家,而且他在对位法上的渊博的知识更是名闻遐迩。他出版的一本论教堂音乐的书在好几个音乐学院都被推荐为自学参考书,而他写的几首赋格曲和改编的几首合唱曲,只要有用管风琴演奏赞美歌曲的地方就经常能听到。他这些作品以及他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中的一些即兴演奏都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都充满了庄严乐体的那种崇高的精神和严峻的逻辑性。这些作品的本质和世俗之美毫无共同处,因此它们所表达的也不能打动一般俗人的感情。这些音乐所表达的,或者说,在这些音乐里高奏凯歌的,是已经发展成为宗教苦行的技巧,是已经成为一种绝对神圣的东西,它本身已经成为目的物的娴熟的技巧。爱德蒙·费尔轻视在音乐上只求和谐悦耳,谈到美丽的旋律也总是露出满脸不屑的样子。但是说起来也很奇怪,他却并不是一个枯燥无味的干巴巴的人。「巴勒斯特利那②!」他会摆出一副凛然可畏的面孔,一本正经地宣布这个名字。但是顷刻之间,当他在乐器上奏出几支古老的艺术作品时,他的面孔就浮现出一种温柔、沉醉、梦幻的表情,他的目光凝视着一处遥远的地方,正像一切事物的最终的意义都存在於目前弹奏的这支曲子上了……音乐家的目光就是这样的,看来是朦胧的、空虚的,因为它停留在一个遥远的国土上,一个比我们的语言概念和思维的逻辑更深、更纯粹、更严谨的逻辑的国土。

他的手生得又大又柔软,好像没有骨头似的,手背上满布雀斑。他说话的声音低而且闷,好像食管中卡住一小块什么东西。当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掀开门帘,从起居间走进来的时候,他就用这种低沉的声音问候她:「您的仆人,尊贵的夫人!」

他从靠椅上稍微把身体欠起一些来,低着头,毕恭毕敬地握住盖尔达向他伸过来的手,一面用自己的左手在钢琴上干净利落地弹出了一声五度音。於是盖尔达拿起她的斯特拉狄瓦利提琴,很快地、非常熟练地把琴弦对好。

「还是巴哈的G小调协奏曲吧,费尔先生。我觉得上次整个柔板还奏得不很好……」

於是这位管风琴师开始弹奏起来,但是几乎每次都要发生这样一件事:头几声和音刚刚奏出,走廊的门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外边打开,接着小汉诺蹑手蹑脚地溜进来,从屋子当中的地毯上走过去,坐到一张靠椅上。他用两手把膝盖一抱,接着就一声不出地倾听起来;他既听音乐,也听大人的谈话。

「哦,汉诺,你又偷偷地听音乐来了?」盖尔达在休息的时候问道,一双罩着一圈暗影的眼睛也向他那面掠过去,她的这双眼睛因为刚才的演奏而泛着湿润的闪光……

於是他就站起来,默默地向费尔先生鞠一个躬,伸过手去。费尔先生这时总要爱抚地、温柔地摩挲几下汉诺浅黄色的头发。他那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头上,样子非常惹人爱。

「你尽管听吧,孩子!」他的语调温和,但很有力,汉诺略带羞怯地望了望这位管风琴师说话时上下蠕动的大喉结,於是赶忙轻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像他等着音乐和谈话的继续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似的。

他们奏了海顿的一个乐章,几页莫扎特的作品和贝多芬的一支奏鸣曲。然而这以后,在盖尔达挟着提琴寻找新乐谱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不平常的事。费尔先生,圣玛利教堂的管风琴师,爱德蒙·费尔本来在随便信手弹奏着什么,忽然一转而弹起一个非常奇特的调子来,他那朦胧的目光里也闪耀起一种类似羞怯的幸福的光辉……从他的指间流出来的最初只是沉闷的嗡鸣,继而破绽开,升扬起,变成歌唱的声音。这歌声起初是轻的,但是不久就昂扬起来,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最后在完美的旋律反覆中变成一支庄严雄伟的古老的进行曲……升高,扩展,又转变了一步……在主题分解的时候,提琴也以响亮的声音加进去了。这是「名歌手」的序曲。

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是新音乐的热情的拥护者。而费尔先生则是一个激烈得无以复加的反对派,最初盖尔达认为毫无希望把他争取过来。

当她第一次把《特利斯坦和伊佐尔德》中的几段钢琴曲放在乐谱架上,求他弹奏的时候,他弹了二十五小节以后就跳了起来,带着满脸深恶痛绝的样子,在钢琴和窗户之间大步地走来走去。

「我不弹这个,夫人,虽然我是您的最忠实的仆人,可是我不能弹这个曲子!这不是音乐……请您相信我的话……我自认还多少懂得一点音乐!这是乱七八糟的一团!这是慑惑人心,是亵渎上帝,是神经错乱!这是一团电光闪闪的发散着香水气味的浓雾!这是一切艺术道德的终结!我不能弹奏这个!」说了这一段话以后,他把身子往靠椅上一摔,又继续弹奏了二十五小节。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一边咽吐沫,一边干咳。然后,他把钢琴盖子一关,喊着说:

「呸!够了,我的老天爷,我可受不了啦!请您原谅我,最尊贵的夫人,我坦白跟您说……几年来我一直拿着您的钱,您用报酬来雇我伺候您……我是境遇不佳的人。可是如果您非让我伺候您这种低劣的东西,我就要辞职不干了!……您看看那个孩子,坐在那张椅子上的那个小孩!他悄没声地溜进来也是为了要听音乐!您就忍心使他的精神染上这种毒素吗?」

他虽然摆出这种愤怒的姿势,盖尔达还是劝说他,使他一步一步地习惯於这种音乐,逐渐把他争取过来。

「费尔,」她说,「您要公道点,不要发急。他这种独出心裁地对和声的运用把您弄迷糊了……您觉得和他这个音乐比起来,贝多芬显得纯净、清晰而自然……但是您也该想一想,贝多芬也曾经使他的一些按照传统形式教育出来的同时代人惊慌失措过……而巴哈自己呢,天哪,人家不是也责备过他缺乏和谐的音调和清晰的节拍吗?……您刚才谈道德……但是您所说的艺术道德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我没了解错的话,是不是一切和快乐主义相反的东西就是你所说的艺术道德呢?如果我说得对的话,这种东西这里也是有的,并不比巴哈的音乐少。而且比巴哈更壮丽、更明确、更深沉。您相信我的话吧,费尔,这种音乐对您的本性说来并不像您想像的那么陌生!」

「简直是骗术、是诡辩——原谅我这么说,」费尔先生喃喃地说。但是盖尔达的话还是说对了:从本质上讲这种音乐并不像他起初想的那么陌生。虽然他始终没有完全和「特利斯坦」和解,但是他还是遵从了盖尔达的恳求,把《伊佐尔德之死》改编成提琴钢琴合奏。而且表现了很大的才能。最初是「名歌手」中的某几段得到了他的称许……接着他身不由主地越来越对这种艺术感到喜爱。这一点他并不对别人说,相反地他自己几乎因此大吃一惊,而且一谈起来,他老是嘟嘟嚷嚷地否认。但是这以后,在一些古老的音乐大师已经取得公平的对待以后,盖尔达已经用不着再催促他,他便自己运用起复杂的指法,脸上带着一种羞怯的、几乎可以说是夹有几分愤怒的幸福的神情,弹起奔涌沸腾的主导主题来。在弹奏完以后,有时或许要争论一下这种音乐风格和庄严的乐曲的关系。有一天费尔先生宣布说,虽然他个人对这个题目兴趣并不大,他还是认为有必要在他的论教堂音乐一本书的后面加上一章——《论李察·华格纳在教堂及民间音乐中对古调的运用》。

汉诺像平常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只小胳膊抱着膝盖。他用舌头舔着一个臼齿,因此弄得小嘴歪扭。他睁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母亲和费尔先生。他谛听着他们的演奏和他们的谈话。就这样,他刚刚在生活旅途上迈出了最初的几步,就已经发现音乐是一件特别严肃、重要、意义深刻的东西了。大人们的谈话,他只是偶尔听懂一两个字,而他们演奏的音乐也大部分远远超过了他的幼稚的理解程度。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走来,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一听就是几个钟头,丝毫也不厌烦,这只能说是信仰、爱恋和无上的崇敬在督促着他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