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2 / 2)

他刚刚7岁,就开始试图把某些印象特别深刻的联贯的音响用自己的手指在大钢琴上重奏出来。他母亲面露笑容地看着他默默地、热心地把一些音串联起来,替他改正错误,告诉他为什么当某一和弦转为另一和弦时,某个音符一定不能缺少。而他的听觉也证明,他母亲告诉他的话是非常对的。

当盖尔达让他这样弹弄了一段时候以后,她就决定让他学钢琴了。

「我看,他不适合练习独奏,」她对费尔先生说,「这样我倒很高兴,因为独奏也不一定完全好。我暂且不谈独奏者对於伴奏的依赖性,虽然在某些场合下独奏的好坏与伴奏是息息相关的。譬如说,我要是没有您……但是这里有这样一种危险,那就是演奏者多少总要追求技巧的炫露。……这种例子我知道得很多。我坦白对您说,我认为对於一个独奏家来说,高度的技巧仅仅是音乐生活的第一步。由於全力贯注在高音部、风格、以及音色上,因此复声在脑中只成为一种非常模糊、非常普通的东西,对於一些天分不高的人说来,这很容易就会断送了他们对和声的感觉以及和声的记忆,这种缺陷以后是颇难弥补的。我很喜欢我的提琴,而且也有了一点造诣,可是在我心目中钢琴还是处於更高的地位……我的意思是说:把钢琴作为一个能够概括最丰富、最多种多样的音响结构的工具,把它当作重新表现音乐的无与伦比的优秀的手段,练习纯熟,对我说来也就是更密切、更清晰、更广博地和音乐沟通了……您听我说,费尔,我很希望您能立刻亲自担任这个孩子的教师,希望您不要推辞!我知道除了您以外,还有两三个人收学生——我听说是女教师。可是她们只不过是钢琴教师……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学会一种乐器并不重要,更重要的倒是要了解一点音乐,您说对不对?……我全靠着您啦。您对音乐一向是比较严肃的,而且您会看到,您教他一定能够表现出很好的成绩。他的手是布登勃鲁克一家的传统的手……布登勃鲁克家的人都能弹到九度或者十度。——但是他们家还从来没有人看出这一点。」她笑着结束了她的话,而费尔也表示同意来给汉诺上课。

从这一天起他每星期一下午也到这儿来一次。当他给汉诺上课的时候,盖尔达则坐在起居室。他并不照一般的方法上课,因为他觉得,如果他只教一点钢琴,他未免有负於这个孩子这种沉默而激奋的热情。刚刚教完了最基础的知识以后,他立刻就开始用简单易解的形式讲起理论来,教他的学生和声学的基本原理。而汉诺居然也能了解,因为在学习这些理论时,人们只不过是把他已经知道的东西再次证实而已。

只要可能,费尔先生总是尽量照顾这个孩子如饥似渴的进取心。他害怕物质的重担会绑住孩子的翱翔的幻想力,会妨碍他洋溢的天才,他想尽办法减轻这种负担。在练习音阶时他并不严格要求孩子的指法一定要非常熟练,或者至少他并不把熟练看作是这种练习的目的。他所树立的而且也能迅速地达到的目标,不如说是使汉诺对各种音调有一个清楚深入的概括的了解,使他对各个音调彼此间的关联有一个深刻的认识,这样不久以后就可以使汉诺对各种可能的音响配合一目了然,对钢琴的键盘能直觉地熟练掌握,而这种才能以后会进一步引导汉诺进行即兴演奏和作曲……这个小学生一向听惯了庄严乐曲,因此他对这种音乐也就特别恋慕,费尔先生对汉诺的精神上的这种渴求体贴备至。为了不冲淡他倾向於深沉和庄严的情绪,他不让汉诺练习平凡的小曲。他让他弹奏众赞歌,在没有讲清楚规律以前,他不让他从一个和弦转到另一和弦。

盖尔达一边织毛衣,或者看书,一边听着门那边课程的进行。

「您这样做远远超过我的希望了,」她有一次对费尔先生说,「但您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一点?是不是太往前卫了?我觉得您用的方法真是富於创造性……有时候他的确已经开始尝试做一点小东西了。可是如果他配不上您这种方法,如果他的才能不够,他就什么也学不到了……」

「他配得上,」费尔先生点着头说,「有时候我留心观察他的眼睛……那里面有那么多东西,可是他的嘴始终紧紧闭着。以后在他的一生中,他也许把嘴闭得更紧,他一定要有一种表达的方法……」

她望着他,望着这位戴着红棕色假发的体格魁梧的音乐师,望着他眼睛下面的小口袋,他的蓬松的大胡子和大喉结——然后她把手伸给他,说:「谢谢您,费尔。谢谢您这番好意。您对他能做多少事,我们现在真是估计不出来。」

而汉诺对这位老师的感激,对於他的倾慕也真是无以复加。虽然课外诗人补习,但却仍然毫无理解希望地痴呆呆坐在九九表前面;然而一坐在钢琴前面,不论费尔先生对他说什么,都能了解。他不但了解,而且立刻就能掌握。只有很早就听熟了的东西,人们才能像他这样掌握得快。在汉诺的眼睛中,这位穿着燕尾服的爱德蒙·费尔是一位天使,每个星期一下午到来,把自己抱在怀里,把自己从每天的痛苦中解除出来,引导到一个温柔、甜蜜、庄严而又能无限慰借的音响的国土里……

有时候钢琴课是在费尔先生的家里上的,这是一所带三角屋顶的古老空旷的大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幽森的走道和角落,只有管风琴乐师独自和一个管家妇住着。星期天,到圣玛利教堂做礼拜的时候,管风琴师有时允许小布登勃鲁克坐到上面去,这和坐在下面,跟别人杂坐在一起是多么不同的感觉啊!高高地在众人之上,甚至比站在教场上的普灵斯亥姆牧师还高,两个人坐在那沉重轰鸣的声浪里。而且这声浪是他们两人共同发出来的,受他俩的共同控制,因为老师有时候也准许汉诺帮助他操纵一个音栓。想想看,汉诺这时是多么骄傲,多么喜不自禁啊!可是等到给合唱伴奏的音乐尾声结束了,等费尔先生的手指慢吞吞地离开了键盘,空中只剩下低沉的基音还轻轻地、庄严地回荡的时候——当普灵斯亥姆牧师有意地让寂静在教堂内笼罩片刻,然后开始使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从音响板下面传出来以后,费尔先生十次有八次要随随便便地嘲弄一番他那布道的样子:对普灵斯亥姆牧师的装腔作势的弗兰克语,对他那拖得长长的、有时低沉、有时尖锐的母音,对他那叹气,他那从阴悒到开朗的面部表情的陡然转变大加嘲笑。这时汉诺也会心花怒放地轻轻地笑起来,他们俩虽然没有交换眼色、没有明白地谈出来,意见却是一致的;牧师的讲道只不过是一场愚蠢的胡扯,而真正的礼拜不如说是牧师和会众只认为为增加虔诚气氛而添加的那种辅助手段——音乐。

是的,在下面礼拜堂中坐着的那些议员、参议、市民以及他们的家属对他的音乐成就并不了解多少,这正是费尔先生日夕忧闷的事,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很愿意让自己的小学生坐在自己身边,这样至少有一个人他能一边演奏一边轻声告诉他,他刚才奏的是一段特别难的东西。他正在做最微妙的技巧表演。他奏了一回「反向模仿」,他做了一段旋律,这段旋律可以正着念,也可以反着念,接着又在这段旋律的基础上「倒影进行」地演奏了一支赋格曲。他把这一切奏完了以后,满面愁容地把双手往怀内一揣。「没有人听得出来。」他绝望地摇着头说。接着,当普灵斯亥姆牧师传起道来的时候,他又在汉诺耳朵底下说:「三追是一段倒影进行的模仿,约翰。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对一个主题的从后向前的模仿,从最后一个音符到第一个音符……弹起来相当难。以后你就会知道,在典雅音乐中的所谓模仿是什么……至於倒影进行,我将来也不想让你学这么难的东西……用不着学这个,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些东西只是技巧游戏,没有什么音乐价值,你可不要相信他们的话。你在任何时代的伟大作曲家的作品中都找得到倒影进行。只有那些没有热情的人和平凡的人出於高傲对这种练习才不屑一顾。对音乐家说来,这是屈辱啊!你要记住我这句话,约翰。」

1869年4月15日,在他8周岁生日的时候,汉诺在全家面前跟他母亲合奏了他自己的一支短小的幻想曲。这支简单的旋律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觉得很有意思,又加了一点工。自然啊,当他把这个曲子弹给费尔先生听以后,费先生对好几处又进行了一番严格的批评。

「这个结尾多么戏剧性啊,约翰!这和其余的太不相称了。开头一切都很好,可是这里你为什么从大调突然降到带低三度音的四级四六和弦呢?我倒想知道一下。这简直是在耍把戏。而且你这儿还使用震音。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剽取来的……这是从哪学来的呢?啊,我知道了。有时候我给你母亲弹奏某些东西的时候,你一直用心听着……把结尾部分改一改吧,孩子,这样就是一支非常干净利落的小品了。」

但是正是这个小调和弦和这个结尾部,汉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且他的母亲对这点也感到非常有趣,因此这两处还是没有修改。她拿起提琴来拉高音部,全曲汉诺只是简单地反覆弹着这一个旋律,而她则用急促的三十二分音符进行种种变奏。听起来非常华丽。汉诺感到莫名的快感,吻起她来。这样他们在4月15日为全家进行了演出。

老参议夫人、佩尔曼内德太太、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克罗格参议夫妇、威恩申克经理夫妇、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以及卫希布洛特小姐,这一天为了庆祝汉诺的生日,四点钟在议员和议员夫人家吃过午饭。现在大家坐在客厅里凝神倾听着。他们的目光或者望着那穿着一身水手服,坐在钢琴前面的小汉诺,或者望着盖尔达艳美而奇异的风姿。盖尔达首先在G弦上拉了一段绚烂的表情丰富的乐段,接着,以无懈可击的纯熟技巧奏了一个华彩的结尾乐段,宛如泡沫迸溅、珍珠滚落的小飞泉。她手中弓弦的银柄在灯光中闪烁耀眼。

汉诺由於兴奋而脸色发白,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几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现在则专心一志地演奏他的作品。啊,这次演奏还有三分钟就要结束了,然而他的整个心灵都投在作品里面,四周的一切都置诸脑后。从性质上讲,这一段优美的旋律与其说是以节奏鲜明突出,不如说是以声调和谐见长,而那原始的、天真幼稚的音乐素材,以及焙制、发展这一素材的庞大、热情和几乎可以说是过於精美的表现手法则构成了一个奇异的对比。汉诺向前倾着头,伸着颈子,用力弹出每一个主导音符。他坐在圈手椅的最前沿上,踩动两个踏板,企图给每个新和弦渲染上感情色彩。事实上,每当小汉诺制造一个效果时——即使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的时候——,这个效果也更多属於感情的、而不属於感伤的性质。每一个异常简单的和谐的节拍都被他运用沉重、冲缓的加强手法而赋予一种神秘沉重的色彩。每一个和弦,每一个新的和声,每一个转变点,他都运用突然的、压抑的音响而制造一种使人惊愕不安的效果。在弹奏时他扬着眉、挺着上半身,前后摇撼着……现在弹到结尾部分了,汉诺最喜爱的那一部分了,这儿他用一种童稚的奋扬法把全曲引上了最高峰。在提琴的圆珠滚落、流水淙淙的声音中,E小调和弦用柔弱的力度像银铃般地清脆地震动着……接着这声音增强了,扩展开,慢慢地越来越膨胀,汉诺开始用强音引进那不协和的C的高半音,又同到这一个曲子的基调上来。当提琴又响亮又流畅地环绕着C的高半音鸣奏的时候,他又用尽一切力量把这一不协和音的强度提高,一直到最强的力度。他冲冲不肯把这一不协和音分解,很久、很久地让他自己和听众继续玩赏着。将要是什么样一种分解呢?将要是怎样一种使人神痴心醉地回入B大调的还原呢?啊,那将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将是一种无比甜美的喜悦,是平和!是极乐!是天国!……还不要完……还不要完!还要犹豫一刻,延宕一刻,还要一分钟的紧张,一定要使那紧张程度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再缓弛才来得更为甜美……让人在这如饥似渴的恋慕中、在全副心灵的贪求中最后再忍受一分钟的煎熬吧!让意志再克抑一分钟,不要马上就给予满足和解决,让它在令人痉挛的紧张中最后再受一分钟折磨吧!因为汉诺知道,当幸福到来的时候,也只是片刻就要消逝……汉诺的上半身慢慢地挺伸起来,他的眼睛瞪得非常大,他的紧闭的嘴唇颤抖着,他痉挛地用鼻孔吸着气……最后,幸福的感觉已经不能再延宕了。它来了,降落到他的身上,他不再躲闪了。他的肌肉松弛下来,脑袋精疲力尽地、软绵绵地垂到肩膀上,眼睛闭起来,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哀伤的、几乎可以说是痛苦到无法形容的、幸福的笑容。他踏动着弱音和延音踏板,他的震音(这时他已经加上了低音伴奏)在提琴的一阵宛如窃窃私语、宛如淙淙流水、宛如波涛澎湃的急奏中,滑到B大调上,接着很快地一转而为强音,在一声响亮的突起中尤然中止。——

这一次演奏在汉诺身上所产生的影响绝不是他的听众所能感受到的。譬如说,佩尔曼内德太太对於所有这些技巧的炫露就毫无所知。但是那孩子脸上的笑容,他上半身的摇撼,他那可爱的小脑袋怎样在幸福中歪向一旁,这些她都看见了……而这幅景象也确实触动了她的善感的灵魂。

「这孩子弹得多么好!啊,他弹得多么好!」她喊叫着,一边含着两泡眼泪向他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盖尔达,汤姆,他将来要成为一个莫扎特,成为一个梅耶比尔③,成为一个……」她一时想不起另外一个有同等重要性的名字,就开始拼命地吻起她的侄儿,用来打断自己的话。汉诺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头上,仍然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睛现出迷惘的神情。

「够了,冬妮,够了!」议员低声说,「我求求你,你要往他的脑子里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