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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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敞开的屋门可以看到佩尔曼内德太太正在老参议夫人逝世的屋子里祈祷。她一个人跪在床边的一张椅子前,孝服的下摆铺散在地上,两手紧扣着,摆在椅垫上,头低着,喃喃地叨念着什么……她明明听到她的兄嫂走进早餐室里,听到他们冲冲疑疑地在屋子中间站住,等待她把祷告做完,然而她却并不因此而加快速度,直到祈祷词念完,她还干咳了两声,然后才庄严缓慢地整理一下衣服,站起身,向她的兄嫂走去。她走路的姿势雍容娴雅,一点也不露窘迫的神色。

「托马斯,」她说,语调含着几分严凛,「我看母亲使唤塞维琳这个人,真是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

「怎么?」

「这个人要把我气死了。她简直能把人气得举止失常……别人的心情正这么哀痛,她却做出这样卑鄙的事,破坏别人哀伤的情绪,你说,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她这个人贪得无厌,到了使人难以容忍的地步。她打开衣橱把母亲的绸缎衣服拿出来,往胳臂底下一挟,就要拿走。‘李克新,’我把她喊住,‘你把衣服拿到哪里去?’——‘老太太答应过把这些衣服给我!’——‘亲爱的塞维琳!’我忍着一肚子气,好言好语地说给她听,她这种急躁的行为实在有失体统。你猜我的话有没有用?她不但把绸缎衣服拿走了,而且还拿走一包衬衣衬裤。我不能跟她打起来,不是吗?……而且不仅她一个人这样……还有那些下女们……一筐子一筐子的衣服料子往外拿……这些人当着我的面就明目张胆地分赃,因为塞维琳手中拿着衣柜的钥匙。‘塞维琳小姐!’我说,‘请你把钥匙给我好吗!’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她竟一点不害臊地对我说,我没有权利吩咐她,她不是伺候我的,她不是我雇的,钥匙她要拿着,直到她离开那天!」

「盛银器的柜子钥匙在你手里没有?——那就好了,别的事不要管了。一个家庭一旦解了体,这种事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家中本来已经就没有什么规矩可言了。我现在不希望把这件事弄大。再说这些衣服也都糟坏了……我们倒是可以看看,还剩下些什么。你有单册吗?在桌子上吗?好。咱们立刻就看一看。」

他们走进寝室去,安冬妮太太把死人脸上的一块白布揭开以后,他们在床前默默地站了一阵子。老参议夫人已经用缎子寿衣装殓起来,当天下午就要在大厅里入殓。这时离她咽气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小时了。因为假牙拿掉了,所以她的嘴和两颊都陷下去,显得特别衰老,而下巴则棱角毕现地向上翘着。当这三个人望着死者幽然紧闭的眼皮,他们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他们的母亲。然而从老太太的一顶节日戴的女帽下,却露出她那光滑的红棕色的假发,和生前一模一样。这正是布来登街的三位小姐常常取笑的那副假发……死人的被盖上撒着花。

「最漂亮的花圈已经送来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低声说,「每一家都有花圈送来……哎呀,真像全世界人人都有份似的,我把它们都摆在游廊上;你们等一下一定得看一看,盖尔达和汤姆。看着这些花圈又美丽又伤心。这么宽的缎子飘带……」

「大厅里布置得怎么样了?」议员问道。

「就要好了,汤姆。差不多已经布置好了。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忙个不停。还有那……」她啜泣了一会儿,……「棺材刚才也来了,你们现在该脱脱衣服了,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把那块白布拉到原处,「这里很冷,可是早餐室里已经有点暖气了……让我来帮你,盖尔达;这么漂亮的斗篷一定得小心一点……我能吻你一下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虽然你老是讨厌我……不会的,我替你摘帽子,一定不会弄乱你的头发……你那美丽的头发!母亲年轻的时候头发也跟你的一样。当然她从来没有像你这么漂亮,可是有一阵子,我那时已经出世了,她真称得起是个美人。但是现在呢……还不是像你们的格罗勃雷本常常说的那样:到头来什么人都得回到土里去——?这话还是像他这样头脑简单的人说出来的……啊,汤姆,这儿是几本最重要的册子。」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围着圆桌坐下。议员把登记杂物的册子拿到手里,这些物件将来要分给几个亲属子女……佩尔曼内德太太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哥哥的脸,她的神色又紧张又兴奋。她心中正挂着一个碍难启口的问题,她的全部思想都在惊惧不安地盘算着这个问题,几小时以后这个问题一定得提出来讨论。

「我想,」议员开口说,「我们应该按老规矩办事,礼物应该归还原主,这样……」

他的妻子这时打断了他说的话:「对不起,让我插一句,托马斯,我觉得……克利斯蒂安……他在什么地方呢?」

「哎呀,老天,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我们把他忘了!」

「对了。」议员说,把手里的单册放下来。

「没有去叫他么?」

於是佩尔曼内德太太走去拉铃。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克利斯蒂安已经自己把门打开,走了进来。他的脚步相当急促,门也不轻巧关上。他皱着眉头站在屋中,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并不看某个人,只是从左边转到右边,他的嘴在那密密的红色的胡子下面不安地张开又闭上……他好像心气不平,想要与人找麻烦的样子。

「我听说你们在这儿,」他有些气恼地说,「如果你们是谈这件事,至少也应该通知我一声。」

「我们正要去通知你,」议员冷冷地说,「坐下吧。」

说话的时候,议员的目光却紧紧盯住克利斯蒂安衬衫上的白领扣。他自己身上的孝服任凭谁也挑不出一处不合规矩的地方:黑色布料的外衣,雪白的衬衫,领子上系着黑色的大宽领结,胸口上黑扣子代替了他平日的金钮扣。克利斯蒂安一定也觉察到他哥哥的目光,因为当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知道,我戴的是白扣子。我还没腾出工夫去买黑的,或者更坦白地说,我有意疏忽过去。最近几年来我常常为了买牙粉而不得不跟人借五个先令,上床的时候只好靠着火柴照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完全是我的过错。再说,在这世界上要紧的也不是黑扣子。我不注意外表,我从来不认为外表有什么重要。」

他说话的时候盖尔达一直打量着他,听到这儿不禁低声笑了笑。议员却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这最后的一句话能不能长久实行,亲爱的。」

「是吗?也许你知道得更清楚,托马斯。我只是说,我不看重这件事情。我过去经历的事太多了,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风俗习惯,我不能……再说我已经是个中年人,」他忽然把声音提高,「我已经43岁了,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允许别人干涉我的私事。」

「我看你心里有什么事吧,朋友,」议员吃惊地说,「讲到钮扣,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并没有说一句话啊?你爱怎么戴孝就怎么戴孝;只是你不要认为用你这种合法的不拘小节就能把我打动了……」

「我一点也不想打动你……」

「汤姆……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插进来说,「咱们说话语气别这么激动好不好?……今天……在这儿……旁边屋子就……你继续往下说吧,托马斯。礼物各归原主吗?这样做很对……」於是托马斯接着说下去。他先从大的东西开始,把那些他的房子里用得着的东西划归自己:餐厅里的大蜡烛吊台和门道中拨着的镂花的大衣箱等等。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特别热心,只要是未来的物主对某件东西稍微有一点踌躇,她就带着一副难以模拟的表情说:「好,我愿意要这个……」从她脸上的神情来看,好像所有的人都应该感谢她这种慷慨的自我牺牲似的。大部分家具却被她这样替自己,替她女儿和外孙女争到手里。

克利斯蒂安分到几件家具,一台座钟,还有那架风琴,他的样子显得非常满意。可是等到分配银器、床单和食具的时候,他流露出来的热心却几乎达到贪婪的程度,让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呢?我呢?」他慌忙地问着……「你们不应该把我抛在脑后啊……」

「谁把你抛在脑后了?我已经给你……你听着啊,我已经把一整套茶具连同银托盘分给你了。至於那套节日用的镀金的食具只有我们家才用得着……」

「那套石榴子纹的家常用的我愿意要。」佩尔曼内德太太说。

「我呢?」克利斯蒂安满心愤慨地喊道。平常他有时也这样怒火上撞,这时他的两颊就陷得更深,脸上显出一副难以形容的神情……「我也要分一部分食具!我能分到多少羹匙和叉子?我看我简直什么东西也没分到!……」

「亲爱的,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啊?你拿去一点用也没有……这些东西最好是留给有家的人用……」

「哪怕作为一项纪念品呢,使我也常常想到母亲。」克利斯蒂安不服气地说。

「亲爱的朋友,」议员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我现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可是听你刚才说的话,好像你为了纪念母亲,很想把一个汤盆摆在五斗柜上?你不要以为我们现在有意哄骗你,你在日用器皿上少拿一点,日后在另外的事情上会弥补过来。那些被单衬衣也是同样情形……」

「我不要钱,我要被单和食具。」

「可是,你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

克利斯蒂安回答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得盖尔达·布登勃鲁克一下子把头转过来,用惊疑不解的目光上下地打量起他来,也使得议员很快地从鼻子上摘下夹鼻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而佩尔曼内德太太更是叉起两手来。他说的是:「喏,简单地说吧,我准备早晚要结婚。」

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声音很低,随着这句话把手一挥,好像隔着桌子向他哥哥扔过去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接着就向椅子后面一靠,脸色愁苦不堪,好像是受了欺侮,心神非常不宁的样子,眼神也彷徨不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议员开口说:「说真的,克利斯蒂安,你的这些计划未免来得太晚了一些……当然,这是假定它们是切实可行的计划,而不是像你过去向母亲提出过的那种想入非非的计划……」

「我的看法还是跟从前一样。」克利斯蒂安说,眼睛仍然任何人也不看,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改变。

「这不可能吧。难道你有意等着母亲去世,好……」

「我确实这么想过,是的。你好像以为,世界上所有的圆滑周到都被你一个人包下来了。」

「我不懂,你说话为什么用这种词句。可是你这种用心和安排却真是让人佩服。母亲刚去世一天,你就居然表露出你的叛逆行为了……」

「这是因为咱们把话说到这里了。但是主要的是,因为我这样做再不会惹她生气了。现在反正她不会生气了,今天也好,一年后也一样……哎呀,上帝啊,母亲当初的想法也不一定对,那只是从她的观点看问题,托马斯。她活一天我就尊重一天她的看法。她是个老人了,是上一代的人,见解也与我们不同……」

「我要对你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她老人家的见解完全一致。」

「那我就管不着了。」

「你应该管,朋友。」

克利斯蒂安向他的脸望去。

「不——!」他喊道,「我管不着!我就跟你说吧,我不能管!……我该怎样做,我自己知道。我已经是大人了……」

「哎,你所说的‘是大人’也只是外表如此而已!你一点也不知道,你该做什么……」

「知道!……第一,我的行为是一个正派人的行为……你不知道这件事的真象,托马斯!冬妮和盖尔达都坐在这儿……这件事我们不能深入地谈。可是我跟你说过,我有责任这么做。那个最小的孩子,小吉塞拉……」

「我不知道有什么小吉塞拉,而且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在受人愚弄。不管怎么说,对於这样一个人,对於你心中的这个女人,除了像你过去履行的那种义务以外,你是没有其他什么义务的……」

「女人,托马斯?女人?你把她想错了!阿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