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1 / 2)

第十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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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情绪低沉,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常常禁不住自问,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比那些纯朴、勤恳、头脑简单的同城的市民更高明一些。他年轻时代的那种蓬勃的幻想和积极的理想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游戏中工作或者以工作为游戏,怀着半真诚半诙谐的野心去追求那些只具有象征意义的目标,这种乐观的怀疑主义者的妥协办法,这种聪明的事事不计较的处世之道需要有旺盛的精力,需要幽默感和好性情;然而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却觉得自己已经疲惫不堪、对於什么事都烦不胜烦了。

过去生活中所有应该得到的,他都得到了,而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生中的顶点——如果他这种平凡、庸俗的生活还谈得上有顶点的话,他补充说——也早已超越过去了。

从纯粹金钱方面讲,他的财产减少了许多,公司的营业非常不好。但是如果算上母亲留下来的遗产以及出售孟街房子和地皮他得到的一部分现金,他仍然有六十多万马克。只是公司的投资几年来一直没有充分利用,在做珀彭腊德粮食那件生意的时候,议员就抱怨过当时的生意都微不足道,从他受了那次打击之后,这种情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了。目前,当一切都蒸蒸日上、大有可为的时候,而且自从本城加入关税同盟,许多小生意在几年的功夫都已发展成为大商号,只有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却死气沉沉,没有从当前的时代得到任何好处。有人问起生意上的情形,老板总是把手一挥无精打采地回答说:「唉,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议员的一个积极的竞争者,同时也是哈根施特罗姆的一个密友,有一次说,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在交易场所只不过是个摆设。这句话本来讽刺的是议员那一丝不苟的外表,但是城中的人却都认为这句话风趣横生,非常赞赏。

假如说,在商业上议员由於遭受种种挫折,精神上的疲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热情奋发地为这家公司的老招牌尽力的话,那么在市政活动上则是由於受到外在的限制,使他不能再高升一步。几年以来,自从他被选入议院以后,他在这方面所能追求的便都已经到手了。今后只不过是保持原来的地位和官职而已,再没有什么值得追逐的了;有的只是现在,只是渺小的现实,没有将来,也没有野心勃勃的伟大计划。固然他非常懂得利用他的职权,别的人如果处於他的地位决不会有同样的权势,而他的政敌也无法否认,他是「市长的左右手」。但是当市长他是没有资格的,因为他是商人,而不是学者,他没有在文科学校毕业过,不是法学家,他根本没有在学院受过教育。因为他很早就养成一种习惯,用阅读历史和文学书籍来打发自己的空间时间,他感觉到自己无论在精神和理智方面,无论在修养教育方面都比周围的人高出一筹,所以当他想到,只因为自己没有受过法律上所需要的教育,就不能在他生於斯、长於斯的这个小王国里坐上第一把交椅的时候,常常愤愤不平。「我们过去多么傻啊!」他有时对他的好友和崇拜者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发牢骚说——但是他所谓的「我们」指的却只是他自己——,「那么早就跑到商号里去,不愿意把书读完!」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回答说:「是的,你说得对!……可是你指的是什么呢?」

议员现在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坐在私人办公室里桃花心木大书桌前工作;首先是因为在这儿不会有人看到他托着头闭目沉思的样子,但是更主要的是因为他的伙友,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在他对面不停地整理文具,捋胡须,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实在使他忍无可忍,因而不得不放弃他在总办公室靠窗户的那个位子。

这位马尔库斯老先生瞻前顾后的小毛病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发展成一种病症,一种怪癖;然而最近一段时间,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所以看着特别刺目、无法忍受、甚至好像是一种侮辱,却是因为他在自己身上也发现了类似的情形;这个发现使他大吃一惊。一点不错,从前他对这种卑微琐屑本来是深恶痛绝的,但是最近却也养成一种瞻前顾后的毛病,虽然这完全是出自另外一种性质、一种不同的心情。

他的内心是空虚的,他看不见有什么令人振奋的计划、有什么吸引人的工作值得他欢欣鼓舞地全力投进去。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没有失去行动的本能,他的头脑不能休息,他要求活动,虽然这和他的祖先的自然而持久的对工作爱好是迥然不同的,因为他的这种对活动的追求是虚伪的,神经质的,根本说来,是一种麻醉剂,正如同他一刻也离不开嘴的那种烈性的俄罗斯纸烟一样……他不但没有失去这种行动的本能,而且越来越不能控制它,它在他身上已经完全占了上风,变成一种酷刑。它分散成无数琐碎细小的东西,而他就被这一千种毫无意义的细琐的事情折磨着。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关於他的家务和衣着的,因为心情恶劣他常常把这些事情弄得颠三倒四,没有办法把它们整理清楚,不过他为它们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却多得不合比例。

城里人称之为他的「虚荣」的那种东西也与日俱增,甚至增加到这种地步,让他自己看着也感到害羞了。不过,他却不能把这方面发展起来的种种习惯革除掉。夜里他睡得虽然还安稳,但总是昏昏沉沉的,好像没有休息过来似的;早晨醒来——这时已经九点钟了,从前他起身的时间比这要早得多——从他穿着睡衣到更衣室老理发师温采尔先生那里去的那一刻起,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止,足足有一个半钟头。然后他才下到二楼去喝早茶。他穿戴装扮极其细密周致,从在浴室里用冷水淋浴直到抆掉上衣最后一点尘土,最后一次用烫剪压平胡须,每一个小节都有一定的次序,不容紊乱,弄得后来天天重复这一套烦琐细密的动作,使他烦躁得几乎发狂。但是尽管如此,如果他知道某一个动作没有做或者做得比较潦草,他却绝对不肯走出他的小房间。因为他害怕失去自己那种清新、镇静、一尘不染的感觉。但是几小时后,这种感觉还是逐渐消失了,於是他不得不重新修饰一番。

只要不引起外人议论,他能节省什么就节省什么,只有在衣着上他一点算盘也不打,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请汉堡手艺最好的裁缝做的,而且为了保存和补充这些衣服,他同样也毫不吝啬。在他的更衣室里,打开一个门以后,就会发现这是砌在墙里面的一间相当大的暗室,里面有一排排的衣钩和木头衣架,挂满了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穿用的各式上衣、常礼服,大礼服、燕尾服,而各式的裤子则摆在许多张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另外在一张带大镜子的五斗柜上摆满了梳子、刷子和修饰头发和胡须用的化妆品,抽屉里则是各种各样的内衣,这些内衣永远不断地在更换、洗涤、使用和补充……

他不但每天早晨在这间暗室里消磨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在每次宴会前、每次议院例会前、每次公共集会前,总之,每次在别人面前出现、活动以前都要在这儿消磨很长的时间,甚至每天在家里吃饭,同桌的只有他的妻子、小约翰和伊达·永格曼,他也一定要修饰一番。他每次外出,他那新浆洗过的内衣,漂亮挺直的服装,洗得干干净净的脸,胡须上的发油香,以及嘴中使用过漱口水的酸涩清凉都给他一种满足和准备妥当的感觉,正像一个演员勾好脸谱,化好妆走上舞台时的感觉一样……一点也不错!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生存在这世界上正和一个演员一样,和一个好像一生在演一出大戏的演员一样,除了独自一人或者休息短短的时间外,他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无一不是在演戏,无一不需要他以全部精力来应付,无一不使他心劳神疲……由於心灵的贫乏和空虚——空虚得这样厉害,以致他无时无刻不感到一种模模糊糊,使人透不过气来的懊恼——再加上心中那不能推卸的职责,那不能动摇的决心:在穿戴上一定要不失身份,一定要用一切办法掩盖住自己的衰颓的现象,要维持体面,这样就使议员的生活变得那么虚假、造作、不自然,使得他在人前的一言一行都成为令人不耐的矫揉造作。

因为这种情形,在他身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行为,一些乖僻的嗜好,连他自己看着也感到吃惊和嫌恶。有的人在生活中并不想扮演什么角色,他们只是愿意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暗暗地观察着别人。而议员却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喜欢躲在暗处,让别人在一片辉煌的灯光中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愿意让灯光照得自己睁不开眼,看着他的群众坐在灯影里黑压压的一片,而他则是以受人拥戴的社交名流,或是以活跃的商人,或是以有声望的公司老板,或是以雄辩的演说家的资格在影响着这些人……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一种隔绝的、安全的感觉,才能给他那种自我陶醉的做戏的感觉,而他有时在事业上获得成功也正是靠了这种感觉。是的,随着年月的消逝,如同做戏般的陶醉的情态成了他最能消受的一种情况了。当他站在桌子前边,举着一杯酒,带着和蔼的表情、潇洒的手势,用睿智的言语向别人祝饮的时候,他的祝辞妙语惊人,引得全座的人喜笑颜开,这时他虽然苍白,却仍然是当年的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但是当他没有事情,独自呆坐的时候,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这时候他心头就涌起一阵疲倦、厌烦的感觉,他的眼神也暗淡了,面容和身姿也一蹶不振了。这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希望:他要向这种忧郁的绝望的心情屈膝,要偷偷地溜回家去,把头搁在凉爽的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