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2 / 2)

这一天佩尔曼内德太太在渔夫巷吃晚餐,只有她一个人,她的女儿本来也该来,但是因为她女儿下午曾经到监狱去探望过她的丈夫,像过去每次一样,感到疲倦不适,因而留在家里。

安冬妮太太在饭桌上谈起胡果·威恩申克来,说他的心情忧郁得不得了,接着大家就讨论起来,能不能向议院递一份赦罪申请书。这时兄嫂和妹妹三个人已经在起居室围着一张圆桌坐下来,圆桌上面挂着一盏大煤气灯。盖尔达·布登勃鲁克和佩尔曼内德太太对面坐着,都拿着针线活。议员夫人的一张美丽、雪白的面孔俯在一块绢地刺绣上,她浓密的头发被灯光照着乌油油地发亮。佩尔曼内德太太的一副夹鼻眼镜斜挂在鼻梁上,看来完全是多余的。她正细心地把一条鲜红的缎带缝在一个黄色的小篮子上,预备给一个相识的人作生日礼物。议员侧着身坐在桌旁一张带斜靠背的大弹簧椅子上,叠着腿,读一份报纸,不时吸一口他的俄国纸烟,又从胡须中喷出一口灰白的烟雾来……

这是夏天的一个温暖的星期天晚上。高大的窗户敞开着,湿润的暖空气不断流进屋里来。从桌子旁边向对面房子的灰色三角山墙上面望去,可以看到小星星在缓缓地移动着的云块空隙处闪耀着。街对面,伊威尔逊小鲜花店里灯光还没有熄灭。再远一些,从静谧的巷子里传来一阵阵手风琴的声音,很多音调拉错了,拉琴的大概是马车夫丹克瓦尔特的一个伙计吧!窗外不时地响起一片笑语喧哗声。几个水手手挽手、唱着歌、吸着烟走过去,他们一定是从码头附近一处可疑的地方走出来,乘兴再到一处更为可疑的地方去的。他们那粗大的嗓门和杂乱的步履声渐渐消失在一条横巷里。

议员把报纸放在身边桌子上,把夹鼻眼镜搁在背心口袋里,用手抆了抆额头和眼睛。

「空空洞洞,这些报纸真是空空洞洞!」他说,「我一读这些报就想起祖父评论平淡而无味的菜时所说的话:那味道就像一个人把舌头伸到窗外去的感觉一样……枯燥地看上三分钟,就把什么都看完了。空空地简直什么也没有……」

「一点不错,你说得对极了,汤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她把手里的活计放下,从眼镜上面看着她的哥哥……「这上面能登什么呢?我从很久以前就说,从我还是个小傻丫头的时候就说:本地的这种报真是贫乏空洞极了。当然,我还是看它,有什么办法呢?手边没有别的报啊……可是整天只看到大商人某某参议准备纪念银婚的消息,实在太乏味了。应该有点别的报,《哥尼斯堡哈同报》,或者是《莱茵报》什么的。这样才能……」

她的话没有说完。在刚才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她已经把报纸拿到手里,把它打开,带着鄙夷的神色一栏栏地瞟过去。忽然,她的目光盯在一个地方,一个只有四五行字的短短的报导……她的声音喑住了,一把攥住眼镜,一口气把这个报导读完。她一边念,嘴一边慢慢地张开,读完了以后,惊叫了两声,一面叉开胳臂肘,两个手掌按着面颊。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不会的,盖尔达……汤姆……你看看!……太可怕了……可怜的阿姆嘉德!这种事还是叫她遇上了……」

盖尔达把头从手中的刺绣上抬起来,托马斯吃惊地向她妹妹这边转过身来。接着佩尔曼内德、太太就把这条消息大声读出来,由於惊魂未定,她的喉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读得特别重,好像字字都关系着人们的命运似的。这条消息来自罗斯托克,说的是珀彭腊德田庄的主人拉尔夫·封·梅布姆昨天夜里在自己的书房里用手枪自杀了。「自杀的原因似乎是受不了经济压迫。封·梅布姆先生遗有妻子和三个孩子」。她把这段新闻念完了,让报纸悄然落在膝头上,向后一靠,一语不发,只是目光凄恻地凝视着她的兄嫂。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在她念的时候就已经把身子转了过去,这时他的目光仍然从她身边望过去,看着门帘外面幽暗的客厅。

「用手枪么?」在室内被沉寂笼罩了大约两分钟以后,他问了一句。——又沉默了一会,他低沉缓慢地,好像是在讥嘲似的说:「是啊,这就是这位贵族老爷的下场!……」

接着他又陷入沉思。他用手指捻一边的胡子尖,这一动作的慌乱急遽和他那朦胧、凝滞、茫然无主的眼神显得很不相配。他既没有理会他妹妹的悲叹和对自己的朋友阿姆嘉德未来生活的种种臆测,也没有注意到那并没有转过头来的盖尔达怎样在用一对罩着蓝色暗影的、生得很近的棕色大眼睛凝然不动地侦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