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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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这样是不对的,盖尔达!」这句话卫希布洛特老小姐说了不止一百遍了,她的语气带着忧伤和责备。这天晚上在她的老学生的起居室里围着圆桌坐了一圈人,其中有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本人,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她的女儿伊瑞卡,有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和布莱登街布登勃鲁克家的三位小姐。卫希布洛特小姐坐在这圈人中间的一张沙发上。她那软帽上的绿飘带垂在她瘦小的肩膀上。为了使一只胳臂能在桌面上自由地做手势,——这位75岁的老小姐身体已经收缩得不成样子了。

「你这样是不对的,让我告诉你,你真不该这样做,盖尔达!」她用激动的、颤抖的声音又说了一句,「我已经有一条腿埋进土里去了,我活不了长时候了,而你却要……你却要离开我们,要永远跟我们分手……离开这个地方。要是这只是一次旅行么,只是到阿姆斯特丹去住几天么,倒也罢了……可是你却是永远不回来了!」她那颗苍老的鸟一般的头颅摇动着,棕色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变得忧郁起来。「自然了,你失去了很多东西……」

「岂止很多,她什么都失掉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我们不应该太自私,苔瑞斯。盖尔达要走,就让她走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二十一年以前她和托马斯来到这里,我们大家都喜欢她,虽然她一直讨厌我们这些人……是的,她一直讨厌我们,不要否认这一点吧,盖尔达!可是托马斯已经不在了,别的人……谁都不在了。我们对她算什么呢?虽然这使我们很痛苦,可是你还是走吧,盖尔达,愿上帝保佑你,当年托马斯去世的时候,你没有立刻离开,我们已经很感谢你了……」

这是秋天的一个黄昏,吃过晚饭以后;距离小约翰(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接受普灵斯亥姆牧师祈福,埋在城外矮树丛边上砂石十字架和家族纹章下面那一天也已经有6个月左右了。房子前边,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林荫路两旁已经半秃的树上。不时吹来一阵疾风,把雨水冲到玻璃窗上。八位妇人都穿着黑衣服。

这是一次小小的家庭集会,一次告别会,和盖尔达·布登勃鲁克辞别。盖尔达不久就要离开到阿姆斯特丹去了,像从前一样跟她的老父亲一起演二重奏去了。她已经没有什么义务留在这儿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对她这个决定没有再表示反对。她已经完全让步了,虽然在内心深处她对这件事感到非常痛心。如果议员的这位未亡人仍然留在本城,如果她在社交界仍然保持着她的荣誉地位,不把她的财产移走,那么这一家人的姓氏就还能保留着一点威望……但是不管怎么样,安冬妮太太决定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只要别的人看得到她,她始终要把头抬得高高的。她的祖父曾经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周游过全国。

尽管她过去大半辈子充满坎坷,尽管胃病不停地折磨着她,她看来却还不像50岁的人。她的肤色变得有些松软苍白,她的上嘴唇上——那是冬妮·布登勃鲁克的美丽动人的上嘴唇——也长出一些汗毛,可是掩在她的孝帽下面的光滑头发却仍然一根白的也找不到。

她的表姐妹,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对於盖尔达的这次远行,正像她对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样,表现出一副漠然、柔顺的态度。刚才吃饭的时候,她一言不语地足足吃了一顿,现在坐在那儿,偶然拉长了声音和和气气地搭一两句话,像往昔一样消瘦,一脸灰色。

伊瑞卡·威恩申克现在已经31岁了,她对於和舅母分别这件事也没有表现什么激动。她经历过更痛苦的事,很早就学会了对世事逆来顺受。在她疲惫的蓝眼睛里——这是格仑利希先生式的眼睛——流露出饱经忧患的、依顺屈从的神情,从她那平静的、有时带些哀怨的声音中同样也听得出她这种心情。

谈到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高特霍尔德伯父的三位千金,她们仍然像往常那样带着一副愤慨、挑剔的表情。两位大姐——佛丽德莉科和亨莉叶特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越来越瘦骨嶙峋,而小的一个,53岁的菲菲,则显得又矮又胖。

尤斯图斯舅母,老克罗格参议夫人,本来也被邀请了,但是她没有来,她身体不舒服,也许还因为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穿,原因谁也说不准。

大家谈论的话题是盖尔达的这次远行,她该乘哪趟车走,以及经纪人高什已经承租下来的这座别墅连同家具的出卖的事情,因为盖尔达这次走什么东西都不预备带,正像当初她到这儿来一样。

然后佩尔曼内德太太谈到了生活,谈到生活中一些最严肃的事情,对於过去和未来都发表了一番议论,虽然对未来本来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的,当我死了以后,伊瑞卡如果愿意,也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她说,「可是我自己什么地方也待不了,我活一天,我们就要在这儿一起住一天,我们留下来的这几个人……你们每星期到我家来吃一顿饭……以后我们念一念家庭大事簿——」她拍了拍摆在她面前的一个皮包,「是的,盖尔达,你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保存,我很感谢。——就这么决定了……你听见了么,蒂尔达?……虽然由你作主人来请我们,也一样好,因为你的情况也不比我们差。事情就是这样。人家忙碌奔走,拼命挣扎……而你却只是坐着,耐着性子等现成的。反正你是匹骆驼,蒂尔达,我这样说,你不要生气……」

「瞧你说的,冬妮!」克罗蒂尔德笑着说。

「真可惜,我没能跟克利斯蒂安告别。」盖尔达说,这样话题又转到克利斯蒂安身上。他不大有希望从那个病院出来了,虽然他的病情并非严重得连自由行动都不可能。但是目前这种情况对他的老婆更合适,正像佩尔曼内德太太说的,他的老婆已经和医生勾结起来,看样子克利斯蒂安要在神经病院里度完残年了。

说到这儿,大家沉默了一下子。然后大家低声地犹犹豫豫地转到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情上,当小约翰的名字从一个人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屋子里又变得寂静无声,人们只听到屋子外面唰唰的雨声越来越大。

汉诺最后害的这场病一定是非常可怕的,大家怕谈到它就像怕泄漏了一件极大的秘密一样。如果有人压低了声音半吞半吐地谈到这件事,大家都不敢再互相对看。以后他们又想到了最后发生的一个小故事……那个衣衫不整的小伯爵来探病,他几乎是强行进入病房的……汉诺那时虽然什么人也认不出来了,可是当他听见凯伊的声音,脸上却显出了笑容;凯伊一个劲地吻他的双手。

「他吻他的手了么?」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