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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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寒症的发病情况是这样的。

害病的人首先感到的是心情不舒畅,这种情形越来越严重,最后使人的精神一蹶不振。同时病人感到身体疲惫无力,不仅肌肉组织如此,而且五脏六腑也全部如此,胃部尤其厉害,丝毫食慾也没有。病人沉沉欲睡,然而即使身体非常疲倦,睡眠却很不安稳、不深沉,一点也不能消除疲劳。头部疼痛胀闷,好像裹在一层雾里,感到天旋地转,四肢酸疼。鼻子无缘无故地就会流出血来。这是疾病初起时的情形。

接着病人感到恶寒,全身嗦嗦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这是高热将来的预兆。接着热度马上升到最高点。胸前和肚子上都出现了扁豆大的红斑,用手指按时,它会暂时褪去:但是手指一离开,红斑便马上又出现,脉搏非常快,一分钟可以达到一百下。体温高到四十度。头一星期就在这种情形下过去。

第二个星期头和四肢都不痛了,但昏厥的次数加多,耳鼓嗡嗡作响,几乎使病人听不见别的声音。病人的脸部表情显得极为痴呆。嘴张着,眼睛迷迷蒙蒙的失去了神气。知觉黯淡下去,整日昏沉欲睡,有时并不是真的睡着,只是昏迷不醒,有时却又说梦话,梦中惊叫。病人的委靡困顿使人感到污浊、作呕。他的齿龈、牙齿和舌头都满沾着黑块,连呼吸也被弄污了。他一动不动地仰卧着,下半身膨胀起来。他的身子陷在床里,支着膝盖。各个器官,呼吸也好,脉搏也好,运动都是急促的、浮浅的;脉搏这时已经到了每分钟一百二十下。病人的眼皮半闭着,面颊不像最初时那样通红,而是变成一种青灰色。胸口上和肚皮上的扁豆大的红斑比以前更多了。体温高达四十一度……

第三个星期衰弱达到了顶峰。病人不再大声说梦话了。谁也不敢肯定,他的灵魂是沉陷在苍茫的暗夜里呢,还是脱离了躯壳正徘徊在遥远深沉的梦境中?他既不用声音也不用手势透露这个秘密。他的躯体一点知觉也没有地躺在那儿——这已经是生死关头了。

对某些患者说来,因为一些特别的情况,诊断变得特别困难。比方说,疾病初期的征象;像精神不畅啊,疲惫无力啊,食慾不振啊,睡眠不安啊,头痛啊,大部分都已经出现了,可是病人——他是一家人的希望:却仍然健康如常地来回走动。有时即使这些病征突然加剧,也不会有人认为是什么严重反常的事。有真实本领的高明医生,随便举一个例子,譬如说朗哈尔斯医生,那个有着一双汗毛茂密的小手的漂亮医生朗哈尔斯,会很快地诊断出这是什么病症,等到胸口上和肚皮上出现了那致命的红斑以后他的判断就更证实无疑了。他会毫不犹豫地采取相应的措施,施用适当的办法,他会要求把病人放在一间宽敞的、空气流通的房间里,那里的温度不能超过十七度。他会要求环境极端干净,只要病人的情况还许可——也有一些情况病人已经不能这样做了,——被褥要经常更换,以防止病人害褥疮。他会让人用湿毛巾不断抆洗病人的口腔。至於药品,他会开碘和碘化钾混合剂,他会开金鸡纳霜、安替比林,而且,因为患者的肠胃受疾病的伤害最厉害,他首先要开一个非常清淡同时又非常富於营养的食谱。他会用洗浴的办法,来对付那销蚀病人体力的高烧,他会让人不分昼夜每三个钟头就把病人浸入浴盆中一次,使病人的体温从脚到头逐渐减低下来。每当病人洗浴之后,他会让病人急速吃一点刺激性的东西,例如白兰地或者香槟酒之类。

但是他使用这一切治疗法并不按照一定的规程,他只希望这些方法对病人能起些作用,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治疗法究竟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目的。因为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并不知道,直到第三个星期,直到病人的生死关头来临以前,他在这个问题上自己也好像在黑夜中摸索一样,那就是病人究竟活得成活不成。他并不知道,他称之为「伤寒」的这个病症,在这个病人身上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灾殃,是受感染后的一个不很愉快的后果呢,还是使病人解脱的一种形式,是死亡本身的一件外衣?如果是前者,那感染本身本来也许就能逃避开,或者即使受了感染,借着科学的力量也能把它驱除掉;如果是后者,死亡不论采取什么面具出现,任何医药对它都是毫无作用。

伤寒症的病况是这样的:当病人徘徊在那遥远、昏热的梦境和在那昏昏沉沉的境界中时,他听到生命清晰振奋的召唤。当病人在一条通向阴影、凉爽和平静的陌生而灼热的路上游荡时、这声召唤坚定、清醒地传入他的耳中。病人站住了,他开始倾听这一清亮、振奋、略带讽嘲的声音,这声音促醒他回到那他已离开得这么远,已经完全遗忘了的地方去。如果他这时对於自己身后那些讥嘲的、繁杂的、野蛮的世事还多少存有一些尚未恪尽职责的羞愧感,如果他感到自己还会产生力量,还有勇气和兴趣,如果他对世事还喜爱,还不愿意背叛,那么尽管他在这条陌生、灼热的小路上已经迷误了很远,他还会走回来活下去。但是如果他听到生命的召唤声音就害怕地、厌恶地打了个寒战,那么这个唤起他回忆的呼唤,这个快乐的、挑战似的喊声,只能使他摇一摇头,只能使他伸出抵挡的双臂,只能使他沿着那条逃避一切的路上继续走下去……很清楚,这时病人注定要和尘世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