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1 / 2)

2

闹钟的机件喀嗒一声分秒不误地、不讲人情地响起了。那是一阵喑哑、嘶裂的噪音,不是叮铃铃,而是劈劈啪啪的声音,因为这座闹钟已经使用了不少年,机件磨损得很厉害。虽然如此,那铃声却响得很长,令人绝望地长,因为发条上得很紧。

汉诺·布登勃鲁克从心坎深处吓了一跳。每天早晨从床头小桌上一直钻进他耳鼓里去的这阵恶意而又忠心的突然铃响,使他的五脏六腑因为愤怒、悲哀、绝望而收缩起来。但是表面上他却故作平静,他并不改变躺在床上的姿势,只是刚刚从早晨的迷梦中醒过来,急遽地把眼睛睁开。

在这间严冬寒冷的小屋还一点亮光也没有;他分不清屋内的东西,也看不见钟上的指针。但是他知道,这时已经六点了,因为昨天晚上他是把闹钟拨在这个时辰上的……昨天……当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为了下定决心开灯下床,神经非常紧张地自我斗争着的时候,昨天发生的事渐渐地——回到他的记忆里头来。

昨天是星期日,在他接连受了布瑞希特先生几天折磨之后,为了酬劳,母亲答应带他到市剧院去看一次《罗亭格林》①。一个星期以来他的小小的心房一直为这个晚上的快乐所支配着。可惜的是,在这种幸福之前总有无数的烦恼,而一个人的轻松愉快的切盼的心情,直到最后一分钟以前,一直要受到这些事重重破坏。但是最后星期六总算来了,一个星期的功课上完了,钻牙机带着令人痛苦不堪的嗡嗡声最后一次在他的嘴里钻了个洞……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忍受过来了,而家庭作业他则干脆决定过了星期日再做。什么叫星期一?星期一真的会来吗?如果一个人星期日晚上要看《罗亨格林》,他是不会相信有星期一的……他决定在星期一一清早就起来把这些讨厌的东西赶完——这样就够了。这样他就可以逍遥自在,尽情享受内心的快乐了;他坐在钢琴前幻想,忘记了一切不如意的事。

以后幸福变成了现实。幸福带着一切神圣和魅力,带着神秘的震动和惊悸;带着内心突然的呜咽,带着洋溢的、无从靥足的陶醉劈头盖顶地压到他身上……当然啦,在演奏序曲时乐队那低劣的提琴声音有点不能胜任,一个浅黄色的络腮胡子的肥胖的自负的人坐在小船里出现时动作急遽,也不大自然。此外在邻座包厢里又坐着他的保护人施合凡·吉斯登麦克先生,不断地嘟囔什么,大人不能带孩子到这种娱乐场所,使他对功课分神等等的话。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怎么注意,因为灌进他耳朵里的甜美清朗、富丽堂皇的音乐已经使他高高地飞翔起来……

最后剧终了。歌唱的、辉耀的幸福喑哑了,失去了光彩。他头昏脑胀地又回到自己家中的小屋里来,意识到把他和那灰色平凡的生活分隔开的只是在床上几小时的睡眠。这时他非常熟悉的那种沮丧消沉的感觉又重新抓住他。他感觉到,美好的东西会使人多么痛苦,会如何使人深深地陷入羞耻、思慕和绝望中去,会吞噬掉一个人平凡地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那可怕的绝望的感觉像一座山似的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再一次对自己说,他肩负着不仅是他个人的痛苦,这个重担从有生命那一天起就压在他灵魂上,而且早晚有一天会把他的灵魂窒息死……

他把闹钟拨了一下就又睡着了。他睡得那么死,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人一样。然而,现在星期一已经来了,已经是六点钟了,而他却一点功课也没有做!於是他坐起来,把床头小桌上的蜡烛点亮。但是在那冰冷的屋子中,他的胳臂和肩膀冻得要命,他禁不住马上又躺下去,盖上被子。

时针指到六点十分上……现在再起来做功课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功课太多,差不多每节课都留下一些什么作业,现在才开始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他定的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昨天本来觉得,今天上拉丁文课和化学课都要轮到他回答问题,难道事情真有那么凑巧吗?当然,根据常情去推测,这种可能性是有的。最近拉丁文课讲奥维德的时候,全班的名字是按着字母顺序从最后一个字母叫起的,今天可能会从前面A和B开始,然而这种推测也并不绝对可靠,并不是完全没有疑问!有的时候常规会被打破!亲爱的上帝啊,什么样偶然的情形不会发生啊!……当他这样做着种种自欺欺人的推测时,他的思想渐渐融会在一起,他再度昏昏睡去。

这间小学生的寝室,寒冷、空旷,床上挂着西克斯塔斯教堂圣母的铜雕像,屋中摆着一张桌面可以拉开的桌子,此外还有一个凌乱的书架,一张直腿的桃花心木斜面书桌,一架风琴和一个小脸盆架;这一切都死沉沉地立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为了让日光早些进来,窗帘并没有拉下,窗玻璃上结着很多冰花。汉诺·布登勃鲁克睡着,脸蛋紧紧贴在枕头上。他的嘴唇张开,睫毛深深地盖下来,睡眠中的表情显得又酣沉又痛苦,一绺浅黄色的软发遮住他的鬓角。渐渐地,桌头小几上的蜡烛的火焰失去了红中透黄的色彩,苍白、惨淡的黎明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悄悄地溜进屋子。

七点钟的时候,他又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这一段时间又过去了。爬起来接受这一天的担子——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距离上课只有短短的一小时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作业根本谈不到了。尽管如此,他仍然躺着不动,一想到他要这样残酷地被迫在清晨的冰冷、昏暗中离开温暖的床,走到无情的、充满恶意的人群中去,去迎受灾难和危险,他心中不由得又是痛、又是恨,简直悲愤不堪。唉,我只想再躺两分钟,两分钟,他不胜温柔地请求枕头说。但是接着,为了表示抗议,他又给了自己十足的五分钟,准备再阖一会眼。这期间他不时地睁开一只眼,绝望地凝视着闹钟上的那麻木冲钝、冷漠无情、准确地向前移动着的指针……

七点过十分,他终於咬了咬牙爬起来,匆匆忙忙地在房子里来回走动,蜡烛继续燃着,只有日光还不能把屋子照亮。当他把窗上的一个霜花用呵气融化了以后,他看见外面罩着一层浓雾。

他冷得要命,常常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他的手指尖冻得像发烧似的,全都肿起来,不敢去碰指甲刷子了。当他把上半身洗好,差不多已经麻木了的手把海绵扔在地上以后,他僵直地、无助地在当地站了一下子,像一匹浑身冒汗的马一样从身上冒着蒸汽。

最后,他总算穿好了衣服,呼吸急促、目光忧郁地站在那张折面桌子前边,拿起书包,全力打起残余的一点精神来,收拾当天上课需要的书籍。他站着,茫然望着空中,胆怯地嘟囔着:「宗教课……拉丁文……化学……」一面把残缺不全、沾满墨水的书本放在一起……

不错,小约翰这时个子已经长得相当高了。他已经过了15岁,不再像从前那样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他现在穿的是一件浅棕色短外套,围着一条带蓝白点的围巾,背心上挂着一条细长的金表链,这是他的曾祖父传下来给他的。在他窍秀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他家祖传的那个镶绿宝石的印章戒指,这个戒指现在同样也归他所有了……他穿上一件肥大的毛外套,戴上帽子,拿起书包,吹熄蜡烛,就急匆匆地从楼梯走到楼下去,他从那只熊标本旁边走过,向右一拐,走进餐厅。

他母亲新雇的一位女管家,克雷门廷小姐,一个尖鼻子、近视眼、前额上贴着卷发的消瘦的姑娘,也已经在这里。她正忙着在早餐桌上弄什么。

「到底几点钟了?」汉诺从牙缝中进出这个问题,虽然对於时间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差一刻八点,」她回答说,一面用她那像生了风湿病的又红又瘦的手指了指挂钟,「你应该快点,汉诺……」说着她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可可放在他的位子上,又把面包篮、黄油、盐和一个盛着鸡蛋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没有再说什么,拿起一个小面包。他的头上戴着帽子,胳膊底下夹着书包就开始喝起可可来。这杯热饮料弄得布瑞希特正给他治的一个臼齿剧痛起来……他只喝了一半,鸡蛋也没有吃,从他的歪扭着的嘴里迸出一声轻轻的、似乎是告别的声音,就跑了出去。

当他走过花园,离开这座红色的小房子,向右一转,沿着冬日的林荫路急急忙忙地跑去的时候,已经是差十分八点了……还剩下十分钟、九分钟、八分钟了。路也远得很。在大雾里简直看不出究竟走了多远!随着呼吸他把这冰冷的浓雾吸进去吐出来,窄小的胸脯努力挣扎着。他的舌头舔在那被可可扰疼了的牙齿上,拼命地运动着腿上的肌肉。他全身都出了汗,但是四肢却依然没有暖和过来。他的两肋开始发痛。早晨的这段运动使他的那点早餐在胃里折腾起来,他感恶心,心头轻飘飘地、一阵紧似一阵地跳动着,弄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

城门,才刚刚走到城门,而这时离八点却只剩四分钟了!当他这样苦不堪言地和冷汗、恶心、疼痛挣扎着向前走的时候,他不断地向四边张望,看一看是不是还能遇上个同学……没有,他谁也没有看见。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已经开始敲八点了!钟声穿过浓雾从所有的钟楼传过来,而圣玛利教堂的钟声甚至在庆祝这一时刻,奏着《让我们都来感谢上帝》的调子……它把调子都奏错了,汉诺在没命的奔跑中断定说,它丝毫也不懂节拍,而且音调也不准确……可是现在这都是没有用的事,没有时间去为它费心思!重要的是,他冲到了,这已经成了定局。学校的钟比较慢一点,但是他确实来得太晚了。他注意地看着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的脸。他们或者是去上班,或者是去办事,但是都一点也不慌忙,没有什么在逼迫他们。有的人看到他那羡慕、诉苦的目光也回望了他一眼,打量了一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朝着他笑了笑。这些笑容使他气得要发狂。他们在想什么,这些从容不迫的人在怎样估计他的处境?他真想向他们喊:先生们,你们的笑容是因为你们粗野!你们为什么不了解,我就是倒在紧闭的校门前累死也甘心啊……

一堵红色的长墙,中间嵌着两扇铸铁大门,把前面的校园和大街隔开。当他离开这堵墙大约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报告晨祷开始的一阵连续不断的刺耳的铃声已经传进他的耳朵来。他这时既没有力气大步向前跨,更没有力气跑,他只能向前探着身子,两条腿磕磕绊绊,摇摇晃晃地移动着,勉强支持着身体不跌倒,当这样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铃声已经响过去了。

守门人施雷米尔先生,一个身体粗胖、胡须扎扎、工人长相的人,正在关大门。「哦……」他喊了一声,让布登勃鲁克钻了过来……说不定,说不定他已经得救了。只要偷偷地溜进教室去,等着在体育馆举行的晨祷做完,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行了。他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一身冷汗,悄悄地溜过红砖铺地的院子,穿过一扇嵌着五彩玻璃的美丽的折门就走进屋子里去……

学校里一切都是崭新的,洁净悦目。时代精神已经占了上风,现在这一代年轻人的家长求学时代那种旧式寺院学校的颓朽、灰色的老房子已经被拆毁了,代之而起的是宽敞、壮丽的时新建筑。虽然房屋的整体仍然保留着原来的式样,过道和十字回廊上面仍然是歌特式的雄伟的拱顶,但是谈到照明和取暖设备啊,宽敞光亮的教室啊,舒适的教员休息室啊,化学、物理和绘画教室的试验设备啊,这一切却都是完全按照新时代的舒适原则修建起来的……

筋疲力尽的汉诺·布登勃鲁克挨着墙、向四周侦视了一番……没有人,感谢上帝,没有人看见他。从远处走廊中传来人群的嗡嗡,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涌向体育馆,准备在那里从宗教上得到一些鼓励来应付这一周沉重的工作。但是这儿一切却都像死一样的安静,面前铺着油毡的楼梯这一段路也是自由的,汉诺蹑着脚尖、屏住呼吸,一面紧张地听着动静,一面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梯。他的教室,实科生六、七年级的教室在二楼,对着楼梯口。教室的门正开着。走到楼梯最上一阶他探着身向上边的走廊看了一眼,走廊两旁是两排挂着磁牌子的教室门。接着他悄悄地抢前三步,一下子冲进自己的教室里去。

教室里是空的。三个大窗户仍然挡着窗帘,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瓦斯灯还亮着,在寂静中轻微地嘶嘶地响着。透过绿色的灯罩灯光照着三行浅色木头造的双人课桌,课桌对面是一座暗色的、道貌岸然的讲坛,讲坛后面墙上钉着一块黑板。四面墙壁下半截嵌着木板,上半截是光秃秃的石灰墙,挂着几幅地图。讲坛侧面另外又有一块黑板架在木架上。

汉诺的位子差不多在教室的中央;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把书包推进抽屉,一屁股在硬凳子上坐下,双手放在书桌的斜面上,把头伏在手里。他的全身洋溢着一种无以形容的安详舒适的感觉。这间空旷、冷酷的屋子本来是丑陋的、讨厌的,而且他的心上还压抑着这一令人心悸的上午各式各样的危险。但是目前他总算平安了,肉体的紧张结束了,可以静心地等待着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再说第一堂课,巴雷史太特先生的宗教课性质是很安全的……从墙上边通气孔圆口上纸条的抖动,可以看到暖空气怎样流进来,此外煤气灯的火焰也帮助使这间屋子暖和起来。唉,现在可以伸直了身体,让冻僵了的四肢慢慢地融化过来,暖和过来了。一阵舒适的、但是不太健康的灼热升上他的脑袋,他的耳朵嗡嗡地响着,眼光朦胧起来……

忽然他听见身后一阵口口口口的响声,他不由得浑身一颤,急忙扭过身去……瞧啊,从最后一条板凳后面露出凯伊·摩仑小伯爵的上半身,这个年轻的小贵族爬了出来,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手,把手上的土拂掉,容光焕发地向着汉诺·布登勃鲁克走过来。

「啊,是你啊,汉诺!」他说,「我在那后边藏起来,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个先生进来了呢!」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正在变嗓子,这件事在他身上比汉诺来得早。他跟汉诺长得一般高,但是除了这点以外他还是从前那副样子。他穿的仍然是一套说不出颜色的衣服,扣子零零落落,屁股上补了一块大补钉。他的手还是不很干净,但是很秀气。样子特别高贵,手指窍长、指甲尖尖的。他那随随便便从中间分开的黄中透红的头发仍然像过去那样垂在石膏一般洁白无瑕的额头上。额头下边,闪烁着一双淡蓝的眼睛,又深沉又锐利……他的鼻子略微勾曲,上层微微上翘,他这一副骨骼窍秀的高贵相貌和他那不加整饰的仪表之间的对比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触目。

「咳,凯伊,」汉诺歪着嘴说,用一只手摩挲着心口,「看你把我吓了这一跳!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也冲到了吗?」

「哪里,」凯伊回答道,「我早就来了……星期一早晨谁都是恨不得早一点到学校来,你自己也知道得非常清楚,亲爱的……我没有冲到,我躲在这儿只是为了好玩。今天是那位‘饱学’的教师值日,他认为把人赶下去做祷告不是什么蛮横的行为。於是我就一直紧贴在他的脊背后面……不管他怎么转,怎么东瞧西看,这个神秘家伙,我永远紧挨在他身后边,直到他走下去,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可是你呢,」他充满同情地说,温柔地挨着汉诺和他坐在一条凳子上……「你又跑来啦,是吗?可怜的人!看你跑得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头发都贴到太阳穴上了……」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根尺,认真而小心地把小约翰的额角上的头发挑开。「你又睡过头了吗?我坐的这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位子,」他打断自己的话,向四周望了望,「班长的宝座!没什么,这一次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是睡觉过头了么?」汉诺又把他的脸放在胳臂上,「我昨天看戏去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后,开口说。

「噢,对了,我忘了!……好看吗?」

凯伊没有得到回答。

「你这就很不错了,」他劝汉诺说,「你应该想到这一点,汉诺,你瞧,我还从来就没有进过戏院的门。以后的多少年内,我也很少可能有希望进去……」

「如果事后没有这些叫人担心的事就好了。」

「不错,这种情形我也懂。」凯伊把他朋友那放在凳旁地上的帽子和大衣捡起来,轻轻地拿到走廊上去。

「那么你一定没记熟那段《变形记》的诗吧?」当他又走进来的时候,这样问。

「没有。」汉诺说。

「也许地理测验你已经准备好了?」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什么也不会。」汉诺说。

「化学和英文也都不会吗?好啊!咱们俩真是难兄难弟!」凯伊的样子显得轻松起来。「我跟你一模一样,」他高兴地宣布。「星期六我没有念书,因为第二天是星期日,星期日也没有念,因为这一天是主日……不,这叫胡说……主要的是,我要做些更有意思的事。」他的语调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脸上淡淡地泛起一层红晕,「是的,今天这一天可真不好过,汉诺。」

「我如果因为不及格再记一次,」小约翰说,「我就要留级了;可是在拉丁文课上先生要是问到我,我一定不及格。今天该轮到B字起头的学生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就等着吧!该撒怎么说来着?‘恐吓我的东西只敢在我背后装腔作势;它们一看见该撒的脸……’」可是这一段话凯伊并没有背诵完。他的心情也很不好。他走到讲台上,坐在老师的扶手椅上,阴沉着一张脸摇动着椅子。汉诺·布登勃鲁克仍然把前额放在交叉的双臂上。两人默不出声地对坐了一下子。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嗡嗡声,很快地这声音变成了高声喧嚣,不到半分钟便紧紧地涌过来了。

「那群人回来了,」凯伊狠狠地说,「老天爷,我的上帝,他们结束得好快啊!这堂课他们连十分钟也没有占去」

他从讲台上下来,为了混进人群里。但是汉诺却只把头抬了抬,嘴唇动了一下,他一直坐在位子上没动。

人群越来越近,抆拉抆拉、噗通噗通的脚步声,成年人的喉音,童高音以及变嗓时期的破裂沙哑声混成一片,人群涌上楼梯,走进走廊,最后冲入这间屋子。屋子里马上沸腾起来。他们走了进来,这些年轻人,汉诺和凯伊的同学,实科六、七年级的学生们。他们人数大约有二十五六个,胳臂有的插在裤袋中,有的摇晃着,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翻开了《圣经》。这些人的面孔有的健康、愉快,讨人喜欢,但也有的委靡不振,令人看了就讨厌。有的是高大强壮的小伙子,他们不久就要去作商人或者甚至到海上去,他们对什么功课都不在乎;另外也有一些年纪虽小、但雄心勃勃死啃书本的小学生,凡是需要死记的功课他们门门都很出色。但是班长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却什么都知道;他一生中还没有答不上问题的时候。这一方面固然因为默不作声发愤念书,另外也因为先生们总是避免问他那些他可能答不上来的问题。如果他们看到一个哑口无言的阿道尔夫·托腾豪甫,他们就会感到受了伤害,他们会羞愧难当,他们对一个人完全无缺的信念就要动摇……阿道尔夫的后脑袋瓜生得特别大,淡黄的头发紧紧贴在上面,光滑得像面镜子,灰色的眼睛罩着一圈黑影,他的短外装刷得干干净净,一双黧黑的长胳臂就从外套的短袖口里挺伸出来。他在汉诺·布登勃鲁克身旁坐下,温和地却又带着一点狡猾地笑了笑,对他的同桌说了一声早安。他说的是学生中间流行的一种行话,把这个字念成一个有声无字的单音。当四周的人都在低声谈话、做上课的准备、打呵欠、或者嘻嘻哈哈地笑闹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一言不发地在练习簿里写起东西来了,他那摇动着笔杆的瘦长手指伸得笔直,握笔姿势的正确是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来的。

过了大约两分钟,屋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坐在前几排的学生不慌不忙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坐在后面的也有人学前边的样了,但是另外的人则继续忙着自己的事,对於进来的人一点也不理会。进来的是教师巴雷史太特先生,他把帽子挂在门后边就走上了讲台。

巴雷史太特先生40多岁,身体胖乎乎的不讨人厌,脑袋上有一大块秃顶,黄中透红的连鬓胡子剪得很短,肤色绯红,湿润润的嘴唇流露出一副油滑和肉慾交织的神情。他把笔记簿拿在手里,默默地翻了一会;因为教室里一直安静不下来,於是他抬起头,从讲台桌上伸出一只胳臂,把白胖的拳头软软地上下挥摆了两下,他的脸一点点地涨得通红,相形之下胡子好像变成了淡黄。他的嘴唇毫无结果地抽动了半分钟之久,最后只不过迸出一个抑压着的、如同呻吟般的短短的「好」字来。他又挣扎了一会,想说一句责备的话,可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又回到他的记分册上叹了一口气,这才平静下来。巴雷史太特先生就是这个样子。

从前他本来想当传教士,但是由於他口吃,再加上他对於世俗的舒适生活不能忘情,最后只好投身教育界。他还是个单身汉,小有财产,指头上戴着个不大的钻石戒指,他最喜爱的是吃喝。他和别的教员们只有在工作上才打交道,平常和他来往的主要是城里的单身商人,此外还有守卫部队的军官们,他每天在头等饭馆里吃两餐饭,他是某一个俱乐部的会员。有时候夜里两三点钟他在城里什么地方遇见了年纪大的学生,他就面孔涨得通红地说一声「早安」,双方心照不宣,让这件事过去……汉诺·布登勃鲁克丝毫也不怕他,他从来也没有问过汉诺问题。这位教员跟汉诺的叔叔克利斯蒂安在暴露人性某方面缺点的交游上碰头的次数非常多,因此他不愿意和克利斯蒂安的侄儿在正业上发生冲突……

「好了……」他又说了一遍,向教室四面望了望,又晃了晃他那戴着钻石戒指的松软的胖拳头,就看起记分册来,「佩尔莱曼,概要。」

佩尔莱曼从教室里某个地方站起来。可是他站起来人们几乎不理会,因为他是身材最小的学生之一,而且功课好。「概要,」他轻轻地、规规矩矩地说,伸着脖子,羞怯地笑着。「《约伯》共分三部,第一部写约伯未受主的训戒前的情况;第一章,一至六节。第二部写训戒以及与训戒有关的事;第三部……」

「很好,佩尔莱曼。」巴雷史太特先生打断了他的回答,这个学生的温顺服从深深地打动了他,於是他在记分册上写了个好分数。「海茵利希,您接着说。」

海茵利希是那些高大的小伙子之一,这些人对任何功课都不放在心上。他把正玩弄着的一柄折刀放在裤袋里,站起来的时候碰得桌椅乱响。他的下嘴唇垂着,用成人的粗嗓子清了清喉咙。巴雷史太特不让温顺的佩尔莱曼说下去,而把这个家伙叫起来,学生们都很不满意。在这间暖洋洋的屋子里,在瓦斯灯下轻微的嘶嘶声里,每个学生都在半睡眠的状态中幻想、沉思。每个人都因为过了个星期日而劳累不堪,每个人在这个雾气弥蒙的寒冷早晨都是叹着气、牙齿打着颤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的。谁都希望让小佩尔莱曼把这一点钟懒洋洋地嗡嗡过去,如今把海茵利希叫起来,一定要惹出乱子来……

「讲这课书的时候,我没有来。」海茵利希粗暴地说。

巴雷史太特先生再度涨红了脸,他挥动了一下他那松软无力的拳头,嘴唇嚅动着,挑着眉毛盯住海茵利希的脸。他那一颗绯红的脑袋因为努力挣扎而抖动着,最后迸出「好了……」两个字。这两字一出口,他那紧张算被打破了,「您从来没有回答出来过什么,」他从容流利地说了下去,「而且您总找得着个借口,海茵利希。如果您上一堂课病了,那么在这么多天里一定也应该把落后的功课补上,再说如果第一部分讲的是受难以前的情形,第二部分讲的是受难本身,那么您闭着眼睛也说得出来,第三部分一定是受难以后的事。可是您对学习一点也不用心,您不但功课差,而且永远原谅自己的过错,替自己辩护。您要知道,海茵利希,这种情形继续一天,您就一天甭想赶上别人,一天甭想进步。坐下吧。瓦色尔渥格,您接下去。」

海茵利希带着一副傲慢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坐下来,故意弄得桌椅乱响。在他的邻居的耳朵底下说了句什么无礼的话以后,就把那柄折刀又掏出来。瓦色尔渥格站了起来,这个孩子烂眼环、翘鼻子、扬风耳朵、指甲被自己啃得缺三短四。他哼哼唧唧地把概要说完,就开始讲起那个乌斯人约伯来,讲约伯遇到的事。他干脆把《旧约》打开放在前面一个学生的背后,天真烂漫、专心一志地看着书念,然后再结结巴巴地翻成文句不通的现代德语,同时不时吭吭地咳嗽……这个孩子的样子非常讨厌,但是巴雷史太特先生对他这一番努力还是大大地加以称赞。瓦色尔渥格一直是先生的宠儿,因为大部分先生都喜欢过分地称赞他,为了让他、让自己、也让别人看到,他们决不因为某人像貌丑陋就对他不公平……

宗教课就这样上下去。以后还有一些学生被叫起来,都是考问他们关於乌斯人约伯的知识。高特里伯·卡斯包姆,破产的大商人卡斯包姆的儿子,虽然家境凋零,却得了个好分数,因为他非常准确地回答出来,约伯的牲口有七千头羊,三千匹骆驼,五百头牛,五百匹驴,还有无数奴仆。

以后学生们得到允许,把大部分早已打开的书打开,开始阅读新课。每逢巴雷史太特先生遇到有必要解释的地方,他就涨红了脸,说一声「好……」。紧接着这套准备工作,他开始对这个地方进行一番讲解,夹杂着一些老生常谈的道德说教。没有人听他讲课。教室里笼罩着一片平和与倦意。由於暖气不停地加热,由於煤气灯始终在燃烧,热度越来越高,此外空气也被二十五个呼吸着、冒着热气的身体弄得污浊不堪。暖气、灯焰的温柔的嗡鸣和教师单调的絮语不断地影响学生们疲倦的头脑,使每个人都昏沉沉陷入半睡不醒的状态。凯伊·摩仑小伯爵面前除了《圣经》以外还掀开了一本艾迪加·爱伦·坡的《神秘恐怖故事集》,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颗头支在那窍秀但并不很干净的手掌上。汉诺·布登勃鲁克身子向后靠着,蜷缩成一团,张着嘴,目光朦胧地困倦地望着《约伯》,书上的字句早已变成漆黑模糊的一围。有时,他想起了《格拉尔曲》或者《婚礼进行曲》,他的眼皮就慢慢地阖上,内心感到一阵辛酸。他内心在默祷,但愿这种平安、宁静的晨课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吧。

一切如常,管理人那尖锐刺耳的铃声终於传来了。那铃声穿过了走廊,把二十五副脑子从舒适的瞌睡中惊醒。

「就讲到这儿!」巴雷史太特先生说,让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在上面签了个名,表示这一堂他已经尽了责。

汉诺·布登勃鲁克把《圣经》阖上,哆嗦着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当他放下胳臂、四肢舒展开之后,他不得不迅速地深吸一口气,为了使自己冲缓了的、无力应付工作的心重新振作起来。现在该上拉丁课了……他向凯伊投去求助的一瞥,凯伊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已经下课,仍然全神贯注在自己那本书上,而后汉诺从书包里拿出那本用大理石花纹纸包着的《奥维德诗集》来,翻到今天要背诵的这一部分……不成,这些用铅笔【注释】的黑字,笔直地五行分成一段,这样陌生地、不可解地注视着他,要想现在再记熟两行,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他连它们的意思也弄不清,更不要说从脑中往外背了。至於下面的几点,今天该准备好的,他更是一句也琢磨不透。

「什么是decideramt patula jovis arbore glandes?②」他用绝望的语调问阿道尔夫·托腾豪甫说,阿道尔夫正在填写教室日志。「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专门为了难人的……」

「什么?」托腾豪甫说,继续写自己的……「朱比特的树的橡子……这是橡树……啊,我也不太懂……」

「要是叫到我的时候,告诉我两句,托腾豪甫!」汉诺求他说,把书推在一边。这个全班第一的学生心不在焉地随随便便点了点头,汉诺愁眉不展地看了他一眼,就横着从板凳上挤出来,站起身来。

场面完全变了。巴雷史太特先生已经离开教室了,现在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瘦小枯干、弱不禁风的小个子,身躯挺得笔直。这人留着稀疏的白胡须,从紧瘦的翻领里挺伸出一个红色的细脖子,一只长满白色汗毛的小手拿着一顶礼帽,帽口向上。这人在学生中间有个外号叫「蜘蛛」,真正的名字是许考普教授。因为他在休息时间负责维持走廊里的秩序,所以他也溜进教室来察看一番……「灯熄掉!窗帘拉上去!窗户打开!」他尽量使自己微弱的声音带上发号施令的语气,一只胳臂笨拙、用力地在空中摇动着,好像在摇机器的曲柄……

灯熄了,窗帘卷了起来,惨淡的日光射进屋子,湿冷的雾气也从敞开的窗户流进来,学生们从许考普先生身旁走过,涌向门外。只有那个班长可以留在教室里。

汉诺和凯伊在门旁边遇到一起,两个人并排从宽大的楼梯走下去,穿过式样考究的前堂。两个人都沉默着。汉诺的样子凄惨而愁闷,凯伊在沉思着什么。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学生都在潮湿的红砖地上吵闹奔跑,他们两个人也混在这群人里面,开始来回地踱着。

在院子里值日的是一个留着金黄色尖下须的年轻教师。这是一位讲究衣着的教师,名字叫高尔登奈尔博士。高尔登奈尔办了一所男生寄宿舍,专门招待霍尔斯台因和梅克伦堡两地有钱的地主贵族的子弟。受了这些托他照管的阔少爷的影响,他对自己的外表也刻意修饰起来,在一般教员里显得与众不同。他戴着一条花缎子领带,时髦的短外套,淡色的裤子,下端用带子系在鞋根下面,洒着香水的花边手帕。他本来出身低微,因此这种华丽的打扮和他并不相配。比如说,他那一双大板脚穿在那双尖头扣绊的靴子里样子就非常可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自己一双通红的胖手非常骄傲,这双手他不断的搓着,绞着,一往情深地打量着。他喜欢把头斜着向后一仰,眨着眼、皱着鼻子、半张着嘴,做个丑样,好像要说:「又出了什么事了?」……然而由於他把自己看得非常高贵文雅,所以对於院子中发生的一些违反纪律的小事他一向是视而不见的。他看不见有的学生把书带下来,为了在最后一分钟再抱抱佛脚。他看不见他的寄宿生把钱递给看门人施雷米尔先生,托他买点心。他看不见两个四五年级生因为角力而打起架来,而且立刻四周就围起一圈看热闹的人,也看不见有个人正因为做了一件卑鄙、不光采、或者不讲义气的事,被几个同班生从后面拥到水龙头前边,要用水浇他一下惩罚他的丑行。

凯伊和汉诺在踱步,在他们四围喧闹的是一群精力旺盛但有点顽皮不驯的小伙子们。他们在恢复了青春的祖国那好勇斗狠、所向无敌的气氛中长大,他们热心倾慕犷悍不羁的大丈夫风度。他们彼此间讲一种既懒散又干脆、充满独创的术语的行话。他们崇拜的是吸烟、饮酒、体力强壮和武士的道德,最看不起的是懦弱的花花公子的派头。谁要是被人遇见大衣领子翻上来,就要受一顿冷水浇头,谁要是叫人看到在街上拿着拐杖,就要在体育馆里当众受到一次严厉的、大失体面的惩戒。

在那弥漫在寒冷的潮湿的空气中的一片嘈杂话语中,只有汉诺和凯伊两人的谈话和别人的不一样,显得很独特。他两人的友情很久以来全校的人就都知道了。教师们虽然并没有过问,心中却并不满意,因为他们猜疑在这友情后面藏有什么不规矩、敌对的东西;同学们也因为不能了解这两个人,已经习惯用一种疑惧和憎恶的眼光看待他们,把他们看作是化外之民,当作是与众不同的怪人,听任他们干自己的……凯伊·摩仑伯爵还因为他表现出来的野性不驯而受到别人的一些敬重。至於汉诺·布登勃鲁克,就是那个无人不打的大海茵利希也没有因为他的胆小怯懦而碰过他,汉诺那柔软的头发,脆弱的四肢和忧郁、害羞、冷淡的眼光使海茵利希产生一种莫名的畏惧……

「我害怕,」汉诺在院子侧面一堵墙下站住,倚着墙对凯伊说,他打着呵欠,瑟瑟地发抖,把外衣拉得更紧一些……「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怕得浑身都痛。难道曼台尔萨克先生真令人这么害怕么?你说说!如果这堂讨厌的奥维德课已经过去该多好啊!如果我已经得了个不及格的分数,又留了一级,可是一切都已就绪该多好啊!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与这一切连在一起的那种纷扰骚乱……」

凯伊正在沉思。「这个罗德瑞希·乌合尔真是作家笔下的一个最奇妙的人物!」他突然很快地说,「我刚才看了一整堂……要是我什么时候也能写出这么有意思的故事,该多好啊!」

原来凯伊这时正在写作。这一天早晨他说他有一些比学校功课更有意思的事要做,指的就是这个。汉诺很清楚他的意思。凯伊从小时候起就对讲故事表现了很大的兴趣,以后这种喜好便发展成自己尝试写作了。不久以前他写了一篇东西,一篇童话,一篇充满幻想的冒险故事,其中一切都泛着一层幽暗的光辉,故事在充满炽热的金属和神秘的火焰的地心深处和人类灵魂最隐密的地方同时发生,故事里大自然的和灵魂的原始威力奇异地混和着、掺杂着、变化着、提炼着。故事是用一种亲切的、富於感染力,但略微堆砌的文体写的,充满了眷恋、温柔的感情。

这个故事汉诺知道得很清楚,而且非常喜欢;但是现在他却无心谈凯伊的写作或者艾迪加·爱伦·坡的事。他又打了个呵欠,叹了一口气,接着就哼起他最近弹钢琴时编的一个曲调来。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他常常为了使自己疲惫无力的心脏跳动得更活跃一些而不得不叹一口气,深深地呼吸一次;他也惯於随着呼气哼一段自己作的或者别人作的旋律,一段音乐的主题……

「看啊,‘亲爱的上帝’来了!」凯伊说,「他到他的花园里兜风来了。」

「真是个美丽的花园。」汉诺说,不由得笑起来。他很神经质地笑着,无法再停下来,一边用手捂着嘴,一边望着凯伊称之为「亲爱的上帝」的那个人。

出现在院子里的是乌利克博士,学校的校长。他高得出奇,戴着一顶黑色的阔边软帽,蓄着短络腮胡子,肚子凸得尖尖的。裤子却特别短,漏斗形的袖口总是脏兮兮的。他急促地走过石板路,满面怒容,看来几乎像是在受罪的样子。他伸着一只手指着水龙头……水在流呢!一群学生抢着跑过去,争着把水龙头关上。以后他们又站了半天,带着一副茫然的样子望望唧筒,又望望校长。校长乌利克这时已经转过身去,声音低沉而激动地跟涨红着脸跑过来的高尔登奈尔博士说话。他的话里夹杂着很多含混不清的布鲁布鲁的唇音。

这个乌利克校长是个严厉可怕的人。当初汉诺的父亲、叔父念书的时候,校长本来是个和气善良的老头,这位老校长在1871年后不久死了,乌利克博士就继承了这个位置。乌利克从前本是一所普鲁士中学的教员,自从被调到这里之后,这所老学校就出现了另一种新精神。过去旧式的教育本身就是一个愉快的目的,受教育的人安详、从容、带着快乐的理想主义,如今威信、责任、权力、职务、事业这些观念都成了至高无上的东西,而「我们的哲学家康德的绝对命令」更是乌利克校长每次节日演说一定要拿出来挥舞一番的大旗。这所学校成了国中一个小国,普鲁士的纪律严明的精神在这儿占了绝对统治地位。这儿不但教员,连学生也把自己看作是政府官员,他们惟一关心的就是升迁,因此一心想取悦於大权在握的人……新校长就职后不久,校舍开始根据卫生和最新的审美观点进行改造和扩建,最后工程都已顺利地完成了。只是有一个问题,从前这儿虽然缺乏近代设备,但是笼罩的却有更多的友爱、慈善、善意、愉快和舒适,是不是那时的学校反而是一所更令人喜欢、更幸福的地方呢……

谈到乌利克校长本人简直就像《旧约》中上帝那样神秘、暧昧、乖僻、嫉妒、可怕。他笑的时候像生气的时候一样令人望而生畏。他利用掌握在手中的无限权柄擅自作威作福。他能够说一句开玩笑的话,而又对那些被逗笑了的人大发雷霆。他那些浑身发抖的小动物没有一个知道在他面前该怎么做。只有一个办法,或许能防止不致沦为他的盛怒之下的牺牲品,不被他的正义无私压为齑粉,那就是在他面前谦卑得无地自容,把他捧到九霄云上。

凯伊给他取的绰号,只有他和汉诺·布登勃鲁克两人之间用。他们小心着不让别的同学知道,他们怕这些人由於不了解而射出僵滞的、冷淡的眼光,这件事他们是非常熟悉的……不,简直没有一件事,他们能和他们伙伴们互通声气。甚至别人引以为乐的反抗和报复对他俩也是生疏的,别人喜欢叫的浑名他俩不感到兴趣,因为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幽默,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尽管将许考普教授叫「蜘蛛」、巴雷史太特教师叫「白鹦鹉」,这都是平凡、无味、很不高明的取笑,巴雷史太特不过是那些义务教育制的出气筒而已。不,凯伊·摩仑伯爵可比他们俏皮多了!为了他自己和汉诺两个人,他平常只叫这些先生的真姓,只是在姓氏前面加上个「赫尔③」:「赫尔·巴雷史太特」、「赫尔·曼台尔萨克」、「赫尔·许考普」……这便使这些称呼听起来都带上一种嘲讽、淡漠、敬而远之的味道……他们习惯称「教育人员」,在休息的时间,喜欢把某一个真人幻想成一个奇形怪状的可怕怪物,而引以为乐。他们谈到「学校」那种语调就好像是汉诺的叔叔呆在里头的「神经病院」似的……

「亲爱的上帝」在院子里又呆了一会儿,指着四面石板路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面包纸可怕地咆哮了一阵,把所有的人吓得面色苍白,这幅景象使凯伊的情绪大大地提高了。他拉着汉诺向一个门走去,上第二节课的先生们正从这个门走出校园来,凯伊对着一个正向后院第一二年级走去的红眼睛、白皮肤、衣衫褴褛的师范学校毕业生深深地鞠了个躬,他把腰弯得低低的,垂着胳臂,毕恭毕敬地仰头看着这位可怜的先生。当另一位白头发的算术先生,一个弯着腰、黄脸、眼睛斜得不像话、不断咳嗽吐痰的蒂特格先生,一只手颤巍巍地在背后握着一叠书走过来的时候,凯伊又迎着他响亮地喊了一句:「您好,老死人。」他那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便向空中某处望着……

正在这时铃声刺耳地响起来,学生从四面八方纷纷向教室门涌去,可是汉诺一直笑个不停,甚至走到楼梯上还笑得那么厉害,引得他和汉诺周围的学生不断射过来冷漠、奇怪的目光。他的这种怪行甚至弄得别人有点嫌恶……

当教员曼台尔萨克博士走进来的时候,教室中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学生都站起来。他是主任教员,而主任教员是理应受到尊敬的。他随手把门关上,弯了弯腰,伸着脖子看了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然后把帽子挂在衣钩上,一面很快地把头抬高一点地匆匆走上讲台。他在讲台上站了一会,向窗外看了看,伸着一根带着大印章戒指的食指,在脖子和衣领之间来回移动了两下。他中等身材,灰白的头发稀疏疏的,蓄着一把卷曲的朱比特式的大胡子,两只蓝宝石色的近视眼往外凸,在镜片后面炯炯发光。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软料子的敞口大礼服,他手指短短的、都是皱纹的手总喜欢轻轻地摸着腰部。他的裤子和所有的先生一样(甚至好打扮的高尔登奈尔先生也不例外),非常短,露出一双特别肥大的靴子来,靴子抆得亮晶晶。

忽然他把头从窗子那边转过来,和和气气地轻轻叹了口气,向鸦雀无声的全班学生扫了一眼,「哎」了两声,又向好几个学生笑了笑。非常清楚,他今天情绪很好。全屋的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博士心情好不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什么都取决於他的情绪高低。每个人都知道,曼台尔萨克先生毫不自觉地一任情绪支配着自己,而且他根本也不想控制自己。他常常表现出一种非常古怪、无限大真的偏爱,而他的偏爱又正如同运气一样总是变幻无常的。他总有两三个宠爱的学生,对这几个人他用「你」,用名字称呼,这几个人上他的课好像上了天堂,他们甚至可以信口开河,先生也总说他们说得对,下课以后曼台尔萨克博士跟他们亲切地交谈。但是忽然有一天,也许是假期过后,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为了什么,这些人失宠了,从宝座上跌下来,身价陡落,而另外一些人又被曼台尔萨克先生用名字叫起来,又叫像登上天堂了。他给这些幸运儿的考卷里的错误做的记号总是那么工整、窍细,所以这些人的考卷即使错误百出,看起来也非常整洁。而别的学生的卷子他却带着一肚子气恼任意涂抹,满纸是红墨水,给人一种可怕、无可救药的印象。因为他给分数向来不是按照错误的数目,而是根据他在试卷上花费的红墨水的多少,所以他那些得宠的学生就大大沾了光。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方法是否合适,他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因此也就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不公正。如果有人大胆对这件事提出抗议,那他就永远失去被先生用「你」或用「名字」称呼的希望。而想来还不会有人愿意自动放弃这样的机会……

曼台尔萨克博士站在那儿,把腿一叉,开始翻起记分册来。汉诺·布登勃鲁克身子向前探着,暗暗在桌下绞着两手。B,现在轮到字母B起首的名字啦!马上就要叫他的名字,他就要站起来,瞠目不知所对,而这就要引起一个大乱子,一场可怕的、又嚷又叫的大灾祸,虽然主任教员的情绪今天本来是那么好……这几秒钟长得令人无法忍受。「布登勃鲁克」……他马上就要叫「布登勃鲁克」了……

「艾德加!」曼台尔萨克博士喊道,把记分册合上,一根食指仍然夹在里边,转身坐在讲台上,好像现在一切都没有问题似的。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艾德加……这是吕德斯啊,这是坐在窗户旁边的胖子吕德斯,字母L,说什么也轮不到字母L啊!不会的,这怎么可能?曼台尔萨克博士的情绪这么好!他只是随便叫起他的一个宠儿来,他根本没有注意,按照次序今天该轮到什么人……

胖子吕德斯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副小狮子狗似的脸,两只无神的、棕色的眼睛。尽管他占据了一个地势非常有利的座位,可以容容易易地打开书看,可是他竟连这个也懒得做,他感到自己在天堂上的宝座是非常安全的,他只是干脆回答说:「我因为昨天头痛,所以没有念。」

「噢,你让我下不了台么,艾德加?」曼台尔萨克博士难过地说,「你不愿意为我背这几行描写黄金时代的诗么?多么可惜,我的朋友!你昨天头痛了么?可是我认为,你应该一上课就告诉我,别等我把你叫起来再说……你最近不是头痛过一次了吗?你应该想个办法,艾德加,不然可就免不了要退步啦……蒂姆,您替他好吗?」

吕德斯坐下来。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把他恨入骨髓。大家看得很清楚,主任先生的情绪显着地低落下来,很可能吕德斯下一堂课就要被先生用姓称呼了……蒂姆站了起来,他坐在最后边一条板凳上。他淡黄色头发,外表像乡下人,他穿一件浅棕色的夹克,手指又短又粗。他张着嘴。样子像个漏斗,脸上带着一副又呆痴又用心的神情。他急急忙忙把打开的书推到合适的地方,眼睛注意地向前凝视着。过了一会儿,他把头低下来,开始拖长了声音,结结巴巴地,用平板的拖长的声音念出来,好像孩子在念识字本似的:「Aurea sataest aetas……」④

很清楚,曼台尔萨克博士今天提问完全没有按固定的次序,他丝毫也没有注意,哪个学生没有被考查的日子最长。汉诺被叫起来的危险已经不那么逼人了,如果他被叫起来,那只是由於不幸的偶然性。他跟凯伊交换了一个高兴眼色,开始把四肢松懈下来,准备休息一会……

忽然蒂姆的背诵被打断了,也许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听不太清楚蒂姆背的东西,也许是他想活动一下。不管怎么说,他离开了讲台,在教室里悠闲地踱起步来,最后,手中拿着一本奥维德,紧靠着蒂姆的身边站住了。蒂姆惶遽地急忙把书推在一边,一筹莫展地站在那儿。他那大张着的漏斗形的嘴喘着气,一双诚实的,茫然失措的蓝眼睛凝视着主任先生,一个音节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蒂姆,」曼台尔萨克博士说,「怎么一下子就卡住了?」

蒂姆搔了搔头,转转眼珠,沉重地叹了口气,最后陪个笑脸说:「您一站在我身边,我就发慌了,博士先生。」

曼台尔萨克博士也笑了;这句话好像使他高兴了,他笑着说:「好吧,您定定神再往下背。」说着他又踱回到讲台上去。

蒂姆定了定神,他又把书拉到前面,重新打开,装作振起精神的样子向四边看了看,接着就低下头来,接着往下背。

「我很满意,」蒂姆背完了的时候,主任教员说道,「您复习得很好,这一点用不着怀疑。只是您太缺少韵律感了,蒂姆。您对於联音倒还能掌握,但是您一直也没有把六步韵读出来。您给我的印象是,好像您整个是在背一篇散文……虽然如此,正像我刚才说的,您这次很用功,尽了自己的力量,谁要是肯发愤努力……您可以坐下了。」

蒂姆骄傲地容光焕发地坐下,曼台尔萨克博士在他的名字后边写了一个很满意的分数。奇怪的是,这时候不但教员,就连蒂姆自己以及全班同学都一致认为,蒂姆的的确确是一个用功的好学生,他得好分数实在应该的。就是汉诺·布登勃鲁克也不能摆脱这个印象,虽然他心里对这个看法是非常不同意的……他又紧张地听着下一个名字……

「穆莫!」曼台尔萨克博士说,「再背一次!Aurea pri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