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2 / 2)

叫的是穆莫吗?感谢上帝,现在汉诺大概是平安了!曼台尔萨克先生很少让人背三次,而提问新课B字起首的学生刚刚轮过去不久。

穆莫站起来。他高大,苍白,两手哆哆嗦嗦的,带着一副特别大的圆眼镜。他是个近视眼,视力非常差,站起来的时候就是桌子上的书打开他也看不见。他必须准备,而他也确实准备了。但一来因为他智力有限,二来他又没想到今天会叫他,所以他知道的很少,只背了几个字就背不下去了。

博士提醒他一回,又用尖锐的声音提醒他第二回,第三回的口气已经火气十足了,但是穆莫仍然卡在那里,再多一个字也背不下去,这位主任先生终於怒火冲天。

「您太不像话了,穆莫!坐下吧,真是没出息透了,我跟您说,简直是个呆子!又笨又傻……」

穆莫坐下来。他显出一副倒霉相。这一刻全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不鄙视他的。汉诺·布登勃鲁克心中又涌起一阵厌恶作呕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堵到他的喉头。但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情。曼台尔萨克博士在穆莫的名字后面狠狠地划了个印象恶劣的记号,接着就皱着眉头再度在记分册上看来看去。他怒气冲冲地找到当天的轮次,看一看该轮到什么人。事情非常清楚!也正是在汉诺完全被这个悲哀的事实笼罩住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起来,像在一个噩梦中似的听到自己的名字。

「布登勃鲁克!」——曼台尔萨克博士叫的是「布登勃鲁克」,那声音还荡漾在空中,可是汉诺却不相信。他的耳朵嗡呜起来。他坐着不动。

「布登勃鲁克先生!」曼台尔萨克博士又叫了一声,一双碧蓝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在眼镜玻璃后面炯炯发光,使劲盯住了他……「您是不是可以继续背下去?」

好吧,事情是逃不脱了。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反正现在什么都完了。他这时反而沉住了气。他只是想,会不会咆哮如雷啊?他站起来,正预备陪个笑脸,含含糊糊地搪塞一句什么「我忘了准备了」的话,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坐在他前面的人把打开的书举在他眼前。

坐在他前边的人,汉斯·亥尔曼·吉里安,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油腻腻的头发,宽肩膀。他的志愿是当军官,因而非常讲义气,因此他虽然很不喜欢约翰·布登勃鲁克,可是还是没有让他受祸。他甚至用指尖指着,该从什么地方开始……

於是汉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开始念起来。他的声音颤抖着,皱着眉毛,扭着嘴唇读起那黄金时代来,那时候真理和正义受到人民自觉的尊重,不用惩处,也不需要法律规章。「刑罚和恐惧并不存在,」他用拉丁文背道,「并没有铜版上刻着恐吓的条款,乞求宽有的人群也看不到法官的威严的面孔……」他念的时候带着一副受折磨的、万分嫌恶的面容,故意念得断断续续,丢三落四,有意疏忽了吉里安书上用铅笔画着的一些联音。他把诗句的音韵读错,结结巴巴,装出一副费力思索的样子,准备着主任教员随时会发现他这一切都是作弊而向他冲过来……这种偷偷地看书的犯法行为给他一种满足的感觉,使他皮肤感到刺痒痒的,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充满嫌恶,故意弄得漏洞百出,为了减低一些自己欺骗行为的卑鄙性。最后他停住了,教室里变得静悄悄的,在这一片沉默中他连头也不敢抬。这种沉默是非常可怕的;他相信曼台尔萨克博士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的嘴唇完全白了。但是最后这位主任教员叹了口气说道:

「噢,布登勃鲁克,你还是沉默的好,请您原谅我这么说……您知道,您做的是什么?您在把美好的东西践踏在泥土里,您的行为像个汪戴尔人,像个野蛮人,您一直没有审美感,布登勃鲁克,从您的面型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我问自己说,刚才那段时间您在咳嗽还是在朗诵铿锵的诗文,我的回答是倾向前者的。蒂姆没有什么韵律感,可是比起您来,他还是个天才,是个行吟诗人……您坐下吧,不幸的人。当然您在家里念了,的确是念了。我不能给您坏分数。您一定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了……您听我说,有人说您有音乐才能,说您会弹钢琴,这怎么可能呢?……好吧,您请坐吧,您这次很用功,这就很好。」

他在记分册里写了一个满意的分数,汉诺坐下来。正像刚才那位行吟诗人蒂姆的情形那样,现在这出戏又重演了一次。他不能不认为曼台尔萨克博士语中所含的赞扬词说得非常对。这一刻钟他真地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力不高,但是勤奋用功的学生,这次背书相对的说竟还体面,他还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全班同学,连汉斯·亥尔曼·吉里安也不例外,都是这样的意见。他的心中又涌起一种像是嫌恶的感觉;但是他这时是这样软弱,已经没有力量去想这些事了。他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着闭上眼睛,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然而曼台尔萨克博士的课却仍然继续下去。他转到该为今天的课准备好的诗句上,他把彼得逊叫了起来。彼得逊站起来,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小伙子,自信,勇敢,专门喜欢惹是生非。但是今天他却注定要一败涂地!不错,如果不出一件什么乱子,这一堂课是不会白白过去的,一定要发生一件远比那个可怜的近视眼穆莫所遭到的更为可怕的灾祸……

彼得逊开始翻译,不时往书的另一边瞥一眼,往他完全没有必要去看的那一边瞥一眼。这件事他做得异常灵巧。他装得好像那儿有什么妨碍了他的样子,用手摸一下,用嘴吹一下,好像要把一块碍事的灰尘弄掉似的。但是可怕的事马上就发生了。

曼台尔萨克博士忽然做了个急遽的动作,彼得逊随着也做了个同样的举动。就在这个时候这位主任教员离开了讲台,他倾着身子跳下讲台,迈着匆匆的大步向彼得逊走来。

「您书里边有一本题解,有译文。」当他站到彼得逊旁边时这样说。

「题解……我……没有……」彼得逊结结巴巴地说,他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淡黄的头发在额上梳起一个小蓬,一双蓝眼睛特别漂亮,但是这双眼睛现在却害怕地眨动着。

「您的书里没夹着题解吗?」

「没有……先生……博士先生……题解?……我真没有题解……您弄错了……您不该这样猜疑我……」彼得逊的这句话一般人是不该说的。因为害怕,他有意用这样文诌诌的话,为了把主任教员震吓回去。「我没有欺骗,」他困窘不堪地说,「我永远是诚实的……终生如此!」

但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对於这件悲惨的事却把握十足。

「请您把书给我。」他冷冷地说。

彼得逊紧紧握住他的书;他哀求地用双手把书举起来,继续嘟囔着,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请您相信我……教员先生……博士先生……书里什么也没有……我没有题解……我没有作弊……我从来就是诚实的学生……」

「请您把书给我。」主任教员又说了一遍,跺着脚。

彼得逊完全瘫软了,脸色变得灰白。

「好吧,」他说,把书交了出去,「给您吧,不错,书里是有份题解,您看吧,就夹在这儿!……但是我并没有用它!」忽然他拼命喊起来。

只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并不听他因为绝望而编造的一套荒谬的谎言。他把「题解」拿出来,打量了一下子,那神情好像是拿着一块臭气熏人的垃圾似的,最后他把这份题解塞在衣袋里,鄙夷不屑地把《奥维德》扔到彼得逊的位子上。「教室日志,」他用沉闷的声音喊道。

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很尽职地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彼得逊由於作弊记了一过,这次记过就是在很长的时期以后对他仍具有毁灭性的威力,他在复活节的时候绝没有指望升级了。「您是这一班的污点。」曼台尔萨克博士又说一句,才转身回到讲台去。

彼得逊坐在座位上,他已经被判决了,看得很清楚,坐在他邻座的人向旁边躲了躲他。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厌恶、同情和恐惧交织的心情打量着他。他跌倒了,他孤孤单单地被丢在一旁,原因就是他当场被抓住了。对於彼得逊现在只有一种意见,这就是,他真是「这一班的污点」。人们对他的这个判决同样也毫无主见地完全接受下来,正像刚才接受蒂姆和布登勃鲁克的成功以及可怜的穆莫的不幸一样……他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也完全一样。

在这二十五个年轻人当中,只要是体质健康、强壮、能干、能够面对真实的生活的,在这一刻就会接受当前这些事态,就不会感到被这些事所侮辱,就会认为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事理。但是也有的人,他们的眼睛却阴沉地、沉思地凝视着一点……小约翰就在凝视着汉斯·亥尔曼那宽阔的脊背,他那罩着一层青影的金棕色眼睛就充满了憎恶、抗拒和恐怖的神色……但是曼台尔萨克博士的讲课却并未因而中断。他又叫起一个学生,那就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因为他今天已经完全没有兴致再去考察哪些他认为不用功的学生了。然后又叫了一个人,这个人准备得不怎么好,甚至连「patula jovis arbore glandes」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布登勃鲁克不得不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布登勃鲁克轻轻地说出这个句子的意思,头也没有抬,因为问他的是曼台尔萨克博士,他得到的是一次点头赞许。

等到提问学生这一项目告一段落以后,这一堂课的一切兴味就全失去了。

博士叫起一个功课特别好的学生独自翻译下去,而他自己却跟另外二十四名学生一样,一点也不注意去听。这时所有的学生都在开始准备下一堂课的作业了。反正现在做什么也都一样了。现在不再给分了,是否勤奋用功也无从判断了……再说这堂课马上就要结束。现在已经完了,铃已经响起来。这一堂课就是这样为汉诺安排的。他甚至得到先生一次点头赞许呢!

「好了,」当他们混在一群学生中穿过哥特式的走廊向化学教室走去的时候,凯伊对他说……「你现在对该撒的脸有什么看法,汉诺?……你今天真是走邪运!」

「我厌恶透了,凯伊,」小约翰说,「我才一点也不想要这种运气呢,他让我恶心……」

凯伊知道,如果他处在汉诺的地位,他也会有相同的感觉的。

化学教室是一座穹窿屋顶、带着剧场式的阶梯形座位的大屋子,屋子里有一张长长的化验台和两个装满长颈玻璃瓶的玻璃柜。在教室里临下课前的空气变得闷热、污浊,而这儿由於刚才做的一个试验,空气却饱含着硫化氢,发出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凯伊把窗户打开,以后就把阿道尔夫·托剩豪甫的练习簿偷过来,急急忙忙地抄写今天要交的作业。汉诺和许多别的学生也在做同样的事。整个休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直到上课铃响了,马洛茨克博士出现为止。

这就是凯伊和汉诺称之为「饱学」的那个教师。他是一个黝黑的、中等身材的人,肤色特别黄,额上生着两个肉疣,肮脏的胡须像钢筋,头发也相同。从外表上看,他给人的印象好像是没有睡醒,脸也没洗干净,但这只是虚假的表象。他教的是自然科学,不过他的专长却是数学,而且这门科学上他被认为是一个卓越的颇有名声的思想家。讲书的时候他喜欢从《圣经》上的哲理讲起,有时,当他的兴致好、处在一种梦幻的心情的时候,他还给八九年级的学生讲解《圣经》中某些神秘的地方,他的解释往往是非常独特的……此外他又是预备军官,而且他对这样的职务非常热心。他既身兼文武二职,所以得到乌利克校长另眼看待。在所有的教师中,他比谁都注意纪律,他以挑剔的目光检阅排立整齐的学生队伍,他要求学生的问答干脆而有力。他这种神秘和严厉相揉和的性格是不太令人喜欢的……

首先要把作业簿拿给先生看,马洛茨克博士在教室走了一圈,在每个练习簿本上用手指按了一下,有几个学生没有做练习,就干脆把别的簿子或者旧作业摆出来,但是也没有被他看穿。

接着他开始讲课;正像刚才上拉丁文课要对奥维德表示勤奋用功一样,现在这二十五名年轻人又要对硼、对氯、或者对氧化鳃表示勤奋用功和满怀兴趣。汉斯·亥尔曼·吉里安受到赞美,因为他知道BaSO下标4或者叫硫化钡的是常用来伪造假币的一种材料。他本来就是这门课中最好的学生,因为他将来想当军官。汉诺和凯伊什么也不知道,在马洛茨克的记分册里他们俩的分数很差。

当考查、提问、给分都过去以后,师生双方对化学课的兴趣也失之净尽了。以后马洛茨克博士开始做一点实验,弄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又造出几股带色的烟,然而这好像只不过是在把这堂课剩余的时间杀掉罢了。最后他留了下次要完成的作业。接着下课铃响了,第一二节也就过去了。

除了那个今天不走运的彼得逊以外,所有的人兴致都很高,因为现在要上的是一堂开心的课,这堂课给人的只是胡闹和逗笑,谁也用不着害怕。这节课是预备教员摩德尔松教的英文。摩德尔松是个语言学家,已经在这所学校试教了几个星期了,或者,如凯伊·摩仑伯爵说的那样,正在怀着受聘的希望客串了几个星期的戏。不过他接受聘请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在他的课上气氛太活跃了一些……

有的人留在化学教室里,有的人回到上面教室里去,但是谁也用不着到院子里去受冻了,因为这次休息时间做值日的教员是摩德尔松先生,他自己就在上面走廊里,因此也不敢把任何人打发到院子里去。再说,为了迎接他上课,学生也需要小小做些布置……

当第四堂课上课的铃声响了以后,教室里一点也没有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谈话,在笑,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这场热闹。摩仑伯爵两手托着头继续念他的罗德瑞希·乌舍尔,汉诺静静地坐着看这出戏。另外有的人在学各种动物叫。一声鸡鸣划破了教室的空气,瓦色尔渥格坐在最后面学猪叫,惟妙惟肖,同时他还能不使任何人看出这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一幅画,一个斜眼睛的人头,这是那位行吟诗人蒂姆的杰作。当摩德尔松走进来的时候,他虽然拼命用力还是关不上门,原来门缝中卡着一个木塞。后来还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把它取走的……

预备教员摩德尔松是貌不惊人的,愁眉苦脸,走路的时候一个肩膀向前斜着,黑色的胡须稀稀落落。他永远是一副窘态毕露的样子。亮晶晶的眼睛眨动着,张着嘴一个劲吸气,好像要说什么似的,却总是找不到必要的言词。他从门旁走了三步就踩在一个摔炮上,一个特造的摔炮,那响声不亚於炸药爆炸。他吓了一跳,接着就惶惑地笑了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教室正中一排位子前面。他按照老习惯,上半身向前探着,一只手掌按在最前面的一张桌子的桌面上。可是学生们已经熟悉了他这个老位置,早把桌上涂了墨水,因此摩德尔松先生这只不太灵巧的小手马上被弄得墨迹斑斑。他还是装出毫不理会的样子,把这只湿淋淋的、乌黑的小手藏在背后,眨了眨眼睛,柔声细气地说:「教室的秩序不太好。」

汉诺·布登勃鲁克最喜欢这时候的摩德尔松先生,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一筹莫展的可怜相。然而瓦色尔渥格的猪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像真的了,此外忽然有一把豆子刷地一声打在窗玻璃上,又劈哩啪啦地掉回来。

「下雹子了。」不知是谁大声说了一句,而摩德尔松好像也真的相信了,因为他竟然没有深究就走回讲台上,要过来教室日志。他这样做并不是要记什么,而只是为了根据这个日志随便叫几个名字。他虽然已经给这个班上了五六堂课,可是除了少数几个人外,他根本不认识谁是谁。

「费德尔曼,」他说,「请您把诗背一背。」

「没来!」七八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而费德尔曼这时却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正以惊人的熟练往教室的各个角落弹豆子。

摩德尔松先生眨了眨眼,又拼出另外一个名字来。

「瓦色尔渥格。」他说。

「死了!」彼得逊这时忘了自己的不幸,开玩笑地喊道。在一片顿足、喧笑、怪声怪气地叫声中全班一致大叫说:「瓦色尔渥格真的死了。」

摩德尔松先生又眨了一阵眼睛,他向四周望了望,无奈地歪了歪嘴,便又看起教室日志来。这次他还用他那笨拙的小手指着他要念的名字。

「佩尔莱曼。」他不太有信心地喊道。

「这个人不幸发疯了。」凯伊·摩仑伯爵以坚定的语气说;这个回答也在全班上一片有增无已的叫嚣中得到证实了。

这时候摩德尔松站起来向那一团喧嚣嘈杂声音喊道:「布登勃鲁克,我要罚您多做一份作业。您要是再笑,我就要将您记下来了。」

然后他又坐下了。事实上,布登勃鲁克也确实在笑,他听了凯伊的笑话,就低声笑起来,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了。他觉得凯伊的话说得很俏皮,特别是「不幸」两个字使他从心里感到滑稽。但是在摩德尔松先生申斥了他这两句话以后,他就安静下来,只是阴悒地、一声不响地望着这位预备教员。这一刻钟他把教员身上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到他那一根一根稀疏的胡须,那胡须完全掩不住下面的肉皮,他看到他那棕色的、明亮的、而又毫无希望的眼睛,他看到他那笨拙的小胳臂上好像戴着两副袖头,因为他的手腕部分汗衫袖跟袖头一样粗大,他看到他的整个绝望可怜的形态。他也看到他的内心。汉诺·布登勃鲁克几乎可以说是惟一一个摩德尔松先生叫得出名字来的人,而他却恰恰利用了这一点,不断地申斥他,不断留给他惩罚性的作业,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他之所以认识布登勃鲁克,是由於布登勃鲁克一向以安静规矩而与众不同,而他就偏偏利用汉诺的老实可欺,一再让汉诺感受他在别的学生的顽皮吵闹之前无从建树的威信。「由於人性的卑鄙,在这个世界上连对人表示同情也不可能了,」汉诺一个人想着,「别人耍弄你。折磨你,我并没有参加进去,摩德尔松先生,因为我认为这是野蛮、庸俗、可鄙的,而您用什么回答我呢?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到处是这样,一直是这样。」他想着,心中又涌起一阵恐惧和厌恶之感。「而且最不幸的是,我把您整个都看穿了!……」

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既没有死、又没有发疯、而且愿意把背诗的事承担下来的人。这首让这些大部分立志到海洋、到商业、到生活中严肃的工作上去的年轻人背诵的诗,题目叫《猴子》,是一首非常幼稚的儿歌。

「猴子,小家伙,

你是自然界的活宝……」

这首诗包括好几段,卡斯包姆毫不隐蔽地看着书一段一段地往下念。在摩德尔松先生面前是丝毫也不用拘束的。这时屋内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每只脚都在运动着,都在摩抆着那灰尘仆仆的地板。鸡喔喔地啼,猪哼哼唧唧地叫,豆子满天飞。二十五个学生完全沉醉在肆无忌惮的笑闹中,年轻人那粗犷的天性从沉睡中被唤醒。猥亵的铅笔画举起来,四面传递,不断引起哄笑……

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背书的人念到一半就停住了。摩德尔松先生甚至欠起身来倾听着。发生了一件美妙的事。从教室后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甜蜜、温柔、引人思恋地填满那突然到来的寂静。不知道哪个学生带来的一个玩具钟,正在英文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奏起《你在我心里》这支曲子来。但是正当这乐声沉寂下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好像一声晴天霹雳,所有的人都被震住,所有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

连敲也没敲,门就豁然洞开,一个高大、狰狞的人影一下子闪了进来,咕噜了一声,一个斜跨步就站到课桌正前面……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亲爱的上帝」——校长先生。

摩德尔松先生脸色变得惨白,慌忙把扶手椅从讲台上拉下来,掏出手帕来拂灰。学生们像一个人似的跳了起来。两只胳臂笔挺地垂在身体两旁,欠着脚,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教室变得鸦雀无声。偶尔有一个人因为过度紧张而呻吟了一下,但随即一切就又被寂静笼罩住。

乌利克校长审视了一会这支向他致敬的队伍,然后抬起他一只裹在肮脏的、漏斗型的袖头里的胳臂来,又叉着指头放下,好像在按键盘似的。「你们坐下吧。」他用低音大提琴似的嗓音说。乌利克校长对谁也不说您。

学生们坐下了。摩德尔松两手颤颤抖抖地把椅子拉过来,让校长在讲台旁边落了座。「请继续吧。」他说,这句话听来那么可怕,意思不亚於说:「咱们等着瞧吧,反正该有人倒霉啦!……」非常明白,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摩德尔松先生应该受他考察一下教授法,应该让他看一下,这一班实科六七年级生在这六七个钟头里从他这儿学到了些什么。这对摩德尔松先生说意味着他的整个前途,意味着他的生死关头。当这位预备教员重新站到讲台上,又叫起另一个学生背诵《猴子》这首诗的时候,他的样子简直凄惨不堪。如果说在这以前受考察的只是学生,那么现在连先生也被考问了……唉,可惜这两方面进行得都很糟糕。乌利克校长的出现不啻是一次奇袭。除了两三个人以外,全班谁也没有准备。摩德尔松先生当然不能整堂课一直问那无所不知的阿道尔夫。由於校长的出现,背诵《猴子》的时候,不能再看书了,因此课程进行得很糟,等轮到讲课文《撒克逊却后英雄传》的时候,只有摩仑小伯爵一个人能翻译几句,这还是因为他私下对这部小说有兴趣的缘故。其余的人都是磕磕绊绊、结结巴巴,清了半天嗓子,还是毫无办法地卡在那儿。汉诺·布登勃鲁克也被叫了起来,结果他一行也没翻译下去。乌利克校长嗓子里发出个声音,就像谁突然间拨动了大提琴的最低一根弦似的。摩德尔松先生一边绞着他那沾满墨水的笨拙的小手,一边叹息着说:「本来进行得很好啊!本来进行得很好啊!」

直到下课铃响了,他还带着一脸绝望的神情,一半向着学生,一半向着校长唠叨这句话。然而「亲爱的上帝」这时却已凛然可畏地站起来,叉着胳臂,笔直地站在椅子前边,一边茫然向前凝视着,一边狠狠地点着头……过了一下子,他命令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慢条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几乎什么也没答出的学生登记进去。他一下子写了六七个学生的名字,所有的学生都因为懒惰而记了一过。摩德尔松先生的名字当然不能写进去,但是他比谁都糟,他站在那儿,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这个人已经完全报废了。汉诺·布登勃鲁克也是被记过的学生之一。——「我要毁掉你们的前途!」乌利克校长还补充了一句。然后他走出了教室。

铃响了,这一堂课结束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对啊,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几乎是很顺利地过去,好像对你表示讥诮;你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却想不到大祸临头。汉诺在复活节升级的希望如今彻底破灭了。他站起身来,目光呆滞地走出屋子,舌头舔着那颗坏了的臼齿。

凯伊走过来,用一只胳臂搂住他。两人夹在激动地议论着的同学中间走到下面院子去。凯伊忧惧而体贴地望着汉诺的脸说:「原谅我,汉诺,刚才我翻译了。我本来应该不作声,让他们把我的名字也记下来的,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以前不是也解释过,‘朱比特的大树上落下的橡子’是什么意思吗?」汉诺回答说,「事情反正就这样了,凯伊,别管它吧。不要再把它放在心上了。」

「嗯,当然是应该这样。——‘亲爱的上帝’说要毁掉你的前途呢!要是他那喜怒无常的意志决定要这样的话,我看你只有无条件服从这一条路,汉诺!前途,多么美丽的字眼!摩德尔松先生的前途这回也算完了。他永远不能转为正式教员了,不幸的家伙!不错,学校里既有辅助教员也有正式教员,但就是没有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员。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俗经验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说这个人是教员,那个人不是,不就够了吗?为什么一定要说某人是正式教员呢,我真不懂。当然了,一个人可以去找‘亲爱的上帝’或者马洛茨克先生,请他们解释一下。但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们会认为你这是有意侮辱师长,会以叛逆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尽管你非常尊重他们这一切工作,甚至比他们自己还尊重些……算了吧,别谈这些人了,他们都是些笨蛋!」

他们就这个样子在院子里散着步,凯伊为了使汉诺忘掉刚才记过的事,信口跟他闲扯,而汉诺也的确听得津津有味。

「你看,这儿是一扇门,是学校的大门。门是开着的,外面就是大街。咱们溜出去在街上兜圈子好不好呢?现在是休息,离上课还有六分钟;我们可以在上课前准时赶回来。但是问题是,这是不可能的。你懂不懂我的意思?这儿是门,门是敞开的,没有栅栏,没有什么障碍物,什么也没有,这儿是门坎。然而我们却一秒钟也不能出去,甚至连这种思想也不能有……好吧,咱们就放弃这种非分之想吧!咱们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我们说,现在时间大约十一点半左右,听起来就那么荒谬。如果我们说,现在应该上地理课了,这就合情合理了!可是谁也禁不住问一句:难道这就叫生活吗?一切都是颠颠倒倒……哎,老天爷呀,这地方肯不肯把我们从它那亲爱的怀抱里放出去啊!」

「哼,放出去?又怎么样?咳,就这样下去吧,凯伊,放出去也一样。放出去我们又能干什么呢?这里我们至少还不要为自己操心。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和普灵斯亥姆牧师就把我父亲的一项工作承担下来了,天天逼问我,我长大了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我对什么都害怕……」

「不,你说话怎么这么沮丧!你还有音乐呢……」

「我的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凯伊?音乐一点用处也没有。难道我能到处旅行表演吗?首先他们就不会允许我这样做,其次我永远也学不到那个地步。我差不多什么也不会,我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随意编奏个曲子罢了。再说在我想像中到处游荡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在你是另外一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在这儿能对什么都嘲笑,你有一种能和他们对抗的东西。你愿意写东西,愿意给人们说个奇异美妙的故事,这很好,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而且你将来一定会成名的,你是这样有才干。问题在哪呢?问题在於,你比我愉快开朗。上课的时候我们常常彼此交换个眼色,比如说刚才上曼台尔萨克先生的课,很多人都作弊了,而单单彼得逊被记了一过,那时候咱们就对看了一眼。咱们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做个鬼脸就让它过去了……我却不成。我感到这么厌倦。我想睡觉,想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死,凯伊!……哎,我这人一点出息也没有了。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连成名也不愿意。我害怕出名,倒好像这中间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内似的!你记住我的话吧,我什么大事也做不出来。最近普灵斯亥姆牧师在行过坚信礼之后对人说,谁对我也不要存指望了,我是没落的家庭出身的……」

「他真这样说了吗?」凯伊很感兴趣地问道。

「是的,他指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现在被关在汉堡一家精神病院里?——他说得很对。人们不应该对我抱有什么希望了。要是他们真能这样,我一定感激不尽!……我有很多烦恼,许久都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说,我把手指割了个伤口,抆破了块皮……在别人身上,这个伤口,一个星期就会好,而我却要拖一个月,总是不好,还会发炎,越来越厉害,带给我莫大的痛苦……最近有一次布瑞希特先生对我说,我的满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坏了,就是磨成了洞,更不要说那些已经拔掉的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岁,我用什么咬东西呢?我丝毫希望也没有了……」

「真的,」凯伊说,脚步加快了一些,「现在跟我说说你弹钢琴的事吧。我现在打算写个了不起的东西,写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也许等一下,我在绘画课上就开始。你今天下午弹琴吗?」

汉诺沉默了一下子。他的眼光流露出一种忧郁、迷惘和炽热的神情。

「是的,我要弹,」他说,「虽然我不应该弹那个。我应该只弹练习曲和奏鸣曲,然后就停止了。但是我还是要弹,我控制不住自己,虽然它会把一切弄得更坏。」

「更坏吗?」

汉诺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要弹的是什么。」凯伊说。以后两人都沉默起来。

两人都正当青春期。凯伊的脸变得绯红,眼睛望着他,虽然头并没有低下来。汉诺则脸色苍白。他的样子非常严肃,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地望向一边。

施雷米尔先生摇起铃,他们又走到楼上。

现在是地理课,地理课上要举行一次测验,一次关於赫斯——拿骚地区的非常重要的测验。一位留着红胡子,穿着棕色燕尾服的先生走了进来。这个人脸色苍白,胳臂上汗毛毛孔生得很大,然而却光秃秃的,一根汗毛也没有。这就是米萨姆博士先生,一位诙谐的高年级教员。他有咯血症的病根,说话总是用讽刺的调子,因为他认为自己很会说俏皮话,同时又是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他家中有一个小型的海涅文献保存所,收集了不少有关这位病魔缠身的勇敢诗人的文稿和遗物,他进了教室就把赫斯——拿骚地区图挂在黑板上,接着就带着忧郁和讥嘲的神气笑了笑,下命令说,诸位先生可以在本子上把这一地区的一些特征画下来。他好像又想嘲笑学生,又想嘲笑赫斯——拿骚地区;然而这次测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谁都吓得要死。

关於赫斯——拿骚,汉诺·布登勃鲁克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的那一点,跟完全不知道差不了多少。他想看一看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本子,但是「亨利希·海涅」虽然带着一副高傲、受折磨的讥嘲神情,却精神十足地注意着学生的一举一动。他马上就看到汉诺的动作,开口说:「布登勃鲁克先生,我非常想让您把您的书合上,但是我又怕这样做对您不啻是一件善举。继续做吧。」

他说的这两句话包含两点幽默。第一点是,米萨姆博士称呼汉诺为「先生」,第二点是,他用「善举」这个字。可是汉诺·布登勃鲁克却不得不继续俯在本子上绞脑汁,最后还是几乎交了一张白卷。以后他又跟凯伊走出去。

今天所有的关卡都过去了。那些平安地闯过来,良心上没有背着记过的包袱的人是幸福的,他们现在可以轻松愉快地上德累根米勒先生的课,可以坐在阳光充足的大厅里画图了……

绘图室又宽敞又明亮。沿着墙放着的桌子上摆着很多仿古的石膏像,另外一个柜子里还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块和玩具桌椅,这都是素描的模型。德累根米勒先生矮矮胖胖的,留着圆形的络腮胡子,戴着一副棕色、平滑的廉价假发,在后脑袋瓜那里离开了头,显露出真相。他有两副假发,一副是长发的,一副是短发的;如果他刚剃了胡子,他就戴那副短的……他也有一些喜欢说诙谐话的脾气。譬如说,管「铅笔」叫「铅」。此外,他不论在哪里走或站着,身上总散发着一种酒和酒精味。有人说他喝汽油。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是代替别人上门别的课。这时他要大谈俾斯麦的政策,一边为加重语气做着奇怪的手势,从鼻子到肩膀不断地划螺旋形。他一谈到社会民主党便露出一副又仇又畏的神情……「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他常常一边抓住坏学生的胳臂,一边对他们说。「社会民主党就站在门外边了!」他有时会做些神经质的动作。他会坐在一个学生旁边,一边散发着强烈的酒精气,一边用印章戒指敲着那个人的前额,喊出一串不连贯的字、「透视!」、「深影!」、「铅!」、「社会民主党!」、「团结!」,接着又忽然走开……

凯伊在这堂课上写了一堂他的新文学作品,而汉诺则想像着指挥一个大乐队演奏序曲。以后又下课了,大家把东西拿下来。这回学校的大门可以自由通行了,学生们各自走回家去。

汉诺和凯伊同路,一直到城外那所红色的小别墅两人都夹着书包一起走。过了这个地方摩仑小伯爵还独自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回到父亲的家里。他身上连大衣也没穿。

早晨弥漫在空中的大雾这时已经变成雪了,大片柔软的雪花纷纷落下,但一落下来便融化了,地上一片泥泞。两人走到布登勃鲁克家花园门前分了手,但是一直到汉诺穿过一半花园时,凯伊还跑回来一次,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不要那么沮丧……最好不要弹那个!」他轻轻地说;以后他那瘦长的、单薄的背影消逝在风雪中了。

汉诺把他的书包放在走廊那只棕熊标本前爪捧着的托盘上,就走进起居室去向他的母亲问候。她这时正坐在躺椅上看一本黄皮的书。当汉诺从地毯上走过来的时候,她抬起一双棕色的、生得比较近的眼睛迎着他看去,她的眼眶照例罩着一圈青影。汉诺在她跟前站住,她用两手捧着他的头,吻了吻他的前额。

他走到楼上自己的房子,克雷门廷小姐在那里为他预备了一点食物,他洗了洗脸就开始吃,吃完了以后,他从书桌里拿出一包那种厉害的俄国小纸烟,开始抽起来。这种烟如今对他也不是陌生的东西了。然后他坐在风琴前面,弹了巴哈的一支非常沉重、非常严肃的赋格曲。以后他把手背在脑后,望着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窗外除了一片迷茫的雪花外什么也看不见。窗户外面已不是那个流泉淙淙的雅致小花园了。邻居别墅的一堵灰色山墙把视线挡住。

四点钟吃午饭。只有盖尔达·布登勃鲁克、小约翰和克雷门廷小姐三个人。以后汉诺在客厅演奏,坐在钢琴前面等他的母亲。他们这天弹奏的是贝多芬的第二十四奏鸣曲。提琴演奏柔板时发出的声音像天使歌唱一般优美。但是盖尔达不满意地把提琴从自己的下颔拿开,恼怒地望了望它说,音不协调。她没有拉下去就休息去了。

汉诺一个人留在客厅里。他走到通过一座窄小的露台的玻璃门前边,向着外面积雪滑融了的花园望了两分钟。忽然他向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把门上的奶油色的幔帐拉上,让屋子笼罩在昏黄朦胧的光线里。然后他走回钢琴前边,他又站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僵直地、视而不见地盯着一点,逐渐变得模糊迷离起来……他坐下来开始做一次即兴演奏。

他弹的主题非常简单,简直算不得什么主题,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旋律的断片,总共不过一个半小节。当他最初用低沉的声音,以别人无从相信的力量一个音一个音地把它弹奏出来的时候,听起来好像是几只长号在威武地齐声宣布一个基调,一个即将诞生未来一切的泉源。这时谁也听不出来他这支曲子的旨趣所在。但是当他用童高音,用一种乌银似的音色和谐地反覆弹奏了几遍以后,人们渐渐听出来,这个主题基本上只包括一个解决,只包括一个不同调性的眷恋的、痛苦的转换……这本是一个简单、朴陋的创作,然而因为他弹奏时那样庄严坚定,那样一丝不苟,这个调子便平添了一种奇异的、既神秘又寓意深长的力量。接着开始了一段生动活泼的部分,切分音不停地出现、不停地消失,好像在彷徨徘徊,又好像在寻找什么,这中间不时被一声惊叫声撕碎,好像一个灵魂被一个什么不甘沉寂的、只是询问地、悲叹地、消亡下去却又怀着希望地不断以不同的和音出现的声音弄得恐惧不安一样。切分音变得越来越强,又不断被急促的三连音紧紧促迫着;同时那插进去的恐怖的叫喊也渐渐开始成形,渐渐聚集起来,变成一个旋律,最后像一个热情的、祈求的、用喇叭合奏的曲子一样既强大又恭顺地占据了主导地位。那些不停地簇拥着的,那些奔腾起伏的、游移彷徨的、滑来滑去的种种音响都被克服了,都沉寂下来,只剩下这一个呜咽低沉的、如同幼儿祈祷般的合唱的声音以非常精确的简单的旋律嘹亮地响着……最后这声音也在一阵教堂音乐声中结束了。跟着是一个休止符,一段寂静。忽然间,听啊,那第一个主调又以乌银的声色轻轻地出现了,那短拙的曲调,那喑哑的、神秘的短句,那从一个调性甜蜜而又痛苦地向另一个调性的转渡!这时忽然爆发了一片混乱喧嚣,一阵狂野激动,但倾刻又被表示粗犷坚决的号角般的音符控制住。发生了什么事情?酝酿着的究竟是什么?督促人启程的号角长鸣起来,接着好像是力量的另一次整顿和蓄集,坚定的节奏连声响着,出现了一个新调子,一段活泼的即兴演奏,一段热情奔放的狩鼠之歌。但是这调子并不是快乐的,藏在它深处的是傲慢的绝望,它发出来的信号不啻是恐怖的叫喊,而在这一切音响中间,那第一个神秘的主题始终反覆地以扭曲的、奇异的和音出现,听着令人痛苦、陶醉又甜蜜……此后出现的是一连串互相递嬗的事件,谁也猜不透它们的意义和性质,是一串音响、节奏与和音的奇思巧构。汉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这些音响自动地从他的手指下奔流出来,他在前一分钟还不知道下一分钟要弹出来的是什么……他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地俯在键盘上,嘴唇张着,目光遥远而深沉,他那棕色的柔软的卷发掩在太阳穴上。发生了什么事?他经历到了什么?是不是可怕的困难被克服了?毒龙被杀死了?是不是攀上了峭壁?游过了急流,穿过了烈火?而那个简单到了极点的第一个主题,那个从一个调性到另一个调性的转变,一直像嘹亮的笑声,像一个不可捉摸的幸福启示一样在整个音乐中穿来穿去……是的,好像它不断地唤出新的、巨大的力量,跟随而来的是一段宛如呐喊般的狂热奔放的八度音,以后开始了一个高涨、一次缓慢的、但是不可抑制的扩张,用半音奏出的狂野的、不可抗拒的恋情的激荡跳跃。突然间,一声惊人的、挑逗的轻音把这一切都打断了,似乎佛脚下的地面忽然下陷,似乎一个人忽然坠入慾望的深渊中……有一个时候,那又像祈求、又像忏悔的最初的和弦好像轻轻地促醒着出现在遥远的地方,但是转瞬间一片奔腾而起的噪音就掩盖住它,这片噪音时而膨胀起来,涌上前去,时而撕掳着退下去,向下一沉,转瞬又挣扎着向一个神秘的目标迎上去。这个目标一定要显现出来,在这一刹那就要出现,在音乐已达到可怕的顶举的这一刻,由於这时那如饥似渴的恋慕之情已经一刻不能再等待了……而它果然来了,它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了,渴望的痉挛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它来了,好像一块布幕倏地被撕碎,好像门一下子被撞开,好像荆枣的篱笆被砍倒,一堵火墙塌陷下去……最后的解决终於来了,一切都消溶了,希望得到了酣畅的满足,所有的声音在一片欢呼声中化成一个和谐的调子,音乐在一片甜美、眷恋声中逐渐缓弱下去,但这时立刻又转到另外一个调子……转到那最初的主题上去!现在开始了一个用这一主题编排的节日盛会,一次凯旋,一次放荡无羁的狂欢;这个调子以各式各样的音色炫耀着自己,通过不同的八度音出现,它号叫,它颤抖,它歌唱,它欢呼,它呜咽,它装饰着管弦乐队一切绚烂的音色胜利地前进:有时像咆哮的风暴,有时像清脆的铃声,有时像滚滚的珍珠,有时像飞跃的泡沫……演奏者对这个简短的主题、这个破碎的旋律,这个短短的不过一个半小节的幼稚而和谐的创造表现出疯狂的崇拜,这崇拜包含着一种粗野、鲁钝的感情,一种苦行的宗教感,一种类似信仰和自我牺牲的东西……另外,演奏者又是这样毫无节制地、不知满足地贪享着、发挥着这个主题,几乎给人一种罪恶邪僻的感觉。他是那样贪婪地从中吸尽最后一滴蜜液,直到他感到厌恶、感到反胃、感到体力枯竭,这也给人一种绝望、无可奈何的感觉,使人看到,他是如何贪恋着幸福和毁灭。最后,在经过一切放荡之后的疲劳倦怠中,出现了一段缓弱的小调琶音,升高了一个音程,转成为大调,在跌宕不绝的悲凉的声音中逐渐消失下去。

汉诺继续静静地坐了一刻,下巴贴在胸脯上、双手摆在膝上。而后他站起来,关上钢琴的盖子。他的脸变得苍白,双膝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他的眼睛好像在燃烧着。他走到隔壁的房子,挺着身子躺在一张躺椅上,很久很久他一直一动不动地这样躺着。

以后是吃晚饭,吃过晚饭他和他母亲下了一局棋,结果不分胜负。但是这天直到午夜以后他仍然点着一支蜡烛坐在自己屋中的风琴前面。因为这时必须保持安静,所以他只能在幻想中弹奏,虽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打算第二天五点半就起来把最重要的功课准备好。

这就是小约翰生活中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