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四、雅克·科坡诺勒老板

根特城这位靠养老金生活的人和红衣主教大人相对鞠躬,身子低低俯下,声音更低地交谈几句;正在这时,一个汉子硬要跟威廉·里默并肩挤入。这人宽宽的脸膛,身材高大,膀阔腰圆,跟在里默身边,犹如狐狸旁边跟着一只獒犬。他头戴尖顶毡帽,身穿皮袄,混迹到锦缎华服的人中间,就像一个大污点。门官以为他是个迷了路瞎闯的马夫,便一把拦住,喝道:「嘿!朋友,不许进!」

穿皮袄的汉子肩头一拱,将门官撞开。

「你这东西,想干什么?」他吼道,声如洪钟,引得全场都倾听这场奇特的对话。「你没长眼睛,看不见我和他们是一块儿的?」

「您贵姓?」门官问道。

「我叫雅克·科坡诺勒。」

「身份?」

「卖袜子的,挂的是『三链记』招牌,根特城的。」

门官退缩了。若是通报判事和市政长官,倒还罢了;什么,一个卖袜子的,这可就难了。红衣主教如有芒刺在背。所有人都竖耳倾听,瞪眼观望。他大人煞费苦心,花了两天工夫,调理佛兰德这些笨熊,好让他们稍微上得台盘;可是,这种鲁莽行为,实在令人难堪。这时,威廉·里默一脸讪笑,走到门官跟前,悄声对他说道:「您就通报雅克·科坡诺勒老板,根特城市政助理官秘书。」

「对,门官,」红衣主教高声帮腔,「你就通报雅克·科坡诺勒老板,根特城市政助理官秘书。」

这下子帮了倒忙。这种难堪场面,威廉·里默一个人就能掩饰过去;红衣主教一搀和就让科坡诺勒听见了。

「不对,奶奶的!」他声如雷鸣,吼道,「雅克·科坡诺勒,卖袜子的!听见了吗,门官?一点儿不夸大,一点儿不缩小,奶奶的!就是卖袜子的,蛮不错嘛。大公先生要买手套,不止一次光顾我的袜店(法语的「手套」与「根特」同音。这里原文是一句粗话,意为:「大公要办根特城的事,不止一次有求於我。」)。」

全场哄堂大笑,掌声响成一片。的确,一句俏皮话,巴黎人一听就明白,因此一向受欢迎。

还应当交待一点,科坡诺勒是个平民,周围的观众也是平民,因此,他和观众之间的沟通也就疾如闪电,可以说一拍即合了。佛兰德袜商理直气壮,挫辱了达官贵人,这就从平民的心灵中激发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尊严感,尽管在十五世纪,这种感觉还朦朦胧胧,尚不明显。这个袜店老板竟敢分庭抗礼,顶撞红衣主教大人!全体观众怎不心中暗庆:这些可怜虫一惯逆来顺受,别说对红衣主教,就是对给他牵袍裾的圣日内维埃芙修道院院长,院长手下的典吏,典吏手下的卫官的仆人,他们也都恭恭敬敬。

科坡诺勒神态倨傲,向红衣主教大人点头致意,大人赶忙向连路易十一也畏惧三分的万能市民还礼。这时,威廉·里默,即菲利浦·德·果明(菲利浦·德·果明(1447-1511):历史学家,路易十一的近臣。)所说的「精明而狡猾的人」,面带讥诮而自负的微笑,目送他们二人各自就座:红衣主教颇为狼狈,愁眉不展;科坡诺勒则泰然自若,趾高气扬,无疑他在暗自思忖。归根结底,袜商的名头能抵得上任何别的头衔,今天他来参加议婚,决定玛格丽特公主的终身大事,而这个玛格丽特的母亲玛丽·德·勃艮第虽说怕红衣主教,但是更怕他这个袜商,因为,能煽动起根特市民讨伐莽夫查理的女儿宠幸的,并不是一位红衣主教;同样,当佛兰德公主一直跑到断头台下,洒泪哀求民众饶恕她的两个宠幸时,也不是红衣主教,而是他这个袜商能给民众打气,抬一抬穿着皮袄的胳臂,就叫两个显贵的老爷,吉·德·安伯库尔和威廉·於果奈(玛格丽特公主的两个面首。)人头落地。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可怜的红衣主教,和如此拙劣的宾客同席,一杯苦酒还必须饮干。

读者大概没有忘记那个放肆的乞丐吧,从序幕一开场,他就爬到看台前的飞檐上,即使贵宾们到场,他也岿然不动。就在高级神职人员和特使们酷似青鱼拥上看台,纷纷就座的时候,这位老兄索性也盘起腿来,舒舒服服地坐在柱顶托檐上。如此放肆无礼,世上罕见,不过起初无人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移向别处了。而大堂中的情况,他也似乎一无所见,就像典型的那不勒斯人那样,若无其事地摇头晃脑,在全场的喧闹声中,彷佛出於习惯,不时机械地叫喊:「行行好吧!」全场观众,恐怕惟独他一人不屑於回头,瞧瞧科坡诺勒和门官争执的场面。然而,无巧不成戏,根特城的这位袜店老板,偏偏坐到看台的前排,正在乞丐的头上。全场观众对他已经产生极大的好感,一双双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这时又看见他的惊人之举,无不深感诧异:佛兰德这位特使瞧见眼皮下的这个怪人,便伸出手臂,友善地拍了拍遮着破布片的肩膀。乞丐猛一回头,两人面面相觑,起初惊讶,继而认同,终於眉开眼笑……一个袜商和一个癞乞丐,丝毫不顾众目睽睽,竟然拉起手来,娓娓交谈。在这工夫,克洛班·特鲁伊傅的破衣烂衫展现在金灿灿的看台铺垫上,就像毛毛虫爬在柑橘上一般。

这一景象十分奇特,观众都欣喜若狂,大堂里欢声一片,结果红衣主教很快就觉察出事因。他微微探身,但由於所处的位置,只能瞥见破衣衫的影子,自然以为是乞丐在乞讨,心想如此胆大妄为,不禁恼火,便喝道:「司法宫典吏何在,快把这个家伙给我扔到河里去!」

「奶奶的!红衣主教大人,」科坡诺勒没有放开克洛班的手,说道,「这是我的朋友啊。」

「太妙啦!太妙啦!」观众嚷道。从这一时刻起,科坡诺勒老板在巴黎,也像在根特那样,拿菲利浦·德·果明的话说,「在民众中享有极大的威望,因为,这样的伟丈夫,能如此无法无天,必定深孚众望。」

红衣主教咬了咬嘴唇。他俯过身去,对身边的圣日内维埃芙修道院院长低声说道:「为玛格丽特公主的大礼,大公殿下给我们派来的特使,可真够滑稽的!」

「大人,」院长附和说,「对这些佛兰德猪猡,您讲礼貌是白糟踏!可谓置玛格丽特於群猪前(原文为拉丁文。这里套用法国俗谚:「投珠给猪」,即「对牛弹琴」的意思。)。」

「不妨说:置群猪於玛格丽特前(原文为拉丁文。这里搞文字游戏,把公主也骂进去了。「玛格丽特」这个名字,源於拉丁文「珍珠」一词。)。」红衣主教微微一笑,又说道。

对於这种文字游戏,一小帮穿教袍的随从都赞赏不已。红衣主教心中略感宽慰,他的俏皮话也有人捧场,这就同科坡诺勒扯平了。

现在,读者诸公,有能按当前流行的文风概括意象和构思者,敢问在我们吸引住你们的注意力的时候,你们是否想像得出,那座长方形宽敞大堂内是什么情景。金黄色锦缎铺垫的华丽大看台,坐落在靠西墙的大堂中央。门官尖声尖调地一一通报,那些庄重的人物从一道尖拱小门鱼贯入场。不少尊贵的客人已经在前排就座,他们头上戴着貂皮帽、天鹅绒帽或者猩红缎帽。台上静悄悄的,气氛庄严,而台下四周,对面,各处,都人头攒动,闹声喧喧。观众上千双眼睛注视台上每一张面孔,上千种声音叨念报出的每一个姓名。这种场景固然很有意思,值得观众注意。然而在大堂里端,在那木头台上立着的四个彩色木偶,台下还立着四个,那是什么呀?还有,站在台子旁的那个身穿黑袍、脸色苍白的人,他又是谁呢?唉!亲爱的读者,那正是彼埃尔·格兰古瓦和演出的序幕啊!

我们全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恰恰是他担心的情况。

红衣主教一入场,格兰古瓦就不停地忙活,力图挽救他的序幕诗。他先是吩咐陷於停顿的演员提高嗓门演下去,继而看到没有一个人听戏,又吩咐他们停止。戏中断了将近一刻钟,他躁动不安,又是跺脚,又是招呼吉丝凯特和列娜德,鼓动旁边的人要求继续演戏;然而一切努力终归徒劳。红衣主教、佛兰德使团和华丽的看台,那才是惟一的中心、大堂里万道目光聚拢的焦点,谁也不肯把视线移开。还必须指出,我们也要遗憾地承认,红衣主教莅临,悍然分散观众注意力的时候,他们对序幕已经开始有点厌烦了。看台上也好,戏台上也罢,归根结底演的是同一出戏,全是劳工和教士的冲突,贵族和商人的对立。大多数人宁愿观赏看台上的戏:看台上的角色化为佛兰德使团,化为教士随从,有的穿着红衣主教的大红袍,有的穿着科坡诺勒的皮袄,他们都有血有肉,活灵活现,他们都在呼吸,都在活动表演,摩肩抆背,热闹非凡;而戏台上的角色,却是格兰古瓦设计的古怪打扮,全都涂脂抹粉,身穿半黄半白的肥大长衫,还用诗句对话,简直就是稻草人。

尽管如此,我们的诗人看见全场稍微平静一点,又想出一条能挽回全域的妙计。

他转向身旁,对一个看似耐心而和善的胖子说:「先生,干嘛不重新开始呢?」

「什么?」胖子不解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