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2)

第十一章

一、小鞋

丐帮们围攻大教堂的时候,爱丝美拉达姑娘正在睡觉。

然而时过不久,周围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先醒来的小山羊也惊慌地咩咩直叫,终於把她吵醒了。她坐起来,侧耳听一听,又朝外望一望,听到喧闹声,又看见火光,一时吓得要命,急忙冲出小屋,要到外面看个究竟。只见广场上鬼影汹汹,夜袭引起一片混乱,狰狞可怖的人群腾挪蹿跳,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宛如一大群青蛙,人吼马嘶汇成一片鬼哭狼嚎,几支火把在这片暗影中交叉奔跑,好似沼泽上面雾气中乱窜的磷磷鬼火,整个场面在她看来,就像一场神秘的恶战,妖魔在同教堂的石头怪物相争。爱丝美拉达从小耳濡目染,接受了吉普赛部落的迷信观念。因而,她头一个念头,就是以为撞见了在夜间兴妖作怪的精灵,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回小屋,蜷缩在简陋的床铺上,好避开做这样可怕的噩梦。

不过,最初的恐惧情绪逐渐消失了,她听见越来越喧响的喊杀声,也注意到其他一些现实的迹象,便意识到来围攻她的是人,而不是幽灵。於是,她的惶恐虽然没有加剧,但是改变了性质。她想到可能是老百姓暴动,要把她从避难所里抓出去。本来她还抱有希望,瞻念将来总能隐约望见浮比斯,现在想到自己又要丧失性命,又要丧失希望和浮比斯,想到自己这样柔弱无能,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一切逃路都已阻绝,这千种思绪、万般感慨袭上心头,她不禁气馁绝望,双手抱住头顶着床铺,跪在那里战战兢兢,虽说是个埃及姑娘,是个崇拜偶像的异教徒,现在却哭着祈求基督教的仁慈上帝的保佑,祈求向她提供避难所的圣母的保佑。须知一个人即使毫无宗教信仰,一生也总有几回要临时抱佛脚。

她就这样跪伏许久,事实上只顾发抖,也顾不上祈祷,感到那众怒的气焰越逼越近,不由得周身血液都凝固了,根本弄不清这阵势是什么来头,不知道这其中策划了什么名堂,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要干什么,只是预感到后果不堪设想。

她在这惴惴不安中,忽然听见旁边有脚步声,扭头一看,只见小屋走进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手提着灯笼。她有气无力地惊叫一声。

「不要怕,是我。」说话的声音听来并不陌生。

「您是谁?」姑娘问道。」

「彼埃尔·格兰古瓦。」

听到这个名字,她放了心,抬头一认,果然是诗人。然而,他身边有个穿黑袍的人,从头到脚都遮住,吓得她说不出话来。

「嗳!」格兰古瓦以责备的口气说,「佳利比您还先认出我来了。」

的确,小山羊无须等格兰古瓦自报姓名,一见他进来,就迎上去,亲热地蹭他的膝盖,在亲昵中给他身上沾了不少白毛,因为正赶上小山羊脱毛时期。格兰古瓦也亲热地抚摩它。

「同您一道来的是谁?」埃及姑娘低声问道。

「放心吧,是朋友。」格兰古瓦答道。

接着,哲学家把灯笼撂到石板地上,自己蹲下来,紧紧搂住佳利,兴奋地嚷道:「嘿!多么招人喜欢的动物啊!当然是好在洁净,而不是个头儿,还好在明慧,机灵,能识文断字,比得上语文学家!喂,我的佳利,你那些奇妙的把戏,一点也没有忘记吗?雅克·夏莫吕先生是什么样子?」

那黑衣人不让格兰古瓦说下去,走上前粗暴地推推他的肩膀。格兰古瓦站起身来,又说道:「真的,我倒忘了咱们得赶紧。不过,老师,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对人这么不客气呀。我亲爱的美丽的小姑娘,您有生命危险,佳利也有生命危险。有人还要把你们绞死。我们是你们的朋友,来救你们了,快跟我们走吧。」

「真的吗?」姑娘惊慌失措,高声问道。

「对,千真万确!快走吧!」

「我愿意跟你们走,」姑娘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您这位朋友怎么不说话呢?」

「哦!」格兰古瓦答道,「这怪他父母性情古怪,他天生就沉默寡言。」

姑娘只好听信这种解释了。格兰古瓦拉住她的手,他那同伴则拾起灯笼,走在前头。姑娘已经吓昏了头,任凭让人拉走。小山羊蹦蹦跳跳跟在后边,它又见到格兰古瓦,简直高兴极了,总往他的胯下钻,犄角绊得他跌跌撞撞。

「生活就是这样,」哲学家每次险些绊倒,就说一句,「往往是最好的朋友绊我们跌跤!」

他们急冲冲走下钟楼,穿越教堂,从小红门进入修士庭院。教堂大殿里一片漆黑,阒无一人,却回荡着厮杀的喧嚣声,形成可怖的鲜明对照。修士庭院也空荡荡的,修士都逃往主教府邸去集体祈祷了,只剩下几名仆役,失魂落魄,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他们三人和小山羊穿过庭院,来到通河滩地的小角门。黑衣人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读者知道,这片河滩地像舌头一样呈长条状,属於巴黎圣母院,位於教堂的后面,靠里侧是老城的围墙,外侧便是城岛的东端。他们发现这里寂无一人,喧嚣传到这里声势大减,丐帮进攻的呐喊,在他们听来已然模糊不清,不似那么震天动地了。滩头独立一棵大树,在顺水吹来的清风中,枝叶沙沙作响。然而,他们还没有脱离险境,最近的建筑物仍是主教府邸和圣母院。主教府内显然一片混乱,那黑糊糊的庞然大物划出一道道光亮,从一扇窗口跑向另一扇窗口,就像刚燃过的纸张,在留下一堆黑色灰烬中,还有明亮的火星划出无数奇妙的光痕。旁边那圣母院的巨大钟楼,从背面望去,矗立在长形大殿上面,由前庭广场上烛天的火光衬出黑影,犹如巨人火炉前的两副大柴架。

环视周围,整个巴黎都明暗交织,光影摇曳。伦勃朗的绘画,有的就取这样的背景。

提灯笼的人径直走向滩头岬角。只见水边有一排钉了板条的残存烂木桩,低低挂着细瘦的葡萄藤,枝条像叉开的手指四外伸展。在这排木桩外面的阴影中,隐蔽着一只小船。那黑衣人招招手,让格兰古瓦和姑娘上船,小山羊也跟了上去,他自己则最后跳上船,随即砍断缆绳,用长篙把船撑离岸边,再抓起双桨,坐到船头,全力向河中流划去。这里水流湍急,费了好大劲儿,船才离开岬角。

格兰古瓦上了船,头一件事就是把小山羊抱在膝上。他坐在船尾,姑娘过来紧紧挨着诗人坐下,她见那陌生人就产生无名的恐惧。

我们的哲学家一感到小船滑动,就拍起手来,对准佳利的额头吻了一下,说道:「哈!咱们四个,这下得救了。」

接着,他又摆出一副深刻思想家的神态,补充说道:「凡是成大事者,或是鸿运高照,或是计谋神妙。」

小船缓缓向右岸划去。姑娘侧目而视,暗自怕那陌生人。那人已将灯笼的亮光遮盖得严严实实,在黑暗中,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他在船头,好似幽灵一样。他的风帽始终压得很低,如同戴了一副面具;他每划一下桨,肥大的黑袖子随着胳臂飘起来,真像蝙蝠的两只翅膀。再者,他还没有讲一句话,没发出一点声息。他在船上所发出的声音,仅仅是摇桨和行舟荡起无数水纹的声响。

「凭我的灵魂发誓!」格兰古瓦突然嚷道,「我们多么轻松,多么快活,真好比小飞虫!可是,我们又像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或者像鱼一样,都默不做声。天杀的!朋友们,我真希望有谁同我说说话。人声到了人耳就是音乐。讲这话的人不是我,而是亚历山大城的狄迪莫斯(狄迪莫斯(约313-约398):基督教东方教会神学家。自幼失明,但奋发学习,终於成为博学的苦行者,曾受聘到亚历山大城传授基本教义。),可谓至理名言啊。亚历山大城的狄迪莫斯,当然不是个寻常的哲学家。说句话吧,美丽的小姑娘,求求您了,跟我说句话。对了,您不是爱撇嘴吗,特别好看,现在还常这样做吗?亲爱的,任何避难所,都逃不开司法院的管辖,而您在圣母院的小屋里有极大危险,这您知道吗?唉!小蜂鸟在鳄鱼口中做窝呀。老师,月亮又出来了。但愿没有看见我们!我们救出小姐,是做了一件值得称颂的大好事;然而,他们一抓住我们,就会以国王的名义把我们绞死。唉!人的行为总有两个把柄:一件事我受辱;而你受奖;谁崇拜恺撒,就是谴责喀提林(喀提林(约西元前108-前62):罗马共和末期贵族,任过行政长官。因竞选执政官失败,曾多次策动暴乱,反对西塞罗。恺撒曾参与其谋,但及早脱身。)。对不对呀,老师?您说这个哲理如何?我通哲学,全凭本能和天性,『如同蜜蜂懂得几何学』(原文为拉丁文。)。算啦!没人搭腔儿!你们两个,情绪就这么坏吗?我只好自言自语了,这就是我们在悲剧中所说的『独白』。天杀的!告诉你们,刚才我见了国王路易十一,这句詈语还是从他那儿学来的。因此我也说:天杀的!老城里还是那么喊杀震天。那老国王非常残暴,他全身裹着毛皮衣裳,可是欠我创作婚礼赞歌的酬劳始终不给,今晚还差点叫人把我绞死,绞死我也就赖掉债了。可见,他对有才干的人非常吝啬,真应当仔细读读科隆的萨维亚努斯(萨维亚努斯(约390-约484):基督教历史学家。)那四卷书《驳吝啬》(原文为拉丁文。)。千真万确!这个国王对待文人太刻薄了,有时残暴野蛮透顶,跟一块海绵似的,把老百姓的血汗钱全吸进去了。他的吝啬就如脾脏,它肥大起来,就把身体所有其他器官消耗瘦了。因此,艰难的时世所引起的怨声,就转变为抱怨君王的牢骚。在这位温和而虔诚的君主统治下,刑架上吊满了绞死的人,断头台血腥腐臭,牢房也要像肚子一样撑破了。这个国王一只手抓钱,一只手抓人。他是盐税夫人和绞架大人的总代理。大人物纷纷失去荣华富贵,小百姓的数量不断增加。这个君主贪得无厌,我实在不喜欢。您呢,老师?」

黑衣人并不答理,任由喋喋不休的诗人絮叨。他继续奋力划船,同湍急的逆流搏斗:这股急流隔开城岛的顶头和如今叫圣路易岛的圣母院岛的末尾。

「对了,老师,」格兰古瓦忽然又说道,「咱们到达前庭广场,从狂怒的丐帮队伍穿过去的时候,大人可曾注意到那个可怜的小家伙,让您那聋子抡起来,在列王廊栏杆上碰得脑浆迸裂?我眼神不好,没有认出来。您可知道那是谁吗?」

那陌生人没有应声,但戛然停止划桨,双臂像折断一般垂下来,头也垂到胸前。爱丝美拉达听见他抽搐的哀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样的叹息声她曾听见过。

小船一时顺水漂流。过了片刻,那黑衣人重又打起精神,抓住双桨,溯流奋力划进,绕过圣母院岛的岬角,划向草料码头。

「嘿!」格兰古瓦说道,「那边就是巴尔博府邸了。喏,老师,瞧那黑糊糊一片房顶,屋角多么奇特,像一片低沉龌龊的乌云,又斑驳又混乱,月亮进去也给挤个粉碎,犹如从破裂的蛋壳里抛洒出来的蛋黄。那座府邸很漂亮,里面小教堂的拱顶精雕细刻,装饰得富丽堂皇。您可以看到上面钟楼亭亭玉立。还有一座赏心悦目的花园,里面有一个池塘、一座鸟棚、一条回音廊、一个木槌球场、一座迷宫、一所兽房,以及许多深合维纳斯之意的曲径幽蹊。园中还有一棵荒唐树,人称「淫荡树」,只因它向一位着名的公主和一位风流倜傥的法兰西统帅提供了寻欢场所。唉!我们这些可怜的哲学家,同一位统帅相比较,无异於一畦白菜萝卜地去比卢浮宫花园。可是说到底,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大人物也同我们一样,一生好坏参半,苦乐相随,好比作诗,扬抑抑格总伴随抑扬扬格。老师,巴尔博府的传说,我一定要讲给您听听。那种事,结局总是个悲剧。那是在1319年,菲利浦五世统治时代,他是历代法兰西国王中在位时间最长的。那一传说的寓意,正在於肉欲是有害而邪恶的诱惑。邻人的老婆,长得再怎么美,再怎么让我们动心,我们也不要色迷迷地看人家。通奸是一种极为放荡的念头。通奸是一种好奇心,对别人的情欲感兴趣。哎呀!那边的喊杀声更厉害啦!」

果然,圣母院周围的喧嚣有加无已。他们侧耳细听,可以相当清晰地听见胜利的欢呼声。大教堂上上下下,突然无数火把齐明,照亮军卒的盔甲:钟楼上,楼廊上,扶壁拱架下,到处闪闪发亮。举着那么多火把,似乎在寻找什么;不久,那远远的喊叫声就清清楚楚传到潜逃者的耳畔:「埃及姑娘!女巫!处死埃及姑娘!」

不幸的姑娘垂下头,脸埋在手里。那陌生人开始拼命划向岸边。而我们的哲学家,这时却在心里犯合计。他感到吉普赛女郎靠得越来越紧,似乎把他当成惟一的避难所,他反倒悄悄地避开,只是紧紧地搂住小山羊。

毫无疑问,格兰古瓦忧心如焚,左右为难。他想到「按照现行法律」,小山羊若是被抓回去,定然处以绞刑:失去可怜的佳利,那太遗憾了;不过,两名刑犯都拖累他,就未免太多了,况且他那位同伴正巴不得照看埃及姑娘。他思想上展开激烈的斗争,如同《伊利亚特》中的朱庇特那样,反复衡量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他眼泪汪汪,看看小山羊又看看埃及姑娘,喃喃说道:「我可没能力救你们两个呀。」

小船震动一下,表明抵岸了。老城那边喊杀声一直甚嚣尘上。那陌生人站起身,走到埃及姑娘面前,要挽上她的手臂扶她下船。姑娘却一把将他推开,扭身紧紧抓住格兰古瓦的衣袖。而格兰古瓦又一心照护小山羊,几乎也是将她推开了。於是,姑娘只好独自跳下船,此刻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眼睛注视着流水,站在那里呆立半晌,等醒过神儿来才发现,码头上只剩下她和那个陌生人了。看来,格兰古瓦趁下船之机,已经带小山羊溜走,钻进水上谷仓街那密集的房舍中间去了。

可怜的姑娘一看眼前只有这个人,便不寒而栗。她想说话,想喊叫,想呼唤格兰古瓦,可是舌头不听使唤,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猛然间,她感到陌生人的手放到她手上,只觉得冰凉而有力,不由得上下牙齿格格打战,脸色比照着她的月光还要苍白。那人一言不发,拉住她的手,大步朝河滩广场走去。在这一时刻,她隐约感到命运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精神也就垮下来,听任那人拉着,一路小跑才跟上他的步伐,虽然此处码头是上坡路,却恍若顺坡滑下去。

她四面张望,不见一个行人,堤岸空荡荡的;周围也寂静无声,感觉不到有人活动,而只有一水之隔的老城则火光烛天,传来喧嚣叫嚷,并夹杂着呼她名字,要杀死她的喊声。除了老城,巴黎其他街区呈现大片黑影,在她周围铺展。

这工夫,陌生人一直拉着她走,仍然一声不吭;仍然脚步匆急。这次经过的任何地点,姑娘都想不起来曾经到过。走到一扇亮灯的窗前时,她情急挣扎,猛力大喊一声:「救命啊!」

窗户打开了,住在里面的居民穿着睡衣,举着灯出现在视窗,痴呆呆地朝码头大街望了一眼,咕哝两句话,又把窗板关上了。姑娘没听见他讲什么,但是最后希望的一点亮光也熄灭了。

黑衣人仍一言不发,牢牢抓住她,越走越快。她也不再挣扎了,有气无力地跟着走。

铺石路面起伏不平,她深一脚浅一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不时鼓起勇气问一声:「您是谁?您是谁?」而对方就是不理睬。

他们始终沿着码头大街走去,来到一片相当大的广场。这时正好有点月光,看出这是河滩广场,只见场中央竖着一个黑黑的东西好像十字架,那正是绞刑架。姑娘辨清这些景物,便明白到了什么地方。

那人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一把掀下风帽。

「噢!」姑娘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早就知道又是他!」

果然是教士,那样子就像他本人的阴魂。恐怕是月光的效果,在这种清辉下,所见似乎全是景物的幽灵。

「你听我说,」他终於开口,这阴森可怖的声音,姑娘好久没有听到了,现在一听便不寒而栗。他继续说下去,话语急促而又断断续续,表明内心异常激动:「你听我说。我们来到这里。我有话要对你讲。这里是河滩。这里也是一个终点。命运将我们投在一起,我就要决定你的生死,你就要决定我的灵魂。这是一片广场,现在是黑夜,跨过去就一瞑不视了。因此,你要听我说。我要告诉你……首先,不要向我提起你那个浮比斯。(他边说边拖着她来回走动。就像一刻也不能待在原地的人。)不要提起他。明白吗?你若是讲出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肯定非常可怕。」

说罢,他就像一个物体重又掌握重心,恢复静止不动的状态。尽管如此,他的话还是照样流露出内心的激动,声音也越来越低沉了。

「不要这样扭过头去。你听我说。这是很严肃的事情。首先,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我向你发誓,这绝不能开玩笑。刚才我说什么来着?提示我一下吧!哦!司法院有个决定,要把你送上绞刑架。我这是从他们手中把你救出来。可是,他们还在追捕你。瞧瞧吧。」

他伸臂指向老城。看情景,那里果然还在搜寻。喧声越来越近。河滩对面总监府的塔楼人声嘈杂,火把通明;军卒举着火把,在对岸跑来跑去,连声喊叫:「埃及姑娘!埃及姑娘在哪儿?绞死她!绞死她!」

「你看到了,他们在追捕你,我没有对你说谎。我呀,我爱你。不要开口,如果只想说你恨我,还是不说为妙。我已经下了决心,再也不听这种话了。我刚刚救了你。先让我把话说完。我有能力保你安然无恙,而且全部准备就绪,就看你的意愿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办到。」

他猛然打住:「不对,要讲的不是这些。」

他始终没有放手,现在又拖着她跑起来,径直跑到绞刑架下,指着绞刑架,冷淡地对她说:「你在它和我之间选择吧。」

姑娘从他手中挣脱,跪到绞刑架下,抱住阴森森的石台。继而,她把俊秀的头半扭过来,看着教士,那姿态真像十字架下的圣母。教士则伫立不动,手指始终指着绞刑架,那姿势如同一尊雕像。

埃及姑娘终於对他说:「它还不像你这么可恶。」

教士听了,缓缓放下手臂,眼睛盯着铺石路面,神情万分沮丧。他喃喃说道:「这些石头若是会说话,是的,那一定会讲这个男人多么不幸。」

他接着说下去。姑娘跪在绞刑架下,披散的长发盖住半截身子,无意打断他的话。现在,他的声调变得哀怨而柔和,同他那盛气淩人的面容形成痛苦的对照。

「我呀,我爱您。唉!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不过,烧灼我心灵的烈火,却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唉!姑娘啊,日日夜夜,真的,日日夜夜都在燃烧,难道这一点也不值得怜悯吗?告诉您,这是日思夜想的一种爱情,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噢!我可怜的小姑娘,我太痛苦啦!我敢肯定,这是值得同情的。您瞧,我对您讲话口气多么温和,真希望您不再这么讨厌我。归根结底,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不能怪他!噢!上帝啊!怎么!您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吗?要永远恨我吗?难道就这样完啦?正是有了这种念头,我才变坏了,您瞧,连我自己都讨厌啦!您连瞧都不瞧我一眼!我站在这儿同您讲话,为我们两人所面临的大限而战战兢兢,而您可能在想别的事情!千万不要向我提起那个军官!怎么!我就是匍匐在您的脚下,就是亲吻……当然不是吻您的脚,这您是不肯的,而是吻您脚下的土地,怎么!我就是像孩子一样痛哭流涕,从我胸膛里掏出……不是掏出话语,而是掏出心肝五脏,以便对您说我爱您,就是做出这一切,也都无济於事啦!然而,您的心灵里只有温柔和宽厚,您洋溢着最美好的温情,完全是甜蜜、善良、仁慈和柔美的化身。唉!您只对我一个冷酷无情!噢!竟是这种命运!」

他双手捂住脸。姑娘听见他的饮泣。这还是头一回。他这样站着哭泣,全身颤动,比跪下来还要显得凄惨而恳切。他就这样哭了半晌。

「算了!」他流了一阵眼泪之后,又说道,「我想不出什么话了。本来我想了许多,应当对您说些什么。而现在,我却只顾颤抖,只顾战战兢兢,在关键时刻怯懦了,我感到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在控制我们,因此,我跌跌撞撞,啊!如果您还不可怜我,不可怜您自己,我就会摔倒在这地上!不要把我们两个人都毁掉了。您若是了解我多么爱您!我这是怎样一颗心啊!唉!我是怎样逃避真理,怎样使自己感到绝望!我这个博士,却在践踏科学;我这个贵族,却在折辱自己的姓氏;我这个教士,却拿弥撒书当作淫荡的枕头,却要啐我那上帝的脸!这一切全是为了你呀,你这狐狸精!也是为了更有资格下你的地狱,而你却不要我这个罪人!噢!让我对你全说了吧!还有,还有更可怕的,噢!更可怕的!」

他讲最后的这几句话时,样子完全失态了。他沉默片刻,又彷佛自言自语,但声音却很响:「该隐(该隐: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嫉妒而杀死自己的兄弟亚伯,事见《旧约·创世记》第四章。),你把你兄弟怎么样啦?」

他又沉吟一下,才接着说下去:「主啊,我是怎样对待他的呀?我收养了他,将他扶养大,供他吃喝,喜欢他,溺爱他,结果又把他杀害啦!是的,主啊,刚才就当着我的面,他被人抡起来,在您教堂的石头上碰得脑浆迸裂,这事儿怪我,怪这个女人,怪她……」

他的眼神慌乱起来,声音渐渐低沉,又机械地重复好几遍,间隔的时间颇长,宛如钟声悠长的余韵:「怪她……怪她……」继而,只见他嘴唇翕动,却不闻一点声音了。陡然,他瘫倒在地上,如同一件物品倾颓一样,头埋在双膝之间,匍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姑娘想把压在他身下的脚抽出来,稍微一动,就使他醒过神儿来。他缓缓举手,摸摸凹陷的脸颊,惊愕地看着湿了的手指,半晌才喃喃说道:「怎么!我流了泪?」

他又猛然转向埃及姑娘,无比焦虑地说:「唉!您看着我痛哭流泪,却无动於衷!孩子,你知道这泪水就是火山的熔浆吗?我们仇恨的人怎么也打动不了我们,难道真是这样吗?你看着我死去,还会发笑呢。噢!而我,却不忍看着你死!说一句话吧!只要说一句请原谅的话!不必说你爱我,只说你愿意,这就够了,我就可以救你。要不然……噢!时间一点点过去,求求你,我以一切神圣的事物求求你,不要等我重新变成岩石,如同要索你命的绞刑架!想一想我掌握两个人的命运,而我又丧心病狂,这很可怕,我一松手,就全掉下去,我们下面是无底深渊啊,你这个冤家,我追随你堕落,永生永世!说一句宽厚的话!说句话吧,哪怕只讲一句!」

姑娘张口要回答。他立刻扑倒,跪在她面前,要聆听即将从她口中讲出来的,可能是动情的话。姑娘对他说:「你是杀人凶手!」

教士狂暴地一把搂住她,开始狞笑,说道:「嗯,不错!杀人凶手!可我能得到你。你不要我做奴隶,就是要我做主人。我能得到你!我有一个巢穴,要把你拖到那里去。你得跟我走,你必须跟我走,不然我就把你交出去!美人儿,要么死,要么跟我!委身给教士!委身给叛教者!委身给杀人凶手!就在今夜,你听见了吗?来吧!快活快活!来吧!亲亲我,你这疯女人!要么坟墓,要么我的床笫!」

他的眼睛闪着淫荡和疯狂的神色,淫邪的嘴唇烫红了姑娘的脖颈。姑娘在他怀抱中拼命挣扎,而他满嘴冒白沫儿,吻遍她的全身。

「别咬我,魔鬼!」姑娘连声喊叫,「噢!邪恶的教士!放开我!我要把你这肮脏的花白头发揪下来,一把把扔到你脸上!」

教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终於放开姑娘,脸色阴沉地看着她。姑娘以为获胜了,继续说道:「告诉你,我属於我的浮比斯,我爱的是浮比斯,浮比斯才英俊呢!你这个教士,这么老!这么丑!滚开!」

教士大吼一声,就像受炮烙之刑的不幸者,他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你就死吧!」姑娘见他眼露凶光,想要逃跑,却被他一把抓住。教士又推又搡,将她摔倒在地,抓住她美丽的双手,拖着她快步朝罗朗塔楼拐角走去。

到了那里,他转身又问她一句:「最后问一遍,你愿意跟我吗?」

姑娘用力回答:「不!」

於是,教士高声喊道:「古杜勒!古杜勒!埃及姑娘就在这儿!你报仇吧!」

姑娘猝然感到臂肘被人抓住,回头一看,只见一只枯瘦的胳膊从墙壁的窗洞伸出来,像铁钳一般紧紧抓住她。

「抓紧啦!」教士说道,「她就是那个逃跑的埃及姑娘。不要放开她!我去叫军警。你会亲眼看着把她绞死。」

「哈!哈!哈!」一阵从喉头发出的笑声,从墙里呼应这几句血腥的话。埃及姑娘看见教士朝圣母院桥跑去:那边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这时,埃及姑娘已认出是凶恶的隐修女,不由得惊恐万状,想用力挣脱,她扭动身子,垂死挣扎,绝望地蹿跳几下,可是对方力量大得出奇,紧紧抓住她不放,那瘦骨嶙峋的手指狠狠地掐进她的肉里,渐渐合起来,箍在她的胳臂上,就像铆住似的。甚至可以说,这不止是铁链,不止是枷锁,不止是铁环,更是从墙里伸出的一把有智力的活钳子。

姑娘挣扎得精疲力竭,便颓然倚到墙上,这时,头脑里充满了死亡的恐惧。她想到生命的美好,想到青春、蓝天、自然景象,想到爱情、浮比斯,想到正在逝去的一切和逐渐逼近的一切,想到告发她的教士、要赶来的刽子手,以及在眼前的绞刑架。於是,她感到恐慌的情绪从心头升起,以致毛发倒竖,她又听见隐修女狞笑,低声对她说:「哈!哈!哈!你就要被绞死啦!」

姑娘气息奄奄,扭头看看窗洞,只见铁栏里面麻袋女一脸凶相。

「我怎么得罪您啦?」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隐修女并不答言,只是唱咧咧的,又恼恨又嘲笑地念叨:「埃及姑娘!埃及姑娘!埃及姑娘!」

不幸的爱丝美拉达又低下脑袋,长发披散下来遮住脸面,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同人打交道。

隐修女忽然嚷起来,彷佛埃及姑娘的问话这么久才抵达她的大脑:「你怎么得罪我?还问我!哼!埃及女人,怎么得罪我!好吧,你听着。当初我有个孩子,明白吗?当初我有个孩子!告诉你,一个孩子!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我的阿涅丝!」她在黑暗中好像吻了什么东西,神志失态地又说道,「哼!埃及姑娘,你明白吗?有人把我孩子弄走了,把我孩子偷走了,把我孩子吃掉啦!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姑娘像只羔羊回答说:「唉!那时也许我还没有出生呢!」

「哼!不对!」隐修女又说道,「你肯定出生了,你正是那时出生的孩子。她活到现在,也是你这样年龄!没错儿!我来到这里十五年了,苦了十五年,祈祷了十五年,这十五年来,我的头总是撞这四面墙壁。告诉你吧,我的孩子是埃及女人偷走的,明白吗?是她们吃掉的!你有没有心肝?想想看,一个娃娃是怎样玩耍,怎样吃奶,怎样睡觉,那简直天真可爱极啦!噢!正是这样一个孩子,让人偷走啦,让人杀害啦!仁慈的上帝完全了解!今天,该轮到我了,我要吃掉埃及孩子。哼!没有铁栏杆挡着,我真想咬你几口!我的头太大,钻不出去!可怜的小乖乖,趁着她睡觉的时候!她们抱走她时即使把她弄醒,她怎么哭叫也没用,我不在跟前呀!哼!做母亲的埃及女人,你们吃了我的孩子!来看看你们孩子的下场吧!」

说罢,她格格大笑,或者说格格咬牙,这两者在她那狂怒的脸上十分相似。这时,天色开始放亮,灰蒙蒙的曙光照见这一场景,看着模模糊糊,可是广场上的绞刑架则越来越清晰了。可怜的女犯彷佛听到,圣母院桥那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太太,」姑娘双手合十,跪下来说道,她披头散发,惊恐万状,看样子完全懵头了,「太太!抬抬手吧。他们来了。我没有做过一点对不起您的事情。难道您愿意看着我就这样被残忍地处死吗?我相信,您是有恻隐之心的。那样死太可怕了。放我逃走吧!放开我!行行好啊!我不愿意那样死掉!」

「还给我孩子!」隐修女嚷道。

「饶命吧!饶命吧!」

「还给我孩子!」

「看在上天的分上,放了我吧!」

「还给我孩子!」

姑娘全身瘫软,支撑不住,再次倒下去,眼珠直了,就跟入殓的人一样。她讷讷地说:「唉!您找您的孩子。我却找我父母。」

「把我的小阿涅丝还给我!」古杜勒还照样说,「你不知道她在哪儿吗?那你就等死吧!我来告诉你。从前我是个妓女,有个孩子,孩子被人偷走了。是埃及女人干的。这你就明白了,你必须死。日后你的埃及妈妈来向我要你,我就对她说:做母亲的,看看这个绞刑架吧!要不,那就得把孩子还给我。你知道我的小女儿在哪儿吧?喏,我让你瞧瞧,这就是她的小鞋,我只有这一点念心儿了。还有同样一只,你知道在哪儿吗?你若是知道,就告诉我吧,就是在天边,我爬着也要去找回来!」

她说着,就从视窗探出另一条手臂,给埃及姑娘看绣花小鞋。这时天已大亮,能够看清鞋的形状和颜色了。

「让我好好看看这只鞋,」埃及姑娘颤抖着说,「上帝呀!上帝呀!」

与此同时,她用没有被揪住的那只手,急忙打开脖子上挂的缀着绿玻璃珠的小香囊。

「打开吧!打开吧!」古杜勒吼道,「搜搜你那魔鬼的护身符!」

可是,她戛然住声,浑身哆嗦起来,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喊叫:「我的女儿!」

原来,埃及姑娘掏出来一只小鞋,同另一只完全是一对。小鞋上贴着一块羊皮纸,上面写着这句谶语:

另外一只找回来,

母亲把你搂在怀。

隐修女的动作比闪电还要迅疾,当即对比了两只鞋,看了羊皮纸上的字迹,她立时笑颜逐开,脸上焕发天堂的喜悦,叫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我的母亲!」埃及姑娘应道。

这情景我们就不细表了。

墙壁和铁窗栏将母女二人隔开。隐修女怨道:「噢!墙壁呀!噢!看到她,却不能拥抱!你的手,把手伸过来!」

姑娘把手臂从窗洞伸进去,隐修女一下子扑上去,嘴唇紧紧贴在这只手上,沉醉在这个吻中,许久没有止息,只是因啜泣而后身不时起伏。她在黑暗中,这样默默无声,然而却泪如泉涌,好似夜雨滂沱。可怜的母亲,积十五年的苦楚,一滴滴滤出的泪水,贮蓄在她这口又黑又深的心井里,现在汹涌而出,倾泻在这只宝贝的小手上。

她猛然直起身,掠开额前的灰白长发,一言不发,便用双手狠摇铁窗栏,比母狮还要凶猛。铁条撼不动。於是,她到屋子的角落,搬来她当枕头的大石块,铆劲儿朝铁窗栏砸去,只见迸出无数火星儿,一根铁条应声断裂。再砸第二下,古旧的铁十字窗栏就完全垮了。接着,她用双手将铁条完全折断,再将生锈的断头掰开。有时候,女人的手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钟的工夫,通道就打开了,她拦腰抱住女儿,将她拉进小屋,嘴里一边咕哝道:「来吧!让我把你拉出深渊!」

她把女儿拉进小屋,就轻轻地放到地上,然后又抱起来,搂在怀里,彷佛还是她原来的小阿涅丝。她在小屋里走来走去,如醉如痴,又叫又唱,简直乐坏了,边吻女儿边同她说话,忽而格格大笑,忽而号啕大哭,这一切都同时迸发出来。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说道,「我有女儿啦!她就在这儿,仁慈的上帝还给我了。喂!大家都来看啊!这里有人来看我有女儿了吗?我主耶稣啊,她多美呀!我的仁慈上帝,您让我等了十五年,就是要等她出落个漂亮姑娘还给我。原来,埃及女人并没有把她吃掉啊!这话是谁讲的啦?我的小女儿!我的小女儿!亲亲我!那些善良的埃及女人!我喜爱埃及女人。真是你呀,怪不得你每回经过这里,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还以为这是仇恨的缘故。原谅我吧,亲爱的阿涅丝。当时你觉得我很凶,对不对?我爱你。你脖子上这颗小痣,还有吗?瞧一瞧。还在呢。嘿!你的模样多美!这双大眼睛是我给您的呀,小姐。亲亲我吧。我爱你。别的女人有孩子,我才不在乎呢,现在对她们嗤之以鼻。她们来看看就知道了。这是我的女儿。瞧她这脖子、这眼睛、这头发、这双手。到哪儿能找到这样漂亮的!嗯!我敢打保票,她这样人,准有许多追求者。我哭了十五年,容貌完全凋残了,现在又在她身上重现。亲亲我呀!」

她还说了许多疯疯癫癫的话,而声调优美极了,甚至还拨弄可怜姑娘的衣衫,弄得姑娘脸都红了,又用手摩挲她那光润油亮的发丝,又连连吻她的脚、膝盖、脑门和眼睛,无处不爱得着迷。姑娘由着她爱抚,只是不时无限温柔地低声叫一声:「母亲!母亲!」

「你瞧,我的孩子,」隐修女说一句吻一下,「你瞧,我会多么爱你。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去过美好的日子。在我们家乡兰斯,我继承了一点财产。兰斯,你知道吗?哦!不,你不会知道,那时你还太小!你也不知道,你生下来四个月的时候有多漂亮!有人好奇,从七古里远的埃佩尔奈来看你的小脚!我们能有土地,能有一所房子。我让你睡在我的床上。上帝呀!上帝呀!谁想得到呢?我找回女儿啦!」

「母亲啊!」姑娘激动万分,好容易恢复说话的力量,「那个埃及女人早就跟我说过了。埃及女人中,有一个心肠非常好,是去年死的,她一直像奶娘一样照看我。就是她把这小香囊挂到我脖子上,还常常对我说:『孩子,好好保存这件宝贝,这非常珍贵,日后能帮你找到母亲。你这是把母亲挂在脖子上。』那个埃及女人,她说得多准!」

麻袋女又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来,让我亲你!这话你说得多感人。等回到家乡,我们就把这双小鞋送进教堂给圣婴穿。我们这一切,全亏了圣母。上帝呀!你的声音多甜啊!你刚跟我说话,就跟音乐一样!啊!我主上帝啊!我可找回孩子啦!天下有这种事,能叫人相信吗?人不会随便就死掉的,这个,我也没有乐得死过去。」

接着,她又拍起手来,又笑又叫:「我们要过上幸福的日子啦!」

这时,兵器撞击和战马宾士的声响,恰好传进小屋,马队似乎从圣母院桥那边过来,越跑越近了。埃及姑娘惊慌起来,立刻投进麻袋女的怀抱。

「救救我!救救我吧!妈妈!他们来啦!」

隐修女面失血色。

「天啊!你说什么?我倒忘啦!有人追捕你!你干了什么事儿啦?」

「我也不知道,可我却被判处死刑。」不幸的孩子答道。

「死刑!」古杜勒说道,她像遭了雷击,身子摇晃起来。「死刑!」她直愣愣地看着女儿,又缓缓说道。

「是呀,妈妈,」姑娘惊恐万状,又说道,「他们要杀我。他们跑来抓我啦。那个绞刑架是给我预备的!救救我!救救我吧!他们到啦!救救我呀!」

隐修女好像化为石像,半晌没有动弹;继而,她摇了摇头,表示怀疑,接着敞声大笑,又恢复那吓人的狞笑:「哈!哈!不!你这是说梦话。哦,是啊!我失去了她,一过就是十五年,而我把她找回来,却只待一分钟!他们又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瞧她现在长得这么美,长得这么高,瞧她跟我说话,这么爱我,而正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倒要来吃她,当着我这做母亲的面把她吃掉!噢,不行!这种事情不可能。仁慈的上帝绝不允许这样。」

这时,马队似乎停止前进,只听远处有人说:「走这边,特里斯唐先生!教士说,我们到老鼠洞就能找到她。」於是,重又响起嗒嗒的马蹄声。

隐修女站起来,绝望地喊道:「快逃命!快逃啊,我的孩子!我全想起来了。你说得对。他们要杀你!残暴啊!伤天害理啊!你快逃吧!」

她从窗口探出头去,立刻又缩回来。

「待在这儿吧,」她急促而又凄然地低声说,同时紧紧抓住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的手,「待在这儿吧!别出声!到处都是兵。你不能出去,天都大亮了。」

她的眼睛干涩如焚,半晌没讲话,只是在小屋里大步走来走去,不时停一停,扯下一缕斑白头发,用牙齿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