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脸庞埋藏在云层中,火光出现地太匆忙。我在黑暗中张望枯等,我的声音永远追不上你的光亮。我的雷震等着你下一次的出现。
「雨啊,谢谢你陪了我一整夜。」
1.
如果天气预测明天降雨机率是百分之七十,代表如果有一百个明天,就会有七十个明天是下雨的。
她说,我会在一百零一天的时候跟她相逢,如果这一百个日子都没下雨。
外面的雨还是滴滴答答下着。第七十二天,失败。
我在日记本上打了一个红色的叉,力道过猛的结果让这页纸破了一个洞。
在红色的交叉线的交点。
我仔细地用拇指将破洞处的红色墨水压干,接着把淡蓝色的纸条夹在这一页当中。
我不愿意淡蓝色的纸条,沾上任何不属於她的颜色。
一直到听见阿夆的敲门声,才知道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清晨。
我在马桶上枯坐了一夜。
我原本以为这会是我最接近她的时候,凌晨时分下起的这场雨,很痛。
很痛很痛。
我试着立刻从马桶上起身,但是双脚酸麻令我动弹不得。
我好想就这样坐着,直到这场雨停下来为止。
『你大概不相信,现在的我尿很急吧。』阿夆在厕所门外说着。
「等我一下。」我不停揉着自己的大腿。
『你大概不相信,我现在真的急到膀胱快要核爆了吧。』
「我相信,」我挣扎起身,象征性的冲了水。「我真的相信。」
打开门之后,我对卢其夆点点头,用表情对他说抱歉。
『你大概不相信,你不需要感到抱歉。』
他拍拍我的肩,一边抓着屁股一边走进浴室。
一直到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我仍旧呆立在浴室门口。
到处都是雨的味道。
夏末的旱期让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雨降临之前,空气就充满了潮湿的氛围。
我曾经很喜欢这种气味。因为下雨会打乱生活上的规律,然后在捣蛋成功后自成一种节奏。
我算是很奇特的人吧!我总喜欢淋雨,近乎痴狂地喜爱着。
最夸张的一次,曾经坐在Taxi的上头,把窗户偷偷摇下来,把头伸出去。
最后被Taxi司机严厉的制止,我却开心地不能自己。
台湾本来就多雨。
有雨的地方,让我感到安心。
然而那个陪我淋雨的女孩子离开之后,我学会了避雨。
彻夜的枯坐让我的两腿酸麻不已,我将日记本放回书架上之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喘气。
这场雨压得我快要换气过度,也觉得异常的饥饿、疲惫。
浴室里传来阵阵吹风机的声音,我看着桌上马克杯发呆。
会不会在我饥饿万分的时候,忍不住将这个杯子吃下去呢?
吃下马克杯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曾经在饥饿万分的时候,尝试把自己的书桌啃掉。为了让书桌看起来更美味,我还在桌角涂了些便利商店免费的番茄酱。
当然最后我并没有把书桌吃掉,卢其夆借了我几块钱让我买了一颗茶叶蛋。「只」借了我六块钱。
卢其夆是个很节俭的家伙。虽然他节俭的程度趋近於吝啬,但是我觉得最好的形容词应该是「抠门」。
在我饥寒交迫的时候只肯借我六块钱的人,实在忍不住要谴责他。
阿夆其中一份工作是在7-11便利商店打工,上次我吃桌子用的番茄酱,就是他借给我的。当然,跟他借的所有东西,都必须归还。
我选择搬到这个地方与他同住,是因为这个二房东的要求并不高。
『只要你不养会吃人的猛兽,也不跟我借钱,欢迎你成为我的伙伴。』他是这么说的。
『还有别忘了,房租不要冲缴。』
半年后的今天,他始终想把我赶出去。依照他的说法,我违反了所有的规定。我跟他借过钱,也就是为了上次的茶叶蛋。
而我虽然没养什么会吃人的猛兽,但是他觉得我本身就是个禽兽。
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只跟我提过他有一个爷爷,一个人住在眷村里头。
听他说高中毕业之前,他一直与爷爷同住,搬出来的原因则没有多谈。
他非常地节俭,同时有三份工作。每天就像一阵风一样,回来洗个澡又立即出门到下一个地方打工。
他总喜欢跟我聊哪个工作赚的钱最多,赚的最轻松。
目前排行榜第一名,是圣诞节打扮成圣诞老公公到街上发糖果以及传单。
『可惜,一年只有一个圣诞夜。』他很感叹地跟我说。
我不知道他这么辛苦地挣钱为了什么,只是像一阵风一样到处奔波打工,让我觉得他非常有毅力。
我看着桌上的马克杯,可怜的马克杯。你这辈子注定只能够装凉水了,因为你的主人是个小气鬼。
『你在跟谁说话?』阿夆从浴室走出来。
「马克。」我说。
『马克是谁?』
他在沙发的另外一端坐下,把脚翘在桌上。
「马克是一个很可怜的人,肚子很饿,却没办法吃点热食,永远只能够喝凉水。」我学阿夆把脚放在桌上,「所以我在安慰他。」
『为什么不能吃热食?』
「因为他的主人是个小气鬼啊!」我拿起桌上的马克杯,顺手点起了一根菸,「小气鬼,喝凉水……小气鬼,喝凉水……」
阿夆从我的手中将菸盒拿了过去,伸着手跟我讨打火机:
『说到这个,你大概不知道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不想听!」我把菸盒抢了回来。
『你大概忘了上次跟我借的那六块钱,还没有还我……』
「可怜的马克啊……」我拿着桌上的杯子叹气。
『万里长城永不倒,欠钱一分不能少。」
卢其夆的眼神,实在很适合出门被车撞。撞倒之后请务必记得倒车。
「黄河长江水不淹,交情何只六块钱!」
我用力地把马克摔到桌上,彷佛可以听见马克哀嚎的声音。
『你大概不知道秦始皇是怎么死的,欠我钱不还被我打死的。』
「喔?你知道清朝怎么灭亡的吗?因为我欠的太多。」我得意地笑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明天不还钱,横着回故乡。』
「嘿!离离囊中钱,一岁一枯荣。你也花不尽,何必要我还?」
『我圈叉你的圈圈叉叉,我最近很潦倒,这六块钱……』
「我最近也很穷酸,你竟然还跟我计较这区区六块钱?」
『也就是说,你今天打定主意不还钱罗?』
「不是我不还,今天有困难。」
我的口袋怎么摸都只剩下几个零钱,而那是这个月剩下的所有资金。
『好吧,吃下去吧!』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吃下去就不用你还。』
我看着他手里的马克杯,很想马上到外头去找一台车狠狠辗过他。
「可怜的马克,可怜的马克。」我珍而重之地抆拭着杯子。
『要吃掉马克或者要还钱?』现在的我就像被猎枪瞄准的高级猎物一样。
为什么是高级猎物?
难不成我要说自己是低级的吗?
电灯暗了一下,转瞬间又重新闪烁着亮起。外头一阵闪光,我们同时转头往窗户的方向看去。
『吓我一跳,』阿夆说。『快下雨了。』
「已经下了一整夜。」我说。
『你大概不知道,刚刚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什么问题?」
『这样好了,』阿夆从口袋拿出一个硬币,『我们交给命运之神决定。』
『假如扔出来结果是正面,你就还我钱,或者把马克吃掉。』
「如果是反面呢?」
『那就把马克吃掉,或者还我钱。』
我把拖鞋拿起来往他身上扔过去。
「这两个结果不是一样吗?」
『好吧,如果是反面,这六块钱就不必你还。』
我把硬币抢了过来,放在手心里面。
硬币之神啊,你千万要主持正义啊!
我把硬币往上一扔,随着抛物线上升,下降,接着落在地毯上。
阿夆蹲在我身旁,两个人仔细地端详着结果。
『吃下去吧。』阿夆把马克递到我的眼前。
「这么会有这种事?」我愤怒地把硬币砸往他的身上。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吃亏在眼前,哈哈哈……』
看着卢其夆的小人嘴脸,我觉得如果真的有地狱的话,这家伙应该第一个被抓去拔舌地狱。
『我会去拔舌地狱?那到时候再请你帮我开地狱的门吧。』
「为什么我要帮你开门?」
『因为你会先进去啊!』
「你……」
『对了,』他翻箱倒柜地找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干嘛?」
『我记得有一包过期的奶精,想让你凑合着吃,比较不会没胃口。』
我把马克用力往他的两股中间塞进去。
卢其夆「啊」的一声,拿过期的奶精丢我,嘴里还不停念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老你的大屁股。」我怒吼着。
『好歹我也虚长你几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懂吗?』
「老吾老又你没有人家老,幼吾幼我看你真的没得救。」
『那你快吃吧。』
「你以为我是垃圾桶喔?说吃就吃。」
『那不然还钱。』
「嘘,」我低下头,「什么都不要说,我要静静地思考一下。」
『思考什么?』
「怎么样撞死你比较有快感。」
百分之五十的机率都可以猜错,我真的澈底book了。
book给这个掷硬币的机率问题。
『什么是澈底book?』
「book是什么?」
『书啊。』
「那就对啦,白痴。」
『澈底book……澈底输了……喔,原来是这样啊!』
「你的英文要好好加油,这样吧,欠你的钱,就当作你跟我补习英文的学费好了。」
『快吃!』
「哇操!」
一半的机会都可以猜错,我今天真的很倒楣,衰得可以。
往常的我都觉得自己的脸帅得很痛,惟独今天是「衰」得很痛。
我把马克拿到洗手台去清洗干净,放回客厅的桌尚。
一边收拾着东西,打工的时候差不多到了。
一天两个小时,一个小时一百块,安亲班数学老师。
亏我还是个教小朋友数学的老师,竟然败给了一个掷硬币的游戏。
我穿上外套,窗外传来阵阵雨声。
隐约可以看到几刀闪电划过窗外的景色,空气都像被闪电砍得溅血一样。
入秋前的雷雨,反而更加吓人。
窗外又闪过几条电光,一直没听见轰隆的雷声。
拿起钥匙,在屋外穿起了雨衣。
『回来记得要吃喔,马克杯就留给你了!』
「闭嘴!」
关上门的瞬间,天空闷吭了一声。
我背靠着门,闭上眼睛。
你终於来了。
永远都会冲到的雷震。
我走向淋着雨的机车,拉紧雨衣的松紧带。
过於潮湿,老迈车子哀嚎着不肯被我发动。由於车龄过高,我必须不断重复着转动钥匙,发动机车的动作,才可以让它乖乖睡醒。
耳边不时传来阵阵雷鸣。
闪电,好像不再出现了。
她不再出现了。
正当我最后一次关闭电门,扭动钥匙准备发动机车时,「轰」地一声,车子发动了,同一时间也打了一声响雷。
同时发生的除了雷声之外,还有,我的钥匙,被、我、扭、断、了。
被、我、扭、断、了?
我张大了嘴看着自己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努力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是该赶紧把车骑去修理,把断在钥匙孔的钥匙取出来,还是叫卢其夆出来,趁着车子还发动的时候狠狠地撞他几下。
正当我心念电转的时候,老迈的机车它、它、它,它……熄火了。在一阵雷声当中。
哇操,我今天的脸,真的衰得好痛。
* 嘘,让我想一下,该怎么让我的车跟卢其夆同归於尽。*
还剩下二十分钟。
我在公车站牌前焦急张望等待,希望公车能够赶紧来,让我躲进那个不会淋到雨的空间。
我摸摸自己的脸,真的有点痛,没想到一个人倒楣的时候,脸还真的会倒楣得很痛。
我不停地看着自己没带手表的右手腕,好像这种象征性的动作可以稍微舒缓我紧绷到即将瓦解的心情。
随着伸出右手又放下的动作不断地重复,我彷佛可以见到我的青春随着珊珊来冲的公车不停消失。
这种流逝的感觉竟然与长痔疮的时候却想拉肚子一样。
不仅痛而且有一种不得不的拼命。
形容这种拼命的感觉,会用「阿婆生子」来形容。但是对我来说这种歇后语太落於俗套了一些。
我忍不住表扬自己在紧要关头还可以这么幽默的智商。
从口袋中掏出准备好的零钱,确认两个十块钱硬币没有欺负个头比较娇小的壹元硬币。
硬币中夹着一张白色的纸条,熟悉的感觉从指头间蔓延开来。
我兴奋地打开那张纸条,结果只是一张过期的发票。
只是一张发票而已。
我深呼吸了一口,再次伸出我没带手表的右手腕。
「请问现在几点?」突然一阵清脆的音符在我身后响起,我回过头看着。
『还有五分钟车子才会来。』我说。其实我才不知道,我胡诌的。
「喔,谢谢你。」
这个女孩的马尾用了一个很奇怪颜色的发带,蓝不蓝绿不绿的,感觉很特别。可惜上头系的蝴蝶结是个败笔,左边的翅膀太大,右边的翅膀太小。
「对不起,你雨伞上的水喷到我身上了。」
我的转身太过用力,雨伞经过一周天的回旋,雨水以顺时针的角度飞散出去,恰好喷到她的身上。
『唉,雨水本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你说什么?」
这个女孩子应该去参加最会发问的世界纪录比赛。
『我说……』
话还没说完的同一个时刻,公车来了。
我匆忙踏上公车,收起雨伞,掏着口袋里的零钱。
『到员林。』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零钱。
二十一块,二十一块。我把两个十元硬币进去,框啷两声。
该死,我的一块钱硬币怎么掏不出来。
终於我把整个口袋都给翻了过来,还是找不到那调皮捣蛋的一块钱。
『司机先生,我的一块钱不见了……』
「二十一块,谢谢。」好样的,连个上诉的机会都不给。
『可不可以明天再来还你?』
「先生,小本经营,恕不赊帐。」哇操……
『打个折嘛……』
「我先借你吧。」
刚才那个长发女孩从我身后投了一个硬币进去。
『谢……谢谢。』
我转过头去看着这个救世主般的女孩,在心里给她一个热烈的掌声表扬她。
好人会有好报,美人会给我抱抱。
我立刻往前走,目光不停地搜寻着车上的状况。
车上人不算多,但是位置只剩下一排。
由於我很快就要下车,於是选择了靠近走道的位置。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救世主女孩应该会坐到我的身边。
到时候再跟她好好地道谢。
找到座位坐下之后,我不停地在口袋里搜寻一块钱硬币这个小淘气,怎么会在最重要的时候,却偏偏让我找不到。
也许是刚刚在检查口袋的时候,不小心掉到地上去了。
可恶,下班之后一定要回去把它找出来!
我等着那个长发女孩坐到我身旁的位置,却冲冲没有看见她的踪影。
直到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她手抓着一旁座位上的把手,背对着我像个雕像一样的站着。
『哈罗,』我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这里给你坐。』
「没关系,你坐就好。」她给了我一个敷衍的微笑。
『有两个位置啊!』
「嗯。」她对我笑了一笑,还是没有坐下。
我耸耸肩,往靠窗的位置移动,让出了靠走道的位置。
把靠走道的位置留给你,就当是回报你吧!
我把头靠在窗户上,窗户玻璃随着行驶中的公车不断震动,我的头也不停地随着震动的频率一下又一下地在玻璃上头撞击着。
外头还是下着大雨,天色灰暗的一点儿也不像是刚过中午的时刻。外头的路树被风吹得扭腰摆臀,突然觉得无意间扭断了摩托车钥匙是幸福的。至少我可以少花一块钱,就在公车上挡风避雨,不必穿着雨衣被淋得像落汤鸡。看着外头的景色,让我不禁想到小时候的国语课本。
「天这么黑,这么大,爸爸被鱼捕,鱼怎么还不回家?」
那个时候老师考默写,我就是把课文写成这个样子,导致我有整整一个月都必须中午跪在讲台前面抄写课文。
真是个直娘贼,一点都不懂我的幽默感。
「天这么黑,这么大,爸爸被鱼捕,鱼怎么还不回家?」
一边念着这段课文,竟然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你念错了。」长发女孩说。
「应该是天这么黑,风这么大,爸爸捕鱼去,为什么还不回家。」
她不知道何时站到我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