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故意睁大眼睛装出惊讶的表情。
「是啊!」
『该死,我以前的国小老师骗我,难怪我现在国文成绩这么差。』
「呵呵,应该吧。不过这个课文真令人怀念。」
『对了,刚刚真的谢谢你。』
「不会。」
『你以后死了一定会上天堂,到时候我会帮你开门。』
「什么?你在诅咒我吗?」
『呃,我是在称赞你。』
「喔,你每天都会坐这班车吗?」
我的表情一呆。
这个问题该不会是……
这个女孩子未免也太主动了一点吧,这么快就在调查我的行程?
『不一定呢,怎么?』想也知道她想跟我一起坐这班车嘛!
「我每天都会坐这班车,如果你也一样的话,下次……」
我暗自窃喜。
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这时候我开始烦恼了,该用什么方法委婉地拒绝她呢?
「下次记得要还我钱。」
『啊?』
「刚刚的一块钱啊!」
『喔、喔,一定。』
她转过头之后,再没有转回来看我一眼。
即使我下车前对她点了点头,她也仅仅给我一个敷衍的微笑。
这种尴尬的感觉让我觉得很想赶紧逃离,於是我用最快的速度下了车,下车之前没有忘记要偷偷瞪一下没有同情心的司机一眼。
我一走出车门,公车随即扬长而去。
而我的雨伞,忘在车上。
好样的,看来今天要把一整年的倒楣运都用上了。
* 天这么黑,风这么大,爸爸捕鱼去,我去被鱼捕。*
果然往公司的一路上,我还是想尽办法不让自己淋到雨。
能闪就闪,能躲即躲,没想到短短三分钟的路程,我还是让自己差点变成了女孩子。
因为女人是水做的。
这一场雨,好像在跟我示威一样。嚣张得很。
刚踏入公司,伟扬立刻要我拿着吹风机到厕所把自己吹干,开始的十分钟他会先替我顶着。
「都下这么大的雨了,干嘛还跑去游泳。」说完伟扬就自己笑了起来。
他跟我一样,一个小时两百块。
我教的是数学,他教的是英文,即使我认为他的英文比我还要破。
除此之外,他常常抓不住讲笑话的重点,所以时常众人皆笑他独醒,或者众人皆醒他起肖。
我一边拿着吹风机吹干自己的衣服,一边注意着班主任是不是靠近厕所,免得被他扣了我微薄的薪水。
湿透的牛仔裤最是难吹干,尤其动作更是不雅观。
一边吹着让人难为情的跨下,想起了第一次跟伟扬见面的时候。
『你好,我是教英文的,我叫做伟扬,姓王,不要把我的名字倒着念。』
「你好,我是周雨庭,除了英文什么都教。」我伸出手,「你放心,有我在的地方,雨都不会停。」
『什么意思?』他握着我的手瞪大眼睛。
「所以名字跟人不会有太大的关系,阳萎王。」
哈哈,阳萎王。
『叫我干嘛?』伟扬突然探头进来,『我把习题发下去了,你赶紧去吧。』
「谢啦。」我把吹风机从我的跨下离开,热呼呼的。
『我把雨伞留给你,免得你的脑袋泡水发霉。』他说完便哈哈大笑离去。
进教室之前,我打算先到门口把伟扬留给我的雨伞收好,没想到伟扬用的雨伞大的不像话,五个人一起撑都还可以在后面摆一个烤肉摊。
这么大的伞,拿着走在路上恐怕大家会以为我刚从几百英尺的高空中降落。
『好大的伞呢。』Shine说。
Shine跟伟扬一样都是教英文的。
「啊?对,好大,真的好大。」我一时之间语塞。
『你的头发是湿的。』她说。
「对,这伞太重,害我流了满头汗。」
『嗯。』她笑了一下,『辛苦了。』
「不苦,造福人群嘛。」我抓抓头,伞柄敲到了下巴。
『班主任快来了,赶紧进去吧。』她手指了教室。
「谢谢你。」下巴好痛。
没想到这么狼狈的时候,竟然会遇见她,就好像项羽准备自刎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那把刀已经生锈了,砍了自己六十几刀还死不了一样的窘。
我不大想进去教室里头面对那群小毛头,虽然他们不住在江东,他们的年纪更称不上父老。
手摀着脸走进教室,想借此表达我无颜以对江东父老的心情。
『老师,你的脸怎么了?』调皮捣蛋一号举手。
「啊!我的脸……」我把手放下。
『我知道,老师在模仿刘德华。』死小鬼七号大声说。
「少罗唆,哪边凉快哪边去!」这是我心中的对白,没勇气说出口。
我要模仿刘德华,还需要把脸遮起来吗?
现在的小鬼头,实在是早熟的让人想在他们身上打一套咏春拳。
我勉强撑起亲切的微笑:
「老师的脸今天帅的很痛,所以按摩一下。」
『哈哈,老师的笑话好好笑喔。』调皮捣蛋一号说。
『老师爱骗人!』爱哭女孩十八号指着我说。
「通通给我闭嘴,你们这些欠揍的小鬼!」依旧是我心中的对白。
「安静写考卷,不要一直讲话。」我微笑着说。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孩子们年幼无知,千万不要跟他们计较。
我坐在位置上不停地告诫自己。
伟扬的伞相当不安分,不断从墙上滑落地面,发出声响。
每发出一个声音,就会有几个孩子好奇地抬起头看着我,皱着眉头彷佛在斥责我没管教好这把伞。
这几个孩子,不知道是特别容易分心,还是会被声音所牵引。
我多么希望我也会被声音所吸引,但是让我目光深锁的,永远都会是看得见的东西。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手撑着下巴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
下课离开公司之前,我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撑起伟扬的降落伞。
这么大的伞,等我走到公车站牌,可能也真的汗流浃背,跟不撑伞的效果可以说大同小异。
「如果没下雨就好了。」我自言自语着。
『应该是我的错吧。』Shine解开她的折叠伞对我说。
「啊?」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因为我叫做Shine,却没办法让天空放晴啊!』她偏着头笑着。
「那我更罪大恶极,我叫雨庭,雨却没有停。」
『对呀,我们都适合放晴的天气。』
走出门外,我勉强撑起这把巨大的蘑菇。
「不一定,因为Shine有另外一个意思,是闪烁的意思。」我说,
「闪电也是闪烁的啊。」
『你说什么?』因为伞太大,所以我跟Shine的距离有些远。
「我说,Shine也有闪烁的意思,闪电也是闪烁的。」
『嗯,你喜欢闪电还是喜欢阳光?』
她靠近大蘑菇,俏丽的短发沾上了雨水,显得有些透明。
「雷声。」永远都会冲到的雷声,我说。
Shine嘴巴动着,不知道说着些什么,雨声太大而距离太远,我听不仔细。隐约可以听到,她最害怕的就是打雷闪电的时候。
走到街口,我必须右转到公车站牌,於是挥手跟她道别。
『希望今晚不要打雷闪电。』她笑着说。
「嗯,希望雨停,希望明天会Shine。」
回家之前,我在公车站牌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包科学面,跟店员借了一
个关东煮的杯子以及免洗筷,舀了点关东煮的汤,放到微波炉里头加热。
坐在放报纸的地方,随便抽了张报纸,一边读报边坐在地上把热腾腾的科学面吃得一干二净,从头到尾只花了六块钱。
每次到了月底缺钱的时候,我总会到这间7-11里头打发我的晚餐,店员久了之后甚至还会免费送我一些要报废的寿司,或者面包。
离开便利商店之前,雨还是不甘愿地下着。
我到柜台,多买了一颗茶叶蛋结帐。
把这个茶叶蛋买了,总比把马克吃到肚子里面去好。
『谢谢,一共八元。』店员说。
「八块?不是六块吗?」我差点把茶叶蛋捏成蛋花汤。
『涨价了。』
茶叶蛋涨价?
哪一天会不会我进7-11还跟我收门票咧。
心不甘情不愿的状态中,最后我硬是多掏了两块钱给店员。
『No use find。』我说。
「什么屎饭?」他一边开发票,狐疑地看着我。
『No use find,』我刻意大声强调,『不用找了。』
「神经病。」
拿着伟扬的大伞离开7-11的时候,雨小了。
是一种相当尴尬的雨量,不撑伞走回家一定会像刚从浴室走出来,而撑着这么大的伞,又觉得很多余。
一只手拿着茶叶蛋的我,突然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帅哥。』我走回便利商店。
「怎么样?」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帮我个忙好不?』
「Say come listen。」他抬头的表情很轻挑骄傲。
『什么?』这次换我听不懂了。
「说来听听。」
『哇操,学得真快,』我给他一个赞许的大姆哥,
『我的这把大伞,寄放在你这里,明天过来跟你领。』
「可以呀,放在外面吧。」
『那怎么行,被偷了怎么办?』
「有人会偷这么大一把伞,然后不被我发现吗?」
『那倒是,』我点点头,『谢啦。』
第二次走出7-11,原本以为依照惯例,雨应该要变大的。
但是她还是用很尴尬的态度降临人世。
「就这样走回去吧。」我告诉自己。
有的时候可以躲开,有的时候也躲得开。
但其实我还是怀念,那种享受淋湿的感受。
* 我会被雷声所吸引,但驱使我向前的,是闪电。*
隔天早晨醒来,我才发现自己的机车失踪了。
首先我以为是被大水冲走,可惜昨晚的雨不大,机率趋近於零。
后来我感觉被小偷给摸走了,可是这么破旧的车,偷走了对小偷来说,可能才是一件麻烦事。
『你大概不知道,只有两种可能。』阿夆很严肃地对我说。
「什么可能?」
『第一种可能,刚好有考古学家经过,看见了你的车,惊为天人,於是将它送往故宫博物院,展开全球巡回展览。』阿夆说。
「我看是第二种可能。」我眯着眼摸着下巴沉思。
『第二种可能,就是你的车受够了你这个禽兽,决定离家出走。』
「有没有其他选择。」
『你大概不知道,真的没有了。』
「谢谢。」
我走回房间,不想继续跟他说话。
这下子,我连唯一的伙伴都不见了。
真令人难过。
『我先出门了。』阿夆隔着房门对我说。
「这么早?要去晨跑吗?」不过才早上七点多。
『我去找其他的工作,』阿夆把门打开:
『你不是也打算找个正职的工作吗?』
「慢慢看慢慢找吧。」我无奈地耸耸肩。
『你大概不知道,我晚上下班可能会有点晚,你到隔壁街的机车行去牵车。』
阿夆单手撑着身体,摆出相当帅气的Pose看着我。
我突然有一点恶心,好像瞬间怀孕了两个月一样,想吐。
「牵什么车?」我问。
『你的那个破古董啊。』他姿势依旧。
「为什么在那里?」我继续问。
『我牵过去的。』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
「什么时候的事?」我打破了一堆沙锅。
『昨天我下班的早,就顺便替你牵去修理了。』
「这么顺便,怎么没顺便帮我买一台新车?」
『你大概不知道,我现在很想扁你。』
我心中还在盘算着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修理那台破铜烂铁的时候,阿夆已经把门关上,关上前还丢了一句话:
『修理的费用我先帮你付了,下个月跟着房租一起还给我。』
正当我心里漾起些微的感动时,
『或者把马克吃下去也可以。』他补了这一句。
我为我那愚蠢的感动觉得羞耻。当然心里还是很感谢这个家伙。
昨晚买的那个涨价的骄傲茶叶蛋,在夜晚饥饿难耐的状况下,我忍不住将它给放进微波炉加热吃掉。
我只记得吃下肚子前,还暗自默念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蛋蛋被煮」来忏悔一下自己的行为。
阿夆,你的蛋蛋被我煮来吃,一切都是老天的意思。
我有一点罪恶感,虽然几秒钟之后这个罪恶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民以食为天,为了吃东西,一切都是迫於无奈,相信阿夆会理解。
中午还没到,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车行去赎回我的爱车。
这个中午,我只吃了一个特价的难吃面包果腹。
『年轻人,你这台车子,问题很严重喔。』老板说。
「怎么个严重法?」
『我看,已经癌症末期,要接受化学治疗了。』
老板说完就自己笑了起来,我决定有机会找伟扬到这里买机车,两个人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
「不至於这么严重吧!」我皱着眉头。
『不必烦恼,我老婆住院接受化疗七年了,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还会看电视跟我聊天,你懂吧!』
「懂、懂……」
『老天爷偶尔都会给一点奇蹟的,医生都可以救活我家老太婆,我比医生更带劲,一定会把你这台车子起死回生。』
「老板,谢谢你,万事拜托了。」我诚恳地点头道谢。
『没问题,多收你一千块就好。』老板脱下手套跟我握手。
「一、一千块?好,好,谢谢老板。」免费的话就更好了。
看着眼睛几乎被肢解的车,我觉得人世间充满了无常,明明好好的一台车,不过扭断了钥匙,最后却遭受到支离破碎的命运。
老板一边拆卸着我的车子零件,一边告诉我他与老板娘之间的故事。
他告诉我,他从国小就认识了老板娘,他们俩是同班同学。
一直到他国小毕业去当修理机车的学徒,都没机会跟老板娘表达他的爱慕之意。就这样一直都没机会见到面。
一直到有一天,老板娘碰巧牵着自行车经过他工作的车行,发现了老板娘的车轮胎瘪了,於是便主动帮老板娘的轮胎打气。
『我跟你说,我把手套脱下来跟她握手道别的时候,很怕自己又黑又脏的手,她不愿意碰咧。』老板笑呵呵着。
紧紧地握着。老板跟我说。
老板娘紧紧地握着老板的手,一点儿都不介意。
『一直到我跟她结婚生小孩,一直到她身体不好住院之前,我跟她走到哪里都会牵着手,连睡觉的时候都会牵着手。因为她永远不会介意我的手又黑又脏,她都不会介意咧。』
老板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写满了幸福。
『这几年我有时候不能去医院陪她,晚上都有点睡不好,嘿嘿。』
「呵呵,你们感情真好,老板娘一定会早日康复的。」
『对呀,都七年了。』老板微笑着。
「没有问题的,我的车这么破你都可以修理好,医生一定可以治好她。」
『没有错,』老板点点头,『小伙子,后天再过来看看,我尽快帮你弄好来,一定可以帮你弄好来。』
离开车行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停了。
天空尚未放晴,所以走在路上我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只有还没消失的雨的痕迹。
突然觉得我的车有没有修理好,变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从车行老板最后跟我说话以及道别的眼神中,我好像感觉到我那破车的未来似乎完全操纵在老板的手上。
他操纵着这台车的命运。
把这台车修理好,就彷佛老板娘也会早日康复一样。
应该是这样吧。
我很羡幕老板跟老板娘这样的感情,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牵着手的感情。
我收起伞,迈大步跑回家,用尽全身的力量。
从书架上把日记本拿下来,对着日记本发呆。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这么对自己说。
她说,我会在一百零一天的时候跟她相逢,如果这一百个日子都没下雨。
我把纸条拿出来仔细地看了又看,她娟秀的字体还在淡蓝色纸条上,我尽力留住这上头所有的味道。
2002年十月三号,阴天,中午过后无雨。
我躲在大雨过后还没散去的云层中,不断徘徊张望。
雨啊。
曾经我希望你来,现在,我希望雨停。
* 不知何时,我一直希望会是晴朗的天空。在我心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