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2 / 2)

是他!他在那里,仍然身着白衫,衣袂翩跹地坐在案前,见着我时身形一顿,随即站了起来。我高兴地叫了一声,直冲向他,差点没将他扑倒。

有好多话要对他讲,这三天我见着了自己的同类,遇见了能知过去的狌狌,还有艰苦的旅程,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要见着他我就已经别无他求了。我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像孔雀与他的夫人一般与他交颈摩挲。我的脸颊轻轻抆过他的,感到他的下颌长出了拉碴的胡须,有些硌脸。身前的人儿身体突然僵硬了,但随即双臂环绕紧紧抱住了我。他的身体微微有些发烫,游移不定的气息吹拂在我的颈间、发间,最后逐渐变得灼热起来。我冲疑地抬头看他,脸颊却被他的双手捧至跟前。他凝视了我片刻,转而将紧抿的薄唇贴上,辗转亲吮,温柔得叫人心疼。原来人是这样表示亲密的!我恍然大悟,随即也学着他的模样回应。他的气息愈发浑浊,猛地推开我。他捧着我的头审视了个仔仔细细,最后将我压在胸口:「别走,别走!」

我听不懂,我以为那是他给我取的昵称,我高兴地黏了他好久,一直黏到他的寝殿。他在门口犹豫着,终於还是不让我进去,只是将腰间写有他名字的白玉取了下来,系在我的脖子上……

下篇

后来过了好久,我都不再飞翔,因为那挥动的翅膀只会让他的眼神更加落寞。直到叶黄风清……

远处传来浑厚的号角,久未谋面的红衣女子出现了。她匆匆赶至湖边,向辰逸打着手势。我顿了顿翅膀,落在他身边,担心地看着他神色凝重。

他要离开。可我不乐意地扯住他的袖角。红衣女子将我的双手拂开,说了句大概是不要胡闹的话,旋即引着辰逸转身离去,伴着他一声沉沉叹息……

我被落在湖边,左思右想也不甘心,终於心一横,提气飞了起来。我拚命地挥动翅膀,让自己飞得更高,急於找见辰逸的身影。

这才发现镜湖苑比我想像的还要大得多。我去过他的书房他的回廊甚至他的寝室,当然更多的是在镜湖,岂知这一切仅是管中窥豹。高大的梧桐成排地从陌生的大殿向北延伸,直抵红墙黄瓦的外墙——红漆大门外,是灯火通明的大队人马正待进入。

我踟蹰地飞了过去,晃晃悠悠地。很久没有飞过了吧,终究还是有些吃力。揪着飒飒落叶的树梢,我从枝桠的缝隙中看见辰逸朝着门外稽首相迎,从一座巨大明黄的轿子里,搀扶出一位昂首挺胸的明黄衣衫男子。两人一高一矮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跟着成队的罗伞、掌扇、灯笼。可就在一刹那,我倒吸一口冷气,那昂首挺胸男子的面容,俨然和辰逸一模一样!

每个人的脸上都郑重其事而又喜气洋洋,连辰逸都一扫平日的恬淡。在红衣女子的服侍下,他与明黄男子相谈甚欢。我如枯叶一般旋落到树梢。树下灯火通明,璀璨耀眼直通大殿,令我黯然失色,无地自容。忽然我为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辰逸而困惑,又为平日他的伪装而愤怒,可更多酸涩的无名念头在心中涌起,令自己难以招架。

我从窗隙中看见大殿之中人头攒动,有花枝招展的女子搔首弄姿翩跹起舞,有衣着华丽的男子觥筹交错高声谈笑,更有辰逸,手抚琴弦,奏出陌生的欢庆曲调,在女子与男子交错的身影间粲然大笑……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 以燕乐嘉宾之心。」

和歌唱得真美,我却觉得累了,好累。那天晚上,我没有等辰逸回来,稀里糊涂地回屋睡了;辰逸也没来找我,兴许他们狂欢了一夜?谁在乎呢。

第二天,与辰逸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没了踪影,辰逸也回复到了从前那般神情。他静静地抚琴,轻轻地拥吻我,细细地研墨描画我,我也像成熟了很多,不再那么幼稚黏人,更多的是陪在他身边,就这样,而已……

转眼,梧桐叶儿落秃了,我的担忧却挂上了枝头——辰逸一夜未归,再见时他却忽然转了性子。他不再对我微笑,不再揽我入怀,焦灼的眉眼间满是我读不懂的惆怅。他不再待见我,更多的时候我听见的是大殿里他与别的女子调笑的声音,刺耳得像琉璃盏摔碎。

落雪了,今冬第一场雪,厚厚实实地铺了一地,将镜湖的水面也冻住了。我在自己的房中焦心了一晚,这么冷的天,也不知大殿的辰逸怕冷不怕。

门却忽然被撞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是辰逸!我心头惊喜,赶紧迎上前去,不想却被一柄银晃晃冰冷冷的东西指着鼻尖——是一柄剑。

辰逸没有说话,他浑身散发着酒气,长臂一伸将我的手臂拽将过来。我吃痛地呼喊他的名字,他冲疑了一下,却愈发狠劲儿地将我拽出房门。我被拖着,拖着,一直拖到镜湖边上,我们相伴数月的地方。他将我往湖里推,我被迫飞了起来,转而落回地面,想要握住他的手。他怎么了?他喝醉了?为何要推我到湖里?他蛮横地一手将我挥开,又向我推来,他不发一语,只是紧抿嘴唇。忽然,他伸手指向湖的对岸。镜湖的对岸,是朱红的高墙;朱红的高墙外,是我曾去过的农田沟渠;再远一些,是我曾造访过的森林……

我愣住了——你要赶我走?没有想到是这样。没有辩解,没有理由,你就直直地赶我走,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甘心奔向他,他却挥剑在我的手臂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雪地画出朵朵绝艳的红梅,他高昂着头不愿垂首,只是用手指着对岸,定定地瞪着我。我捂着受伤的手臂,向着他手指的方向,飞出去一丈,又转身注视着他。他终於不耐烦了,挥起长剑抵上自己的脖颈。那嶙峋单薄的身体怎抵得住,雪白的剑锋散发出的寒气,一道红痕自他白皙的脖颈上缓缓渗出……

我放弃了,转身向高墙外飞去,不再回头。却也不曾留意对岸明晃晃的地里,一柄宝剑无声落雪,一个身影颓然跪地……

「你这劫可也渡得忒轻松了些吧?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老人戏谑的声音将我吵醒了。我揉了揉哭肿的双眼,从花丛中坐了起来。

「只是可怜我的小女儿,跟你的劫数差不多,现今却不知道化作了人间的那一丛玉簪花,找都找不回来。」老女人仍在唠叨着,「怎么样,还是死心塌地地做我的坐骑吧?」

「回王母娘娘的话,青鸾只要回来必定信守诺言。」我单膝跪地,仰望这位西山最为乖戾的女神。只有跟我一起的时候,她才会显露出和善的一面——因为她总说,我这只三青鸟长得与她小女儿神似,小女儿丢了,她就拿我勉强当女儿养了。(相传,西王母的小女儿多次想要下凡,王母却百般阻挠。无奈之下,小女儿将自己头上的发簪丢入凡间化作玉簪花,让发簪代替自己下界。最后,小女儿趁王母蟠桃宴时偷偷下了凡。)

「可是青鸾不明白的是,他为何在最后要赶青鸾走?」一提便是心中大恸。

「辰逸是个王爷,即使耳聋,身边自然也有皇帝的耳目。你的光辉事迹传到了皇帝耳中,你猜那好大喜功的皇帝想不想掳了你?」王母娘娘今日为我回来而心情大好,聒噪地说个不停,「你的劫呢,其实应该是从皇帝知情,欲招你入宫算起,谁知这好事的辰逸竟替你渡了。」

「这劫落在他身上需怎样……」我的手忽然揪紧了胸前的羊脂白玉。神只的大劫怎可落在凡人身上?真是岂有此理!

「他还能怎样,折折寿,早死早入轮回咯。也没什么好可惜的。」王母娘娘的眼神落在了我的手中,「倒是你……凡间的物事还是不要拿到神仙界的好,没来由地看着污秽。」

我心下一沉,忽然朝着娘娘一个跪拜:「青鸾不义,愿向娘娘请辞向那帮己渡劫之人还愿。一切等青鸾回来,青鸾自甘受罚。 」说罢,一个纵身冲下云端……

尾声

镜湖离西山远得很,当我呼啸着飞到经湖畔时,惊觉这里已物是人非。莲叶支离破碎,凌乱不堪,湖面像被新翻了一遍似的,灰褐色的淤泥暴露在月色下,触目惊心。我惊惧地窜进每一间屋,每一个殿,这里已然空无一人。他不见了?可他上次也等了我三天的,这一次怎的这么沉不住气。我颓丧地落在湖畔,望着烂如淤泥的镜湖黯然神伤。

忽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捉住了捉住了。快禀告陛下!」一个窃喜的声音响起。「今日又有白光从天而降,果然被红玉给说中了!」

雕虫小技,也想难倒我青鸾?正欲发威,忽然「陛下」两个字眼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个长得和辰逸一模一样的男人,或许他最清楚辰逸的去向?

於是,我蹲在精致的大鸟笼中,被马车送出了镜湖苑,运往另一个更宏大的建筑群……

金銮宝殿依旧灯火通明,只是我又听见了熟悉的琴音。那个嘶哑的声音唱道: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xi)裒(pou)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

兄弟阋(xi)於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biān)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xi),和乐且湛。

宜尔家室,乐尔妻帑(nu),是究是图,亶(dǎn)其然乎……」

「红玉,叫他收声!」一个颇为不耐的声音响了起来,「皇弟,事到如今,你唱这些还有什么用?想教我顾念手足之情?你可知欺君之罪罪可当斩?」当我被抬进大殿时,正听见这样的话,自那明黄长衫的男子口中说出。身边,是镜湖的红衣女子将手语比划给跪在殿前的辰逸。

「辰宇,若我没记错,那碗治伤寒的汤药,当年是你派人掉了包,换成了耳聋的毒药吧?」他的声音依旧嘶哑。

「放肆!」国君震怒,在我看来却是心虚的掩饰。「还不看看我今日将你从死牢中带出所为何事!」

辰逸气定神凝地转头向殿外看去,却在一刹那黑瞳紧缩,视线凝滞在我身上无从移动。他的唇角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世上,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我毁不掉的人!」国君笑得狂妄,「来人!赐酒!」

辰逸的双眼定定地注视着我,忽而又释然地笑了。

我也笑了——毁了你,得我生——辰逸你想得真是周到。但你可曾问我愿意?

侍从端来了一盏酒,他二话不说仰头喝下,一把将碟盏摔在地上砸个粉碎,随即坐在琴边,静静地抚琴。是我很熟悉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琴声轻快得如珠落玉盘,晶莹剔透,其中的喜悦欣慰如金辉一般迸射。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一个挥翅冲出鸟笼,顿时宫殿在我的神力之下化为一片火海,熊熊烈火将一切邪恶焚烧殆尽。只将我二人包围其中。

一丝黑血从唇角溢出,他终於不支地靠在我肩头。我哽咽地对他笑道:「当初,你叫我『别走』,我不懂,我还以为那是你给我取的昵称……」

他抬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终於见到了他久未舒展的双眉。

缓缓将唇覆上他的,洁白的双翅将我二人包围其中……

人间有这样一则传说:前朝一夕灭国很有可能与凤凰涅盘有关。因为在皇宫被付诸一炬那晚,满城百姓目睹了两只凤凰交颈缠绕,冲天而起。一只金灿灿好似烈日当阳,一只清丽丽仿若月出天山,真乃千古奇观。倒是王爷别苑的莲花,自那以后开得一年比一年好了,只是没了人住,成了百姓们消暑的好去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