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二(1)

快天亮了,潮湿的雾气从各处巨宅的花园里升起,睡意犹浓的鸟儿振翅而飞。当范笃拉大夫开着他的那辆小跑车载送卡蒂亚回家,天空满布道道曙光以及长而有欠齐整的云彩。

「我们必得这样做,」他告诉过她。起初她抗议,乞求他,让她和他在一起,并且跪在地上,最后威胁着要自杀,跳进伊萨河。虽然也为卡蒂亚的恐惧所动摇,但范笃拉还是坚持着。「我答应,我会等在外面。如果他再打你,便跑出来,我们直接去找律师。不管怎样,应该找位好律师。假使你现在离开丈夫,而他发现我们已经在一起,最糟的是如果你在这里和我一起,任何法庭都会认为这件离婚案,你是有罪的一方。我们必须避免去做任何赫勒森能用来反咬你的事。」

「如果今天他不再折磨我,明天他会!啊,你不了解他。他是一名虐待狂的天才。一个谋杀者还会很快将人杀死,但他会慢慢地,一点一点做,直到受害者的身体支离破碎……」她的头倒在范笃拉大夫的肩膀上,眼泪簌簌地滴落。「我爱你,赖甫(范笃拉的昵称),我爱你──别把我送走!」

但现在,他们正驾车经过古鲁瓦犹在静寂中的街道,卡蒂亚已经较为平静,也较为勇敢。范笃拉说服了她。「如果赫勒森想再虐待你,」他劝她,「告诉他,来吧!这个时候我不会保护自己或是跑开。但随后我要直接去找医生,要他为我验伤,然后将伤单交给我的律师。就这样继续,打我──每一次瘀伤都是对你不利的证据。这会阻止赫勒森;最重要的,他不是傻瓜!亲爱的,给他点颜色看。」

随着,他吻了她,而他的温柔已驱走她所有恐惧。

「我在这里等着,」当他们到达赫勒森的屋子时,范笃拉大夫这样说。他望望手表,早上七点。他的看病时间九点才开始。「我等一个小时,行吗?勇敢一点,亲爱的……」

卡蒂亚默默地点一点头。慢慢地,几乎像是摸索前进。她穿越马路,打开那扇巨大的锻铁门,走上柏油车道。园丁已经在一处玫瑰花园工作,向她道早安,并举起绿色的草帽。前门没有关。在大厅里,女佣艾佛丽正在清洁中国地毯。她似乎并未奇怪何以卡蒂亚早上起得这么早。

卡蒂亚停住在楼下那座通往二楼卧室的曲梯脚下,注视着女佣前前后后推着真空吸尘器。她想,爬十二级楼梯。十二级多么恐怖的楼梯。赖甫,永远不会了解这,他只是一个男人。

「早安,太太,」艾佛丽想要压过真空吸尘器的噪音而大声喊着。卡蒂亚吓了一跳。

「早,艾佛丽,我丈夫起床了么?」

「我还没见到主人。」

「他不在游泳池吗?」

「太太,游泳池里没有人。」

「谢谢你。」

我必须上去,这时卡蒂亚心里想。我不会给那十二级楼梯放过。在早餐室,在游泳池,在楼下任何地方都会比上楼轻松些;家里的佣人还不知道,对他(她)们而言,赫勒森仍然是个快乐的有钱人,由於他的和善与慷慨,每个人都喜欢他。

她僵硬地爬上楼,走进她的卧室,看见赫勒森所干下的破坏成绩。她并未预期会比这种景象好一些;弄得乱七八糟的床铺,打破了的镜子,一张洛可可式的椅子给狠狠地掷向墙壁,以致两只脚都断了,衣橱门推倒了,衣服全给扯出来,散满地板──一阵疯子发作后所留下的纷乱。

她弯身下去,捡起她的衣服,挂回衣橱,开始理好床铺。但当她绕过床铺打开那扇通往小小露台门,她缩回来了,恐怖地倚着墙壁。

赫勒森躺在窗户与床铺之间。他的脸红而肿胀,嘴唇发紫。仰卧着,手臂向外直伸,两腿分开。

卡蒂亚飞奔出房,跑到楼下,经过吃惊的艾佛丽身边,穿越花园,出到街上。在马路另一边,范笃拉大夫从他的车子里跳出来。这个杂种,他愤怒地对自己说。又打她了!我要送卡蒂亚去看另一位医生,让他为她的受伤作证,然后带她去安全地点。再来我们要撕掉这位上流绅士的面具,非常无情地撕掉他的面具。或许有些残忍,但有些人真的应该给毁掉。

「进来!」当卡蒂亚横越马路,他叫着。他跑去帮助她,这时,他才明白她并没有和她丈夫打斗。在她眼里,完全没有恐惧,只有一点完全无助的神情。

「布鲁洛……」当范笃拉将手臂绕着她的肩头,她结结巴巴地说。「他死了!在我卧室。躺在床边──通身发红而肿胀,好可怕!」

范笃拉大夫立刻行动。他跑回车子,拿起放在后座的皮包,然后凝视着马路那边的大房子。园丁出现在门口,绿色草帽推向后面,注视着他们。艾佛丽曾教他注意,室内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范笃拉有点冲疑不决。他想,赫勒森就这样死了,诸般问题解决得多么快。必定是心脏病;他是个典型的「张力亢进」患者。而现在卡蒂亚自由了……。

突然间,他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可耻。抓住她柔软的手臂,领着她一同走向她家。

「他在哪里?」当他们匆匆走过花园,他问。

「楼上。」卡蒂亚在大厅里站住。「是不是……是不是我一定也得上去?」

「不,我自己会找得到的。」

范笃拉大夫一步两级地跨上楼。他打开头一扇门是化粧室,第二扇是一间很大的大理石浴室,第三扇才是卡蒂亚的房间。给捣得一团糟的景象,确证了他的头一项推测:他的心脏在一阵狂怒发作过后,衰竭了。

赫勒森仍然躺在那里,就如卡蒂亚发现的那样。范笃拉大夫跪在他身旁,试试他的脉搏,惊奇地发现还在搏动。他翻开赫勒森的眼睑,然后解开他的衬衫,开始用听诊器听他的心跳。心跳很弱,不规则,而且时断时续──一颗力争生存,力争血液的心脏。现在血液经由静脉管非常缓慢地流着。需要紧急处置。

范笃拉大夫回到楼梯口。卡蒂亚、艾佛丽和园丁都在楼下大厅等着。艾佛丽喊着:「可怜的好主人!」并在啜泣。「可怜的好主人!啊,上帝!啊,上帝!」

范笃拉从卡蒂亚僵硬的脸部表情,看出她的「无言之问」。他很快地摇摇头。

「上来这里,你行吗?」他问园丁。「我独个儿应付不了赫勒森,他太重了。」

园丁急急忙忙上楼。很费力地──范笃拉估计赫勒森至少有二百二十多磅──他们两个人将他抬起来,放在床上。园丁惊慌地看看四周,对这间弄得一团糟的房间大感困惑。当范笃拉大夫预备注射器时,他斜着眼睛凝视这个失去知觉的人。非常缓慢地,他将药剂注入赫勒森的血管,并望着他的脸。嘴巴张开着,发出一种无力的鼾声。范笃拉大夫再听他的心跳,然后检查他的血压。

「让我们把他的衣服脱掉,」他说,并解开血压计。赫勒森慢慢地恢复过来,不再打鼾。范笃拉大夫还不知道他的失去知觉,究竟是否因为心脏病,抑因中风而影响到脑部。直到他为病人做过反射试验,找出病人是否有麻痹瘫痪现象后,才能有较清楚的了解。最初印象是不确定的:瞳孔放大而无反应,嘴巴扭曲,这意味着面部与嘴巴并无麻痹。但当这个人的右臂举起,又会无力地放回自己身旁,显示这并非肌肉的正常状态。

花费范笃拉大夫和园丁好一阵工夫,才将沉重的赫勒森的衣服脱掉,当他赤裸地躺在床上,就像一座苍白的肉山,范笃拉问自己,何以没有人告诉他,太优裕的生活会要他的命,而他是在害他自己,毁掉他自己。假使曾有医生告诉过他,何以会有赫勒森这样的人,不把它当作一回事,而要慢性自杀?

「你可以走了,」范笃拉大夫告诉园丁,园丁便走出房间,之后,他开始作更仔细彻底的检查。

基本的关节反射运动:阴性。

疼痛刺激:有,防御性运动,未减弱。身体两侧都有反应。

腹壁反射:无麻痹现象。

之后,范笃拉大夫停下来。

这个人腹下肥肉沟是他的生殖器。肿胀而发炎。范笃拉大夫戴上他的薄橡皮手套,摸了一摸。他最初突来而警觉的印象已经确定:赫勒森对他周遭的人是一大威胁。尤其,对卡蒂亚是一项致命的威胁。

范笃拉大夫将床上的被单盖在他身上,脱掉手套,将它放进一只黄色容器内,注射另一针「柯达林」(Cordalin)。脸上苍白的颜色逐渐消失,陈施氏呼吸变得较为正常。赫勒森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的眼皮颤抖。

范笃拉大夫走向房内一头,那只淡红色大理石洗脸盆处,洗洗他的手,仔细地抆干。当他在室内走来走去,赫勒森已经张开眼睛,注视着他。

「早,」范笃拉说,将毛巾丢在那只摔破了的洛可可椅子上。「你可以认为自己运气好,见到我……你已非常接近天堂或地狱之门,因为病情或许如此。」

「滚出去!」赫勒森结结巴巴,很困难地发出这几个字「滚……出……去!」说得并不清楚。

「你还没得心脏病,但老实对你说,我认为你会。如果任何人为你作一次静脉摄影,他们就会发现在你的血管系统内有着很大的沉着物隆起;你应该为这情况试着做点什么。同时,你还该明白,你有性病。」

赫勒森试着用肘撑起自己,但失败了。他又倒回床上,手指紧紧地抓住被单。

「出去!」他重复地叫着。本来是想咆哮的,但只能发出无力的嗄嗄声。「我……我要把你拉上法庭!侵害家庭隐私!我不要你……詹米兹大夫……」

「你是一个紧急病例。做为一位医生我有责任立刻处理任何紧急病例,不论我对病人的私人感情如何。自然,我会让我的同行詹米兹大夫立刻知道,这样他可以接替对你的治疗。」范笃拉大夫关好他的医生皮包。「詹米兹大夫晓得你的性病感染吗?」

「当我能够再度站起来,我会打断你的每根骨头──我发誓,我会!滚出去……」赫勒森在喘气,但现在他已强到可以握紧拳头:「我妻子在哪里?」

「楼下大厅。」

「你知道她整夜在哪里?」

范笃拉大夫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他立刻反问。「为什么问我?」

「你参与女士们的机密,不是吗?我太太出去了,而且一整夜,奇怪吗?向你扮演纯洁的小天使不是么?她眼中的泪水和两腿间的渴望──正是像你这种人所要的货色。但不是布鲁洛.赫勒森,我!」他勉强使自己撑起来,倚靠在床头柜上。「你说她现在在楼下?非常关心,我猜?这个发狂的妻子!你只要问她晚上在那里过的!」

「这不关我的事。」

「你也在那里。滚出去──不要再走近我的屋子!」

没有说一句话,范笃拉大夫离开了卡蒂亚的卧室。艾佛丽和园丁在楼下等着。卡蒂亚坐在一张贵重的罩着织锦的扶手椅内,神经质地用手指将一条手帕撕成碎片。

「他的声音……」当范笃拉走向她时,她一无表情地说。「我听到他的声音。那么,他还活着?」

「是的。」范笃拉将卡蒂亚从椅子里拖起来,带她到外面阳台上。太阳已经出来,露水蒸发,白色的雾气在花园里飘浮。

「为什么?」卡蒂亚抓住他的手臂结结巴巴地问。「为什么?你救了他?」

「当然,我是医生。」

「本来好容易的──现在,千载难逢的时机……」

「卡蒂亚!」范笃拉粗鲁地喝止她。「你不可再想到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