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网子飞了出去,四处飘荡;

镜子崩裂,

夏绿蒂小姐发出惊叫:

「诅咒降临到了我头上。」

第一章

珍.玛波小姐临窗而坐。窗子正对着她的花园,这个花园曾经是她的骄傲,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她一向窗外望,便感到难过。她被禁止做繁重的园艺工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能弯腰,不能挖土,不能种植,最多只能做一点轻松的修剪工作。毫无疑问,一星期来干三次活的老雷寇克尽了全力。但他的尽力(不怎么多)只是根据他的标准,而不是根据他雇主的标准。她想做什么,以及这工作什么时候要完成,玛波小姐都一清二楚,并且及时地指示他去做。老雷寇接着就施展出他的特殊天赋:热情爽快地点头称是,接下来动也不动。

「没错,夫人。我们就把罂粟花种在那儿,风铃草沿着墙种,而且照您说的,我们下星期该先做这事。」

雷寇克的借口总是振振有词,非常像《三人一船》(Three Men in a Boat,英国作家Jerome, K。 Jerome 一八八九年的作品)中乔治船长逃避出海的托辞。对那位船长来说,风吹得总是不对劲,不是离岸吹就是向岸吹,或者从西面吹来,靠不住;或者吹的是东风,更危险。雷寇克的借口是天气。太干,太湿,满地泥泞,有一点霜气。不然的话,就是有极为重要的事必须先做(通常是整理那些他肆意种植的卷心菜或者芽甘蓝)。雷寇克本人的园艺原则非常简单,而且没有一个雇主──无论多么博学──能够让他舍弃这些原则。

这些原则即是:喝好多杯又甜又浓的茶,以奖励自己工作卖力。秋天时大量清扫树叶,夏天时种一些他本人最喜欢的植物,主要是紫宛和鼠尾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为了「赏心悦目」。他相当赞成喷杀玫瑰花上的绿蚜虫,但冲冲不动手去做,而且要求他给香碗豆挖条深渠,他通常会回话说,你应该去看看他自己的香碗豆!去年他栽种得好,事前也没做什么花俏的步骤。

说句公道话,雷寇克对他的雇主还是有感情的,会迎合他们对园艺的喜好(在不涉及实际动手的状况下),但是他认为蔬菜才实在,种一颗漂亮的卷心菜,或者一点甘蓝菜都好。而花啊草啊的,是女士们闲来无事才会热中的花俏玩意儿。他会将前面提到过的紫宛、鼠尾草、半边莲和夏菊当成礼物送给雇主,以表示他的感情。

「我最近在新社区那边的新房子工作。那些人想把他们的花园布置得漂亮些。他们不需要这么多的花,所以我就带了一些过来,并且把它们跟那些过了气、不怎么好看的玫瑰花种在一起。」

想着这些事,玛波小姐的视线离开了花园,并拿起她的毛线围。

人必须面对现实:圣玛莉米德村昔日风貌不再,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一样东西能一如往昔。你可以怪罪战争(两次世界大战),怪罪年轻这一代,或者出去工作的女人,或者原子弹,或者政府,但其实你真正不满的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你正在变老。生性十分敏感的玛波小姐对这点非常清楚。只不过,不知为何,她在圣玛莉米德此地感触更深,因为她在这儿住了很久。

圣玛莉米德村,这代表旧日世界的中坚传统依然存在。「蓝野猪」坐落其中,教堂、牧师公馆,还有安妮女王和乔治王朝时期的小房屋──她的房子──俱存。哈娜小姐的房子还在,她也继续挣扎要撑到最后一口气。卫瑟碧小姐离开了人世,她的房子现在由银行经理一家人住着,那房子的门窗被涂成深蓝色而焕然一新。其他的老房子大部份也住进了新的人家,但这些房子在外观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买主们喜欢房屋仲介商所谓的「古色古香」,因而维持房屋原貌。他们只是添一间浴室,花一大笔钱装水管、电炉和洗碗机什么的。

虽然房子外观与过去相差不大,但乡村的街道却是变化甚多。每每商店易主时,店家立即积极着手大肆进行现代化。鱼店加装了新的高级橱窗,冰冻过的鱼在里面闪闪发光,让人再也认不出小店原貌。肉舖仍然保守──上等肉就是上等肉,如果你付得起尽管买;如果付不起,那你就选便宜或带骨头的硬肉好好享受吧!杂货商巴恩斯依然在,没有变化──哈娜小姐和玛波小姐等人因此每天感谢上帝──柜台旁有很贴心舒适的椅子可坐,还能温馨地讨论培根切块和各种不同的乳酪!但是在街尾,汤姆先生的便利商店旧址上,新矗立起了一个光亮耀眼的超级市场,让圣玛莉米德的老太太们恨得咬牙切齿。

「一包一包根本听都没听过的东西,」哈娜小姐感叹道,「这些一包包的早餐麦片让人不再替孩子们准备像样的培根蛋早餐。而且你还要自己提个篮子转来转去地找东西,有时候要花上一刻钟才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它们的包装通常不太方便,不是太多就是太少。然后呢,你要离开时还得排长队等着付钱。累死人啦!当然,这一切非常好,对那些住在新社区的……」

说到这儿,她住了口。

因为,如今通常句子到那儿就结束了。「新社区」,(Devel。pment,原意「发展」等)「当代」(Peri。d,原意「期间」等),都有其现代的意涵。它们有一个独立的新意,而且以大写字母开头。

※※※

玛波小姐懊恼地叫了一声。毛衣又掉了一针。更气人的是,这一针她一定掉了好一阵子。直到她要织领口而不得不收针来数一数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问题。她找来一枚备用的别针,把毛衣拿到一旁,对着亮光,眯起眼使劲地瞧着。看来连她新配的眼镜似乎也不管用了。关於这点,她想,显然是因为到了她这把年纪,眼科医生除了能给你豪华的候诊室、先进的仪器,及射到你眼里的明亮光线和收取昂贵的费用外,对你几乎已经无能为力。玛波小姐怀念起几年前(唉,或许不只几年前)她视力正常的日子。从她花园那个绝佳的角度可以看到圣玛莉米德发生的所有事情,几乎没有什么能逃得过她锐利的眼睛!还有借助她用来观察鸟类的望远镜(对鸟儿感兴趣真是好处多多啊!)她看见──想到这儿她突然停住了,思绪飘回到过去。安.普瑟洛穿着夏日洋装向牧师家的花园走去。还有普瑟洛上校,可怜的人,虽说他的确讨人厌、惹人烦,但居然那样被谋杀了,她摇了摇头,又想到了格赛达,牧师那年轻漂亮的太太。贴心的格赛达,真是个忠诚的朋友,每年都寄圣诞卡来。她那逗人喜爱的小婴儿现在已经是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了,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是工程师吗?以前他总是喜欢把他的机械小火车拆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牧师公馆后面,有台阶和田间小道,农民吉尔斯的牛群在草地上漫步,那儿现在,现在……

是新社区。

有何不可呢?玛波小姐严厉地问自己。时势所趋,住宅势不可缺,而且这些房子盖得很好,她听说是这样。他们称之为「有规划性」或诸如此类的名词。尽管她难以想像为什么无论哪儿都得叫成「巷」。奥布里巷、龙伍德巷、格兰迪巷以及其他的某某巷。这些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巷子。玛波小姐非常清楚巷子是什么样子。她叔叔过去是奇彻斯特大教堂的教士,她小时候曾经跟他在巷子里住过。

就像雀莉.柏克总是把玛波小姐那古典拥挤的客厅叫做「交谊厅」。玛波小姐温柔地纠正她说:「雀莉,这叫客厅。」雀莉呢,因为年纪轻,心地又好,便努力去记这个名词,尽管对她来说,「客厅」叫来非常滑稽,而「交谊厅」也总是脱口而出。然而,最近她妥协了,开始改口说「客厅」。玛波小姐非常喜欢雀莉。她冠夫姓,住在新社区。她也是属於在超级市场买东西、推着四轮婴儿车在圣玛莉米德安静街道上漫步的少妇阶层。她们都很时髦,打扮得很漂亮,个个一头鬈发。她们谈笑风生,彼此串门子,像一群快乐的小鸟。虽然她们的丈夫都收入可观,但因为分期付款隐伏着压力,她们常需要现金,所以她们替人帮佣或做饭。雀莉是个手脚俐落、效率颇高的厨师,又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接电话应对得宜,并能很快指出送货员记录本上的错误。但玛波小姐不怎么让她翻床垫,而且每次她洗餐具时,经过餐具室的玛波小姐总是把头扭开装作没看见。雀莉洗碗盘的方法是把什么都一股脑丢进水槽,然后挤上一大堆洗洁剂,产生大风雪般的泡沫。玛波小姐已经悄悄把那套乌斯特茶具收在角落的柜子里,平常不用,只在特殊的场合才拿出来。她另外买了一套白底浅灰、款式现代的茶具取而代之,这套茶具并未镀金,因而放在水槽里怎么洗也不怕。

过去是多么的不同啊!例如,忠诚的英伦丝,身材魁梧的客厅女佣;还有艾蜜,克拉拉和艾莉丝,那些「可爱的小女佣」?从圣信孤儿院出来,到这儿来「受训」,然后去别的地方领更高的薪水。她们大致都相当单纯,通常患有腺状肿,而艾蜜很明显有些蠢笨。她们跟村里的女佣谈天、闲扯,和鱼贩的助手或者和宅院的助理员丁,或者跟杂货商巴恩斯先生的某个助手出去散步。玛波小姐想起她为她们即将诞生的婴儿所织的小毛外套,不觉怀念起她们来。她们不擅长电话上的应对,算术一窍不通。但另一方面,她们懂得如何洗餐具,整理床铺也有一套。她们没受过教育但是有技能。现在,奇怪的是,帮佣的竟多是受过教育的女孩子。从国外来的学生、协助家务来换取膳宿的女孩子,度假的大学生,还有像雀莉.柏克那样住在不是真「巷子」的新社区少妇。

当然,还有像奈特小姐这样的人。头顶上方奈特小姐的脚步声,又弄得壁炉台上枝形吊灯的玻璃垂饰发出叮叮当当的警告,玛波小姐突然想起了她。显然,奈特小姐已经睡过午觉,现在正准备出门散步。待会儿她会进来问玛波小姐是否要她在镇上买点什么。想到奈特小姐,玛波小姐脑子里就有这样的反应。当然,贴心的雷蒙(她的侄子)非常慷慨大方,奈特小姐也再善良不过,而且,当然啦,支气管炎使她的身体非常虚弱,荷大克医生也非常坚决地交代过,说她绝对不能独自在只是白天有佣人来的家里睡觉,但是──她想到那儿便不再想下去。因为老想着「只要不是奈特小姐谁都可以」根本徒劳无益,如今,年迈的女士并无多少选择。尽心尽力的女佣人已经不再吃香。如果真的生了病,你可以花很多的钱,费很大的劲找到一位合适的医院护士,或者是去医院。但是当疾病危险期过后,你还是得落到奈特小姐的手掌心里。

玛波小姐想,奈特小姐这类的人,其实除了挺惹人烦以外没什么不好。她们充满爱心,同情她们照料的人,尽迎合她们,与她们愉快相处,而且像对待轻微智障的孩子般呵护。

「我或许是老了,但并不是个智障的小孩。」玛波小姐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奈特小姐跟往常一样,喘着粗气,蹦蹦跳跳地进屋子来,神情愉快。她五十六岁,身材肥硕,微黄的灰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戴副眼镜,鼻子瘦而长,底下的嘴形透露出她的好脾气,下巴线条柔和。

「我来了!」她活力充沛地大声叫道,刻意逗悲伤的老年人开心,让他们振作精神。「希望我们都睡过午觉了哟?」

「我一直在打毛衣。」玛波小姐回答道,特别强调「我」这个字,「而且啊,」她有点厌恶又不好意思地坦承自己的弱点,「还掉了一针。」